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雲山沒怎麼下過雨,但來到此鎮後,蒼買了一把紙傘,原因無他──這鎮上隔三差五就會來一陣大雨,嘩啦啦下個不停。他與藺無雙到鎮上已經三天了,鎮子比之前路過的還要熱鬧許多,直到黃昏時刻,街道上的酒樓飯館仍開著,約莫戌時才逐個關門打烊。
這天,蒼走在街上,去餅舖買了兩張餅,才走出去,雨就下了起來,他打開紙傘,傘面繪著點墨山水,迎著雨滴,更顯迷離。蒼走至巷尾,轉入一個僻靜的小路,他與藺無雙因為嚴肅的民生問題,所以只借住在做鋪子生意人家的小院裡,一般給的銀錢較客棧少了許多,唯一不便之處就是沒有油燈燭台,晚上只能藉月光照明。
蒼的腳步悠閒,並不想什麼,正待走入小院胡同裡邊,卻覺背後有人,這在他的人生中並不常發生,因為他竟然覺也未覺,著實奇怪。他側過臉,小巷無人,也無犬貓一類走過,那被凝視的感覺驟然消失,他打量了路邊沿著河岸種植的楊柳,半晌才又進了胡同裡。
「蒼,你看。」藺無雙見他回來,忙招了他進去小院的雜物間,那裡堆放著許多櫥櫃,但藺無雙並不要他看那些,只是將最裡的那小櫃拉開,用手在牆上推了推,有個暗格就顯露出來,「這是……」蒼上前去瞧,藺無雙也湊近,兩名少年眸光落在暗格裡邊發黃的書冊上,藺無雙有些不解,「一般人家會拿這個做藏書之用嗎?」蒼同樣陷入沉思,將書拿起來,拍了拍封面,沒寫什麼,就只在書角提了個書名,然而字跡模糊,根本看不清,索性打開來,蒼淡淡地迅速閱覽一遍,藺無雙見他模樣,也一齊看了起來,這才發現都是圖畫,「嗯,原來是這種書……」
「事有蹊蹺。」蒼將翻過的那本給藺無雙,自己接連拿起數本,將內頁的圖畫掃了又掃,兩人神色泰然,似乎不把內容淫穢圖像當一回事,只顧檢查書頁間的怪異之處,「確實有些奇怪,這圖的順序為什麼不連貫?」蒼點點頭,雖然他們都沒看過這種東西,但幾本下來也大約知曉內容,又為何隔著幾本便會發生次序錯亂的問題?「這些書頁太過古舊,不知經年,想必不是現在主人所有。」
藺無雙明白地頷首,思索了一會,才提議道:「不如拿去太陽下看看?說不定,有其他的字會出現。」蒼沉吟片刻,覺得試試無妨,便挑著順序錯亂的那幾本,帶到外邊去,此時雨已停歇,太陽微微露臉,若去屋頂上,透光最佳。兩名少年迎著雨後微涼清風,踩上屋頂,蒼攤開書冊,凝看紙頁變化,藺無雙也試起了其他閱覽角度,無奈仍然沒有變化。
「也許不是這個方法。」蒼闔上書籍,望著映入眼簾的市鎮風景,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巷子裡頭的視線,「還是先將書放回原處吧。」藺無雙點點頭,下屋頂前問了一聲,「你方才回來路上,有發生什麼事情嗎?」蒼平淡地望著藺無雙,碧青色瞳仁掠過一絲未明,「怎麼了?」
「也許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你方才的氣息與以往不同。」藺無雙思忖著,兩人跳下屋簷,一齊走回儲物間,蒼默然不語,直到將暗格推回原處,又走了出去。
沒多久,雨又開始下了。蒼沒帶傘,執袖拭過額角雨水,趁雨勢尚小,於巷口小跑,直到外邊一棵柳樹下,他才停了下來,四下打量一番,便往柳樹旁的小坡跳了下去,平和的江面承受著穹空千萬水滴,一圈圈漣漪映出小鎮煙波重重的秀麗景象,蒼卻只是蹲下身,望著有些汙濁的江水,然後恣意走看,似是尋物,又似探看。很久以後,他坐在角落,淡紫衣袍沾染了泥濘,但他並不在意,只是一直這樣坐著,看著,直到身後有人叫住他,「孩子,你在這兒做什麼?」
蒼回過頭,一名少婦打著傘,為他撐起一方天地,「這裡時常下雨,你……你怎地在這塊碑旁逗留呢?」婦人有些吃驚,這石碑藏得極隱密,這孩童未曾照過面,應當是外地人,不應該會蹲在石碑旁,遲遲不走。「請問,這塊碑是因何而來?」蒼站起身,個頭還比少婦矮了些許,他止水般淡然的目光,讓婦人惴惴不安起來,「也不是什麼事呢……」
