※霹靂布袋戲同人創作。
※月無缺與幽明瞳朦。
月色朦朧。
絲絲縷縷的雲氣,如飛散的雨雪,化作華光氤氳。
月無缺提著一盞以雪兔為形的燈籠,筆直朝鎮外走。一路行來,燈市上老人、小孩、青年男女,相偕同遊,臉上一片暖意融融。亦不乏一家出行,更有那童子牽手,一口一個「哥啊」、「弟呀」,瘋跑在街頭巷尾,也不怕跌個狗啃泥。
如此想著,他冷峻顏色,無端端翹起了清潤似月的菱脣。
雖則是被舒龍琴心等一干朋友,連哄帶騙拉來逛燈市,散散這陣子剷奸除惡的靖玄之心,他仍是冷著一張臉,隨手揀了個燈籠──也不知是哪個人敢塞給他的,兔子燈,就這麼提將出來。
他恣意慣了的,本就不怕人笑話,加之面容奪目,什麼小孩兒摀嘴嘲笑倒是一點兒沒見著,盯著他看的行人卻能繞著街市中央的大榕樹整整三圈。
出了小鎮,回望內中華燈如練,穿透黑夜,造型各異的燈籠,掛在屋簷、吊在窗扇邊上,哪裡有位置便往哪裡擱,燃起的一朵朵熒黃,落在眼底,成了較之壯闊朝霞,更為殊麗的光海,彷彿連人的心魂都得在此際亮一亮。
月無缺一雙透藍的深眸,隨著燈潮入目亦發出強烈溫度,到底也驅散不了一圈瀰漫瞳心的涼意。
似在了無邊際的黑暗之中,手持燭火,緩緩深入。
本來他是兩個人,也可以是三個人,最終他是孤獨一人。
佳節團聚,燈火燦耀,照人歡悅,記人和樂。
他還是回玉川仙境更合適。
──想是這麼想,行到中途,便在滿目杏樹盛開的月下花雨中,瞧見一名少女站在其中,身邊聚集著三三兩兩個頭矮小、身上生有苔痕地衣的怪物,說是怪物,主要是月無缺一時說不上那是什麼東西,倒不是以為他們乃身染邪惡之物。想了想才知道,原是萬物有靈,土木花草,汲取萬萬年精氣為引,方生精怪之形,正是一群地精。
「你們說,那邊鎮上有什麼啊?怎麼那麼熱鬧?」女孩捧著臉蹲在地上,地精生得挺性格,然少女面容姣好,在紛飛的盈白吐露掩映下,盡顯其嬌美可人之態。
唯一可嫌棄之處,約莫是有股憨直之氣流轉眉間,此人心性──說單純還有些抬舉了,縱然今日心緒欠妥,月無缺也不是那等隨意攀扯他人、藉故撒氣的閒人,乾脆轉頭走了了事。
豈料,旋身之際,地精忽來騷動,發出幾聲怪叫,少女不由起身探看。
月無缺目光流轉,以為精怪發狂,頓足望去,少女已朝他走了過來。
見她身段嬌柔,行止間亦有幾許扶風若柳之姿,月無缺折了折眉心,這姑娘與地精相處稱不上奇,但這身氣質如此矛盾,竟還能揉合到一起,才是真奇。月無缺想著,也就勉為其難聽聽她要做什麼。
「你……」她啟脣,音嗓甜得像是落在指尖的蜜。月無缺眸光不意落在少女猶勝杏花三分豔的軟脣上,稍稍抿了抿脣,提著兔子燈的手又想拿出神醉抽上一口。
少女哪裡知道他菸癮犯了,清褐瞳眸在暗夜中現出一絲墨綠,於幽幽銀月憐愛的柔光下,變幻浮光。
少頃,她輕輕「啊」了一聲,錯愕地退開一步,鞋底花泥潮濕,惹得足下一滑,月無缺眉一挑,上前攬住了她。少女不知玉樞丹桂為何,也沒見過丹桂樹的模樣,月無缺經年沾著神醉的重重迷霧,身上卻有股雅致的香意,宛若玉桂醉人。
月無缺以為她會因此大驚小怪一番,甚至開始吵鬧,摟著她腰間的手尚未收回,她便自齒間迸出幾顆圓潤的、輕靈的甜音,「彈、雷、精……」
分明帶著惱意,月無缺卻只聽到她音色間的婉轉,遂將人扶起來,也不去管少女所指為何,「不用謝了,玉人這就告辭,不擾閣下雅興。」
「彈雷精,你給本公主站好。」
月無缺步伐一頓,這姑娘叫他什麼?
