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篇,約三章……吧?(欸)
在結束了那連綿無期的雨季之後,兩名少年沒有貪戀鎮上雨後初晴的景致,而是連日趕路離開。他們這回結伴下山歷練,本就隨心所欲,兩人的師門皆無示意他們何年何月歸還,蓋因蒼與藺無雙在某座茶樓喫茶休憩時,聞得商旅一行提到幾十里開外,正有一座菁陵城,夜間並無宵禁,街頭巷尾的很是熱鬧。
一番談論下來,不外乎便是菁陵城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城,有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但也不妨礙兩名少年有所意動,藺無雙放下停在唇邊的茶盞,看向同樣在思索的蒼,「沿路下來,都是村鎮居多,還沒進過一座大城,你看……」
蒼瞧了一眼沉浸在生意經裡頭的商人們,又瞅著藺無雙亮堂的眸子,就點頭應好,「但城門開啟,若遇上進城人流,那得耽擱許久,我們不如趕一趕,也好早些進城。」藺無雙正如是想,便決定了前往菁陵城一遊。他們並不打算一路輕功前往,到時還不得癱軟在城門前呢,距離此地還有幾日路程,不如去驛站買兩匹老馬代步穩妥些。
既然前路已定,藺無雙去驛站牽兩匹馬順道打聽路程,蒼去雜貨舖子裡帶些乾糧,又向主人家借井打水,那鋪子裡的夫婦倆看少年沉靜有禮,自是歡歡喜喜地行了方便。蒼也不忘交上幾文水錢,這對夫婦自是不收的,蒼也不好這般拖著,遂問道:「在下與朋友此番要前往菁陵城,不知可有能幫忙之處?回頭必定前來報信。」
夫婦倆相覷一眼,正想擺手不用啦,當丈夫的倒是拍額想起一事,「去年咱倆舅家給鋪子捎帶不少好貨,想著什麼時候去信感謝,報個平安,來年走春帶上一家幾口再去送禮也穩當。」蒼當即應下,老闆進了內室,沒過一會就拿出似是早已寫好的平安信,交到蒼手上。
如此蒼帶著信及乾糧飲水,與藺無雙會合,見蒼來得遲,藺無雙也沒多問,各自安好行李,便騎馬上路。
緊趕慢趕,也是五六日有餘,二人長年居住在山中野地,餐風露宿並不覺如何辛苦,就是乾糧吃久了味同嚼蠟,比他們自己生火做的飯菜還要難下嚥。但眼見在暗夜中巍峨而立的城廓,少年的面容都有著幾分掩藏不住的興奮之情,若不是蒼與藺無雙性情沉穩非常,恐怕這會兒得手舞足蹈一番。
是時,藺無雙心思流轉,起身道:「這附近肯定有明早要一齊進城的人紮營,不如借口鍋來把乾糧煮成粥吧!」總比兌水啃這一袋東西好。
蒼淡淡點首,拿出了一小袋米掂了份量,便起身與藺無雙往林子另一邊尋。片刻,就瞧見了火光掩映之處,兩人走近,才到一顆大樹邊上,便聽得人聲,是一個女孩,好似在哭,「爹、爹……我們這就走了,可還能再回來?」靜默一瞬,有人嘆息,才道:「唉……爹也不曉得,要是找上了咱家,真要將妳交出去,我怎對得起妳在天上的娘親,怎面對妳在外討生活的大哥?」
藺無雙打了個手勢,詢問是否出去,蒼神色不變,只是緩慢而堅定的搖首。回到自個兒的營火邊,二人皆是沉思,蒼靜靜盤坐在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上,凝眸望著天上星官,一雙碧色眼眸,將諸星耀眼盡收眼底,卻映照不出他此刻半分心緒。從那對父女的對話來看,這菁陵城必有古怪,唯恐還涉及人命……這麼推敲,卻有些駭人。指尖捏著袖中的平安信,心裡打定主意要好生探查,便聽見不遠處藺無雙道:「看來這次恐怕會遇上更棘手的事。」