「確實不是什麼事,因為,真正的事並不在此。」清俊少年突來一語,婦人手上的傘便鬆脫開來,直滾向遠處,她低呼一聲,臉色慘白,「你知道什麼了……」蒼坦然地搖搖頭,然後作揖離開,走進胡同裡,踏入小院內,藺無雙正在屋子裡打坐,一聽聲音趕忙迎了出來,「蒼,你因何一聲不吭便出去……」蒼全身濕淋淋的,身上還沾著少許泥濘,然而那不食人間煙火似的臉龐,依舊無瑕,瞧來便有幾分違和,「怎了?這雨都停了,為何你還淋得這麼濕?」
蒼斂下眼睫,一轉身,果然那撲面風雨又去了大半,天氣如此陰陽怪氣,這鎮子的人倒還真受得起,「方才不是又下了一場雨?」藺無雙見他面色平淡,語氣有著一絲話外之音,不知是在問什麼,只好如實回答,「有的,不過你回來之前就停了。」蒼什麼話也不說,又走了出去。因為衣裳已然濕了,打傘沒意思,藺無雙在後邊看得不明就理,忽見地上水漥,靈光乍現,便又走向那儲物間去找那些可疑的書冊。
蒼這次出了胡同,那婦人便等在柳樹下,他微微施禮,自顧自地往前走,少婦見他並未與自己一談,慌忙地出聲,「那塊碑……跟這條街有關,我不曉得你為什麼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條街以前才是這個鎮子最繁華的地帶。」蒼像是聽了,又像是沒聽,他越往前走,雨就開始越下越大,婦人大吃一驚,這天氣怎地陰晴不定到這種地步?
「所以它才一直在這裡……」蒼喃喃低語,身後的少婦卻聽得清晰,將方才撿回來的傘打開,又給他撐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孩子?」蒼側首望著她,耳邊的雨聲與自己的呼吸聲、婦人的呼喚都切割開來,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蒼想掩住雙耳,但雙腿又不聽話的往前走,迎面而來的眼光,充滿著絕望,逼得他喉間梗得難受,似有嘔意。
「蒼!」藺無雙的聲音遠遠而來,蒼眸光掃過婦人,看著漸漸到近前來的藺無雙,望著雨開始小了起來,才恍惚地問,「怎麼了?」藺無雙頓了頓,看著蒼與婦人,緩了會才向蒼道:「我發現那些書本裡的秘密了。」蒼沒有絲毫的訝異,只是跟著藺無雙回到小院,那婦人倒也沒多說什麼,逕自去了,蒼心下留意,但書內秘密也許才是一切的起點,他不及於這時。
「這些錯亂的頁數,浸了水,竟有細薄的紙籤在裡頭。」藺無雙將其中一冊揭開,用小刀持平揭去紙面,裡頭的紙籤便掉了出來,蒼撿起滾落的紙籤,仔細打開,語句很凌亂,但血跡卻異常清楚,想來應是紙質緣故,「少爺與陳家四小姐訂了親,為什麼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藺無雙連著揭開其他冊,蒼一一揀來看了詳細,總算理出了大概。
血書主人是這家的僕從,那紙籤所說的少爺似是愛馬之人,駕馬車的馬匹,皆是親自餵養,由他經手的馬兒,都是良駒,當時很多人都來向他買馬。但他們本業是做物料買賣的,也因此,由這名少爺所養的馬,千金難求,盛行一時。怎知有一年出遊,少爺駕馬回程,馬兒受了驚嚇,馬車失控,少爺就這樣摔死了。少爺身死不過七天,拉車的馬也相繼而死。
這府上老爺夫人痛失愛子,一大家子沉浸在一片哀戚中,卻滋養了人性最是暴虐的一面。此名從僕是少爺貼身小廝,讀過書寫過字的,心靈手巧,總替少爺拿主意,卻被夫人以保護少爺不周為由,日日鎖在房中,直至他餓死。許是他的不甘與惋惜,偏生記下了當時唯一的掛念,為免人起疑,他才巧妙地將紙籤藏於春宮圖冊裡頭,即便有人刻意翻找,也不可能輕易發現。
「嗯,還是令人生疑……」蒼將所有紙籤平鋪在桌上,藺無雙也贊同地頷首,「這種紙料,不該為僕人所有,但究竟是什麼?」蒼沉默著,藺無雙也沉默著,像是有了方向,可是不知從何尋起,驀然,藺無雙拿起紙籤,端詳半晌,便道:「這個陳四小姐,會不會跟這紙籤有關連?」蒼疑惑,不明白紙籤上僅提過一次的陳四小姐,能與這其中有何牽扯。