風過花飄,迎著盈滿天地的繽紛,白裡透粉的春杏挑開男子額前淡金色的髮,一瓣一瓣,掠去他秀峰間絲絲鬱色,柔和了深幽藍海下的冰晶,獨留一點玩味。
男子頎長如玉的身形,一貫閒散優雅的姿態,對比身前矮了一截、此際正叉著小腰,氣鼓面頰的少女,畫面十分滑稽。
「這位──」月無缺掃了一眼無敢越雷池一步的地精們,平直的脣顏揚起嘲弄的笑,「地精族公主,我無甚閒暇作陪,也相當自覺依閣下之智,我倆,聊不來。」
換作其他姑娘或者某國度某公主,興許當場就哭出來了。
誰也不能忍受被比作……奇形怪狀的地精。
當然,也不能忍受被明晃晃地說笨。
「啊?可是我不是地精族的呀,還有──」少女歪著頭,仔仔細細地隔空比劃了一會他的臉,最後四指相對,形成一個方窗,月無缺不以為然地覷了眼,卻撞上窗後一抹嬌麗笑靨,「我不是來找你聊天的,是算帳哦。」
「那我倒想知道,妳我素昧平生,何來算帳一說?」月無缺見方才之語一出,此人絲毫不掛心,一時之間竟不敢肯定這人腦子裝了什麼,遂補上一句,「還是……這是姑娘在佳節時分,特意為玉人帶來的拙劣表演?」
少女本來還準備解釋他倆的恩恩怨怨呢,聽到後面的話,想了片刻,才疑惑地道:「那是什麼意思啊?我沒有特別在這裡等你。是地精說,看到殺人兇手出現了,我才走過來確認的。」
這下換月無缺愣住了,他何時殺了人,還得受這等傻得毫無神經的怪人質問?
「妳在說什麼……」
「在說你的雷,之前你不是在雺牆打過雷嗎?」少女微微噘起脣,清潤的瞳眸淺淺垂斂,掩去眉眼間不意流露的純直,此際神情之不豫,反而使眼尾生媚,秀色可餐。
月無缺卻只瞧出滿滿心火,本來今日他不願也不想生出這種閒氣,但聽得少女提及「雺牆」二字,他還有什麼不明白?這人,肯定與隳魔、戾禍脫不了干係。
可既然如此,為何她僅只一人?遊蕩至此?與他不期而遇?
戾禍也不像會派蠢貨與他月無缺叫陣的樣子啊?