「嗯……既來之,則安之。」
東方顯白,流雲飛轉,一縷清風拂面時,藺無雙便緩緩地睜開眼。夜裡他靠在樹蔭下靜坐養神,而蒼仍坐在石頭上,這會兒望去,連動都沒動,依舊靜定如塑像,好似安放在石子上已久。藺無雙轉了轉脖頸,起身舒展筋骨,便逕自走到自對面林子內延伸出來的溪流邊上,洗了把臉,回頭看蒼一眼,見人沒什麼醒轉,遂盤腿調息,幾回吐納後,再張眼,精神已是大好。
「昨夜休息得可好?」蒼的聲音低而緩,靜而朗的傳了過來,不一會,一襲紫衣也在溪邊,掬起清澈的水,打溼了俊逸秀朗的面容,碧青瞳眸未見一絲睡意,只有清澄如常的平和。藺無雙看他精神頭未受昨夜一事影響,微笑道:「甚好。這便準備進城去吧!」
牽馬慢行至城門口,排隊進城的人潮不多,就是有幾個商隊,盤查費了點時間,到他們時,速度加快許多,很快便進了城。這菁陵城佔地廣,購置房產、做生意的,是數也數不清,兩名少年此刻入眼熱鬧趕集的景象,便是人聲鼎沸的城東,住的是平頭百姓,也不乏酒樓茶館,抑或胭脂水粉等鋪子,來往人潮看著都有點擁擠了,卻不見吵嚷搶道之事,可見治安良好。
而城西則以銀樓錢莊為主,找什麼上好的綢緞莊,或是更精緻可口的糕餅鋪子,小食館子,都在那兒。而住人全是菁陵的富戶,平日裡不大往城東這兒湊,若要出城,都以馬車往北城門去。而城北官府衙門重地,街上大多時候不見人煙,頂多是有專門給巡邏官兵賣茶水點心的小販路過罷了。城南青樓楚館,那是夜晚才有人流的地方,自不必多提。
蒼與藺無雙兩人牽著馬,隨著人潮到處走看,選定了街邊賣早點的攤子,就坐定叫了兩碗鹹豆腐腦,才端上來,便有那滷汁的香氣撲鼻而來,上頭浮著香菜、蒜泥、辣油,看來有些油膩,但那豆腐腦光白水滑,舀了一勺入口,清清爽爽,不鹹不膩,很是開胃。好容易才啃完乾糧的少年倆,沒過一刻鐘,就將熱騰騰的一碗豆腐腦吃了乾淨。
吃完了,還捎帶剛出籠的兩個大白饅頭,給了錢便又牽著馬走了,藺無雙細嚼慢嚥將將吃完半個饅頭,才慢吞吞地問,「先去哪兒探探消息?」他這是指昨晚聽到的隻言片語,蒼倒是另有想法,便拿出那封被託付的平安信來,「那天在雜貨鋪子上,因著人家借井打水,我便答應替他們來菁陵送信,現下不知其他線索,送完信再打算吧。」
藺無雙並無二話,將信瞧了瞧,便見信封上書該戶姓氏之外,旁附一行小字,瞅著是地址不錯,只不過他倆人生地不熟,得去找個人問問這「華瀾街」在何處。蒼也記下了地址姓氏,便在街上找了採買的婦人、小販問,都說不知。他們心下狐疑,正待再找人,便聽身後有人道:「兩個小朋友找什麼呢?」蒼率先回眸,便見是一間書齋,櫃台砌成書案的模樣,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一名已過花甲的老爺子正在案後捧著茶盞看著他們。
「老先生,方才無狀,弟子失禮。我們受人之託,代為尋往位在華瀾街上的人家送信,不知您是否曉得華瀾街如何前往?」蒼做了一個毫不馬虎的長揖,才抬眼任面前髮鬚皆白的老人家打量個來回,「華瀾街老夫自然曉得,信在何處,可容一觀?」蒼不疑有他,恭謹奉上,藺無雙在不遠處候著,觀察書齋格局布置的同時,也注意著老人的神情舉止。見著了上書文字,老爺子點點頭,就道:「你們問街上的人,一問三不知是該然,菁陵城東、城西涇渭分明,這兒人知道城西,但能記著城西有哪些地段,難矣。」
蒼垂睫,記下了老人這番話,並不予以多餘的問話或試探,只是道:「城東自哪去,能取道華瀾街,還請老先生指點。」