藺無雙看著面前人依舊波瀾不驚的神情,兀自說了自己的看法,「最初幾天,他的字跡工整,也能夠將書冊貼合得很好,但等到他體力不支,為了防止自己無力貼書,想必事先都將書冊編纂過了,這都不提,但剛才割開紙時,我才發現,紙籤並非紙籤。」
蒼看著藺無雙拿小刀劃開紙籤,一聲碎響,藺無雙便拾著「紙片」,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樣,你明白了吧?」
「我懂了。」蒼點點頭,帶著紙片,與藺無雙一同出了小院。
「……下雨了?」藺無雙抬頭看天,蒼卻走得愈發快速,「這雨不尋常,我方才二進二出,它都隨我而來,隨我而去。」少年倆忙疾奔至大街上,雖然大雨來臨,卻沒有澆熄生意人的熱情,行人打著傘,也逛得隨意。他們心裡都有些急,蒼忽爾背脊一涼,那若有似無的目光彷彿穿心一箭般,讓他有些暈眩,「去布行一問吧。」蒼勉力向前走,藺無雙走至他旁側,語氣透出一絲憂心,「蒼,你還是回小院去,剩下的我來想辦法。」但蒼卻只能搖頭,越來越近,果然是他倆的出現逼急了某些事物,「藺無雙,我們似乎沒時間了,只能去找那名婦人……」
天水傾倒,冷了他們一身,藺無雙撥開濕漉漉的鬢髮,當即走至行人間問話,蒼則往回跑,腦子沒有想法,連遇上青蟒那回所出現的片段都沒有,他只能憑著那緊跟自己身後的視線,回到那條冷清的街口,在即將轉進胡同處,他猛地回身,便被一股力量狠狠地撞倒在地,「果然……只能在石碑前面……才能見著你。」
他擦去頰邊雨水,望著面前黑影,一匹馬,全身上下,就是那早已黯淡的鬃毛,都是漆黑如墨,若它還是一匹活馬,該是良駒。「那塊石碑,不是人的墓碑,所以也只剩下這個猜想。」蒼坐在地上,兀自對空氣說話,那馬形靈體垂頭,似乎很悲傷的模樣,「你自責這麼長遠的時間,為何又要讓我與藺無雙發現此事?」馬兒聽聞這話,顯得很高興,直看著蒼,但蒼縱然天賦異稟,也沒有諸語之能,僅能揣度,於是他輕輕指了自己,馬便點了頭,應證他與它昔日主人或許有相似之處的猜測。
「因為你的緣故,這雨才如此頻密,但這樣,便足以將血跡洗淨了嗎?」蒼瞥了眼圍起胡同的牆面,上頭淨潔,壓根什麼都沒有才是,即便當時馬車失控撞上時,多麼慘烈,如今,應已消逝。但馬靈看了卻只是默默垂淚,蒼無語,每個再平凡、再無常的故事裡頭,總有些情感,是存於當下,便永生不移。他或許該勸它離去,但就連石碑的念想,也無法使它放下,可見……
「蒼……你與那匹馬……」本在街上打聽消息的藺無雙跑到巷子裡邊,果然也見著了與蒼對視的馬靈,然神情並無多大驚疑,僅是走近,「路上有人說,這雨是自盧家沒落以後,便開始亂了天候,在盧家之後便是陳家,大家說陳四小姐被賣了,也不知在何方……」藺無雙打量著面前馬靈,再看坐在地上的蒼一眼,總覺得遺漏了什麼。「陳家從前以何為業?」蒼撫著馬靈屈身垂下的頭顱,平靜話語藏著一點肯定,藺無雙聽明其意,不由心驚,「陳家以紡織為業,其布料細膩柔滑,獨樹一格。」
「那位婦人,真是普通的婦道人家嗎?」蒼被馬兒蹭了肩頭,他捉著已滿覆塵埃的紫緞立身而起,眸光首現一絲憂慮,藺無雙蹙起一對俊秀眉宇,兀自梳理著事情,喃喃道:「她若是陳四小姐,為何隱姓埋名至此?」蒼尚未答話,馬兒便有些躁動地嘶鳴起來,相當不安,他掌心微微摩娑著馬的額心,試著安撫它的心緒。「如果她是陳四小姐,她應當將自己的織品交給盧家少爺。」
後面的話,蒼也不必再說,藺無雙雖然明白,可也難以置信,「照你這麼說,那血書的內容,起非作偽?」蒼停了停,望著藺無雙,始才覺察兩人還在大雨中,只得引著馬靈一同到樹下,才緩緩答道:「非也。正因盧家少爺不能娶陳四小姐,那名僕從才悲痛欲絕。」