「妳想怎麼算?」月無缺指尖按了按兔子燈脆弱的竹桿子,神情又淡了兩分,然眼底已有幾許星火碎散,只他藍眸深深,如此良夜,僅餘未明。
對方毫無防備,連動武的跡象也未曾顯露,即便眼下拿劍直刺,依照此女作風,必然不會使出什麼像樣的招式應對。
且方才短暫接觸,也沒發現她有多深厚的元功護身。
更了不得的是,她分明率先認出他來,竟無絲毫警戒,也不想著取他性命回頭邀功。
覺察於此,心緒復如火上添油,手裡的竹桿子不住發出細微哀鳴,惹得煩悶更甚。
──他根本無法在此情況下殺了她。
「彈雷精果真是大壞蛋。自己打的雷,波及無辜的地精,也不道歉,是不是還想著跟瞳朦打架?」聞言,月無缺脣角一彎,冷冷一笑,「是又如何?當日妳既在雺牆之內,玉人只可惜,沒把妳一道劈死。」
眼見他毫不掩飾周身凌厲之息,少女卻無驚無懼,收起適才於他之鄙夷,眼中滿是如水月光,靜靜流動著隱於暗夜的星輝,「彈雷精原來這麼討厭我啊?可瞳朦不討厭你哦。」
月無缺眉峰一凝,幽明瞳朦狡黠一笑,指尖匯聚少許靈能,驀地觸上其心口;月無缺閃避不及,黑暗霎時侵襲眼前月下杏雨,他眼疾手快拿住施展異法的少女,不想她竟迎上來拉住自己的手。
「我一直想見你。我想知道,你為什麼──」
意識墜入一片虛無前,月無缺聽到了此生最不可置信之語。
自敵人之口訴諸,可悲、可笑之極。
「這麼悲傷?」
幽明瞳朦好奇地捧著周身四散奔流的雲氣,看著柔軟的流雲自指縫間緩緩流逝,她兀自站在無邊無際的雲海中,腳邊則是沉睡的男子。
直至清風徐徐而至,吹開她頰側淡髮,引得她好奇地引頸觀望。從未見過的破曉曦光,在繾綣層雲間流轉,流轉,最終沉落於濃重的黑霧中。
耳畔的寂靜帶有刀劍錚鏦之嗡鳴,她一向厭惡兵戎交擊聲,此刻聽來,竟如晨鐘暮鼓,一陣接過一陣,響徹的卻非寧和之音,也非她悟不了的稀世佛謁,反將腦中已被父親戾禍承接而去的情感能量,自靈魂深處生生撕裂開來。
痛苦,彷彿斬斷四肢、挖空臟腑的痛苦,在體內炸開。
她早在觸碰月無缺前,就已料到此著,無奈好奇心旺盛,怎麼也不肯放下那點執念。
現在到了他意識之中,身為戾禍精心培養的極端靈能之體,月無缺連心音躍動的傷痛、惶惑,甚至是捨生忘死的堅忍,全都流到她身上了。
幽明瞳朦跌坐在地,淚水似洶湧的河,怎麼也停不住;她想吐,彷彿喝了十杯為了玩過家家而拿泥巴調製的泥巴茶,再也不想吃任何東西。
可心情卻很明媚。戾禍在接收她自月無缺身上體會的情感後,便再也沒有向她解釋過隻字片語,說著閒暇時再告訴她,也一直未再提及此事。
幽明瞳朦玩心雖重,但對疑惑之事,卻記得清楚。
她早就想要自己找了。
「好痛啊……好痛……」灼燒的情感彷似燃盡胸肺,迫得她呼吸滯塞,躺倒在地。她眨著洶湧的淚眼,側首望著男子沉沉睡顏,輕柔的捲雲撲面,也擦不盡她眼底的哀慟,可幽明瞳朦根本不懂什麼是哀慟啊!