往城西的路上,果真如老人所言,與城東大相逕庭,明顯沒了什麼人聲吵雜,僅有車馬經過的響動,一切都是靜而緩的;就連茶館,在大開的門內,入目能及俱是清雅的陳設,大堂坐著的人,亦是輕聲細語,也不見什麼人嘻笑怒罵,更沒說書人炒熱氣氛。他們將兩匹馬寄放在城門口附近的驛站裡後,這才步行而至。藺無雙想了想,便道:「老人家所言不虛,只是……」
既然城東百姓不識,一間小書齋的老人家就曉得了,就算是商家買賣消息靈通,也不過通到城西的商鋪子上來,哪能通到富貴人家的住宅位址?據其所言,這華瀾街可是城西頭頂的地段之一,不想在小鎮裡置辦雜貨生意的親戚,本家居然如此富有。蒼見藺無雙欲言又止,神色淡淡,卻是附和道:「正是如此,才覺古怪,何以他說的那般篤定。」似是對城西瞭若指掌。
「蒼……會不會昨夜出城的那對父女,跟城西有點兒干係?」聞此,蒼不置可否,但心底也有了幾番計較,問題若真出在城西中,那對他倆是相當不利的。畢竟富戶屋宅皆有護院,內裡佈局各家錯綜,他們登門拜訪確是無用的,但要夜探,從何探起?「嗯,極有可能,待會送了信,約莫能看出點什麼來。」這事說來毫無頭緒,於他們更是無關緊要,但若是需要人逃出城中,無非人命關天,或者……跟他們此前所經歷有著一絲關聯。
那便不可輕易度之了。
兩人有了共識,加緊腳步,在晌午過後,頂著午後最熱烈的驕陽,到了目的地,華瀾街上右起第一家,鄧府。城西最富貴的地段,一眼望去,各府門戶都是倆石獅坐鎮朱漆門前,皆有門房及護院盯著,興許是最炎熱的午後,門庭間少有車馬走動,街上安靜得出奇。
當鄧府看門的對著壺嘴將滿滿一壺茶水都喝乾了,才見著不遠處行來了兩道身影,豔陽底下看不清容顏,但觀二人衣冠齊整,身量不甚高,分明是少年郎。門房是個削瘦的中年人,在鄧府當差已有五六個年頭,不曾見過主人家面見過這少年倆,理所當然便以為他們是要尋別家的,哪裡想到自己正想起身活動僵硬的筋骨時,那二人已上前作揖,道明來意。
他倆相貌端方周正,禮數齊全,但畢竟是小孩子家家的,門房有些怪疑,詢問了兩句,見二人也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的回應,只得隨手招了個護院來,讓人看著,自去府內稟報一番。藺無雙心思流轉,倒是不知這府裡主人願不願意面見他們呢?打下山來,這市井門戶之別,讓長年住在山裡頭的他們,很有些無法適應。別看他倆應對得挺好,不過就是修行練武養出來的氣性罷了,實則他與蒼有時都很疑惑,人間這些個規矩是怎麼積委沉痾至此。
略略站了盞茶的功夫,門房匆匆回到門邊,見少年倆氣定神閒,既不喊熱也未見一絲惱意,這才覺著自己方才是怠慢了,這般脾氣與靜定的姿態,實在不是路上瘋跑瞎鬧的孩子,於是賠了不是,「勞二位久候,老爺讓您倆位進前廳敘話,快快請進。」他們見人相邀,雙雙抱拳一禮,跟著來領路的小廝進府。
轉進抄手遊廊,便見廊外有湖,湖上荷花分作幾小片開綻在四面,瞅著十分精緻可心,湖邊一座小亭布置清雅,灑掃清淨;再看近處,廊柱漆得光亮齊整,途經的窗櫺門框雖算不得雕琢奢侈,倒也是上好木料所就。藺無雙不識這些物事的費工,卻還是看得見用料的精細,一對好看的眉,不著痕跡地蹙了蹙。
轉念思及封雲山上那些古舊的道觀,比起這府邸來,亦是富麗堂皇、雕梁畫棟之作,便有了幾分理解。好比他受師尊照顧、承襲其畢身所及的一切,他將來便不能坐視自己空有能為,而不思進取,甚至為惡作亂──都是為了不墜師尊名聲,與他的本心。