至此,藺無雙垂下被雨水沾透的厚重羽睫,低聲嘆了氣,「但願……」後面的話,藏在雨霧中,蒼沒聽清,或者藺無雙沒說出口,正當兩人還在想著如何指引馬靈離去,它已咬著兩人的衣襬,似要拖著他們去什麼地方。「想必它知道陳四小姐與那僕從的事,方才顯得惴惴,如今事由已明,它為何還……」藺無雙本想摸上馬兒的鬃毛,卻被它的力道扯得不穩,「嗯?你到底怎麼了?」蒼在一邊看著,眨了一對碧青眼瞳,覷著馬靈的反應,終於動了腳步,「走吧,我們隨它前去。」或許尋得到它最後的執念,也好了卻這擾民許久的怪異雨季。
蒼一行沿著江流往石橋而去,馬兒一路奔馳,他們提起輕功,勉力追趕,不過一刻鐘,彼端不同於主要幹道熱鬧的沉寂街市,便靜靜矗立眼前。少年倆覺察到氣氛凝重,隨著馬兒前去,只見不少居民在隱於窗後,悄悄窺伺著他們的舉動,眼色俱是恐慌。「此地發生何事……」藺無雙啟唇疑問,立時又住了口,位於街道廣場的的大樹上,一抹人影跟隨綠葉輕輕擺動,一襲緋色衣裙,於空中翩然。幾個男人在樹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直至蒼站到近前,才喊道:「你們是哪家的孩子,這都吊死了人,別來!」
藺無雙看著蒼仰視那吊於樹上的人,神色複雜,當即飛身而上,將那吊死女子放了下來,讓她躺在地面──那便是他們方才欲尋的婦人。此時,長長的舌頭自嘴中吐出,垂落下頷,死時神情驚懼,慘白的臉,爆突而出的眼珠,模樣可怖,令男子們相繼乾嘔起來。唯獨跪在屍身兩側的少年,默然無話。「你、你們不覺得噁心嗎?還不快快將她埋了!」遭遇此等穢事,男子已亂了方寸,只願卸責,草草了事,然蒼卻在此時問了,「她是誰?」
「都死成這副模樣了,還管是誰嗎!」見他們要走,藺無雙瞧了蒼一眼,想起身攔人,未料蒼忽來一語,讓男子全都回過了頭,「陳四小姐。」蒼抬掌覆上婦人的雙目,慎重地為她闔眼,那淡然卻又溫朗的聲嗓,再又續問,「她是嗎?」
「你們瘋了不成?陳四小姐早已不知去向,那婦人、那婦人……」說著,那幾個男子面面相覷,似乎在苦思著死者名諱,可等了半天,仍是徒勞,「不管怎樣,我肯定她不是陳四小姐,反正她一個人住,咱們去募點銀錢,給她把身後事辦了便是。」藺無雙見他們言詞敷衍,不由動了氣,上前攔住去路,緩聲道:「死者為重,你們如此輕慢,是何緣故?」
怎知為首男子噎了一下,才擺擺手,「隨你怎樣認定,我們不知她的來歷,她也甚少與左鄰右舍來往,如今出事了,能替她買口棺,應是仁至義盡了吧!」藺無雙還要再說,蒼卻朝他搖搖頭,他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此時馬靈繞著大樹轉著圈,不知在想什麼,藺無雙見蒼無所動搖的淡然,看得有些灰心,「這鎮子究竟怎麼了……而且,這位婦人半點不似自殺。」
「不是鎮子的問題,而是……」正待續言,忽感眼前一黑,蒼再無知覺,當即昏了過去。
Free Talk*
原點只不過是想寫帥帥的少年們除妖的故事(喂)忽然就發想成少年們的大冒險XD之後雲染妹妹會出來支援師兄的,敬請期待(毆)基本上六絃應該都有機會出場,但由於主要還是集中在蒼與藺無雙身上,所以頂多與雲染妹妹組一個三人隊伍,其他都會適時的離隊或者編組成其他隊伍(例如蒼+白雪飄+藺無雙、蒼+赤雲染+九方墀、翠山行+藺無雙等)。
簡單來說,這篇的主角群是六絃+1!(藺:……)然後此篇原則上是單篇完結性質,但〈馬靈〉因為劇情需要,所以跟下篇〈長影〉一起結束!所謂結束的定義,是指那名妖、靈、魔、獸等,所圍繞的故事結束,這才算END~
這篇由於內容與性質的關係,我個人是覺得寫得不及平時的筆法好,算是重於故事發展,可能會看起來不習慣之類的(?)因為我用名字為稱變得比較頻繁,沒有特別堆疊角色形象這樣XD總之還有奇奇怪怪的想法會繼續帶出來,希望是除妖、世情兼具啦,因為一開始只想著要除妖,但發現如果單純除妖故事很空乏,所以試著加了點其他元素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