她的眼睛變成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沒有淚,她的眼睛滿滿的淚,甚至流出了血。
在意識之境,幽明瞳朦並不害怕,這是月無缺真實經歷過的心情。
若如同前次一般,在外頭感應,她的靈能必定爆發,戾禍也就會趕來,到時她就不能好好問彈雷精問題了。
彈雷精說不定……會一劍殺了她。
思及此,幽明瞳朦不由肯定自己明智的決定,這樣既安全,也不會被阿爹得知了呢。
「誰可以把……那個人還給彈雷精?難道連阿爹的操靈也不能嗎?」
幽明瞳朦嗚咽著,伸手觸到男人光潔的額心,淡金的額髮宛若朝陽織就的綢緞,捲軟如雲,「你們的生命……是不能養魂再生的嗎?」
無盡的痛楚揉合無處可逃的孤獨,在她身上反覆輾摩,不斷增加的疼痛,模糊了幽明瞳朦的意識,不過幾息的渙散,突聞一道森冷話聲,刀尖似地鑽入耳心,「──當然不能。」
月無缺猛然睜眼,縱身掐住少女纖纖柔頸,卻在瞧見其臉上深刻的血痕之時,眸光一緊,出口的話語竟成了極其扭曲的譏諷,「入侵他人意識,卻還能夠如此狼狽,姑娘必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少女不應他的話,對他的箝制亦無掙扎,只那血淚交織的粉頰,再度受淚水洗淨,微微露出一點本來嬌俏,「別哭呀,彈雷精,不要哭……」
少女抬起手,心疼,身子也疼,以至於全身都在顫抖,白皙的掌指顫巍巍地,在觸及他頰畔一綹細髮之際,月無缺還想著避開,不意瞥見那雙淚瞳凝映出的、不可能出現在自己臉上的遲疑之色,瞬時將他定在當場。
嬌嫩的指尖,一根連著一根,小心翼翼地貼合在無瑕似玉的面龐。她的手冷若冰雪所就,月無缺卻覺此人無可救藥。
「哭的是妳,與我何干?」此言出口,已有些咬牙切齒。但他卻沒拍開那隻手,沒有拒絕那因苦痛折磨而冰冷的溫柔。
「對不起,對不起……」少女哭得面色脹紅,甚至都乾嘔起來,「我不想知道了,我不想知道了……求求你……」
月無缺歛眸聽著,自方才起便難以動問的疑惑,在身下人古怪的道歉聲中,越發清晰,沉重得清晰。彷彿再一次,直面他此生一切失去不可得的缺口,讓他除了堅定而行外,一無所有的缺口。
在這素昧平生加之面目可憎的相遇裡,血淋淋交會在一起。
「求求你……要怎麼做,你才能不再哭泣?」
少女豁盡僅存的氣力,緊緊抱住他。
月無缺嗤了一聲笑,雙臂卻是收攏了滿懷馨香。
「我不准……」
「我不准妳擅自窺視我的情感!」
「也不准妳──」
擅自溫柔。
陌生的擁抱帶有十足的惱恨。
幽明瞳朦無力地想著,任由輕飄飄的雲氣,似雨墜地,成了漫過眼底的黑暗。
彈雷精為什麼生氣呢?瞳朦都道歉了呀。
他的心情,又為何總是那麼鮮明濃烈,讓她好奇又疲憊。
她第一次對一個人這麼不捨啊。
欸?不捨又是什麼……
「──無缺?月無缺!醒醒!」
舒龍琴心和夢丹青在一棵杏樹下,發現本應提早回到玉川仙境的月無缺。
月無缺好似睡了一覺,欲發未發的起床氣,讓他蹙起劍眉,對上兩位友人的關切,到底未曾動氣,只顏色鬱鬱。
「無缺,雖然雺牆之危已解,此地也無甚隳魔眾遊蕩,可……」夢丹青見他心緒不平,困惑的同時,又不住與舒龍琴心勸了起來。
畢竟他數次同戾禍交鋒,隨意睡在路邊,怎麼出事的可沒人知道。
「知道你們想講什麼,省省力氣吧,我不是自己睡在這的。」月無缺按了下眉心,伸手摸了摸身側,那本該掉落邊上的兔子燈,竟不翼而飛。
「你今天又沒拿出神醉,在找什麼?」舒龍琴心拉著他起身,月無缺理順袖襬,緩緩搖首,脣角泛起絲絲涼意。
抬眸望向月下杏林,飛旋的花雨,送來陣陣馥郁甜香。
夢裡,有人披著朦朧月光,朝他盈盈一笑。
就那蠢樣──給他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