蒼見藺無雙陷入沉思,也沒出言提醒,他們一路進了廳中,將將坐下,小廝將茶盞奉上,才見那進入冥思的墨髮少年瞧著茶湯,緩緩醒了神,斷開思緒,眼底澄澈的深棕,亮了起來,衝著蒼笑得有些靦然。蒼眼神示意無須在意,遂起身帶頭道謝,鄧家老爺很是客氣,忙道:「有客遠來,自當招待一二,何況還是為了咱們家裡人捎家書來的,老夫才要說聲謝。」
兩名少年不拘那些繁瑣,雙方道了謝,表明來意後,就想問問菁陵城內有甚風俗民情,也方便從中觀察城西有何異樣。不想,二人尚未開口,就有僕從上前到鄧老爺耳邊低聲細語,蒼與藺無雙神色微歛,聚精會神地聽得那人說道:「老爺,瞿家來消息,說那紀家的老爺帶著紀小姐跑路啦……那、那今年的那事兒可怎麼辦哇?少了一家人選,咱們小姐……」
鄧老爺臉上崩不住,手一抖就將杯盞摔碎一地,連忙深吸一大口氣,賠了笑,轉而低斥著身邊家僕,「你瞧你,有貴客在此,還講得有一齣沒一齣的!趕緊收拾去,別來礙我眼!」僕從一迭聲告罪,迅速接過邊上婢女的帕子,俐落地把大塊碎瓷包好,婢女則取了掃帚來。
這片刻間,鄧老爺打量了少年一眼,見他們神色從容,也不追問自己方才失態,便確信他們定然沒看出端倪,順了口氣,就使人拿了約莫三兩碎銀子的荷包來,交與少年,「替老夫送來家書,不甚感激,這家中尚有要事未處置,不便留二位用飯,一點銀錢路途花用,萬勿推辭。」
見婢女端著木盤子,盤子上頭靜靜躺著胖鼓鼓的繡銀描花卉翠色荷包,蒼當即起身道:「您不必如此,我倆本也想上菁陵城走走的,舉手之勞而已。」語氣謙和,神態自然靜定,就是整個城西的富家公子加起來,都還不如其這般超然沉穩,心下高看一眼,又見另一名少年道:「我二人途經此地,替您送了家書,絕非為了黃白之物,不過是因著有緣,這才在此一會。」
藺無雙向是穩妥靈活的一個人,卻特意扯了一句別有意味的話,倒讓蒼側目來看,見其胸有成竹的模樣,並不插言,就聽得鄧老爺一嘆又一笑,「你這小兒也是有趣得很,那就當老夫結個善緣,你們要在這菁陵停留,少不了銀錢傍身的,若是……唉,老夫還得去打點內務,失陪失陪。」
出了鄧府,兩人閒走幾步,便轉進離鄧府不遠的死胡同內蹲點,準備看這鄧府會否派人出去傳遞消息。
藺無雙知蒼心中必對自己方才一語有疑問,索性開口道:「我想事情既牽涉到他的家中人,那他的神態會流露出一點什麼來,所以才冒險說了那樣的話。」不錯,看著突兀,還有些沒頭沒腦,想套交情而不要銀財,說得有點露骨,若要換了一個居心不明的人來試探,恐怕會引起對方警覺,畢竟這事兒,肯定牽涉甚廣。但藺無雙當時的神色自然,眼神清亮,又真真是個實誠的性子,也就沒讓人多想。
「確實是有些冒險,不過從他應對的神情,可知茲事體大,而他也承擔不小的壓力。」蒼倒不怪藺無雙行險招,有招致他人猜忌之慮,因著他倆是外來客,要尋訪出這裡頭的曲折,一定得旁敲側擊,眼下只得鄧府這個線索,說什麼也得試一試。「是啊,不然他不會真透出了口風……他定是希望有人能阻止這事發生的。」藺無雙能夠肯定,鄧老爺要是做得滴水不漏,表示這事就算不是由他操控大局,也能保下他要保的人事物,否則何必唉聲嘆氣到外人面前?
何況,那家僕帶上來的話,提到了「人選」!
那又是為了進行何事的人選呢?
二人尋思間,便見方才那名在廳中給鄧老爺匯報消息的家僕,自角門處轉了出來,兩名少年神情一凜,果然有動靜!遂踩著小心,亦步亦趨地跟在其後頭,一樣是在華瀾街上,不過是位處中心,占地極廣的一家,兩人遠遠見那雄偉的玄色門第,顏色不由透著肅然,門匾以金漆上書二字──「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