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象世界－李伯男繪畫自述1
每一次在創作上遇到瓶頸的時候，我總會回頭再看看以前走過的歷程，希望藉著再次的分析與體悟，能有所發現。我的繪畫不拘具象與抽象，能使我感動的美景事物或不經意的造形與色彩是我描繪的題材。創作的過程，時常會遇到艱難與挫折，然而完成之後品嚐成果，內心獲得更大的滿足與喜悅。我不執著於「獨特」或「風格」，但在作品的要求上，我卻有一種執著，認為視覺藝術必須能感動自己，且品質上一定要精緻完美。初學畫時技巧不夠熟練，有好的想法卻不能作到理想的境界。現在技法已有很大的進步，然而眼光日益改變，藝術仍有許多值得探研的領域與未知的新方向，是永遠走不完的路。不過每一階段真誠流露的創作，應該都有它的意義與價值。回顧創作的歷程，約略可分成三個關鍵性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塗鴉與人生初探」，第二階段是「鄉土關懷」，第三階段為「在地人文觀察與科技繪畫」。
一、塗鴉與人生初探（1971－1975）
1968年考進台灣師大美術系就讀，有機會體驗台北都會的生活，並感受到此地多元藝術環境強烈的衝擊，開啟了我依感覺而創作的始頁，也影響我日後美術成長極深。大學四年中接受各類藝術技術訓練及理論學習之外，也觀賞台北的「畫廊」展出不同的繪畫形式（如：林惺嶽－充滿舞台幻象趣味的繪畫、鐘慶煌－以噴漆繪製的抽象及半具象之「鄉愁系列」），又從畫集與媒體資訊接觸到「超現實主義」、「抽象主義」及各類「新藝術表現」的繪畫，如達利、艾倫斯特、馬格利特、羅森柏、米羅、康定斯基、克利…等西洋藝術家的繪畫，獲得了一些啟示。開始畫一些塗鴉，發現塗鴉是最快樂的學習方法。當時佛洛依德學說「夢的解析」新心理學概念流傳到台灣，影響了一些台北的藝術家，以「潛意識」為概念畫一些超現實繪畫吸引了我，發現它可以為我這多愁善感且胡思亂想的年輕人找到表現的出路，「潛意識」成為我自圓其說的高尚詞彙了。塗鴉對我繪畫成長幫助很大，我從塗鴉自由揮灑中訓練出造形律動與色彩配置的美學基本認知，此畫面結構方式成為我日後造形繪畫的形式基礎。
我所作的塗鴉不預先構圖計劃，隨感覺遊走而改變，造形結構可以東湊西湊，不同造形元素全然依感覺自由配置，意象產生即自然流露入畫中，平時視覺感受到的外象或夢中情境隨時超越時空幻化合成在一起。意象的選擇是平常生活周遭感受到的外像－儲存在記憶中的經驗影像。作畫的過程並非先有一定的創作理念，表現的內含說明，其實是後來依畫面可敘述的符號意象給予附會圓說。也有部分作品先設定內含意義之「有意識的塗鴉」或自由造形的拼貼合成，以意象或符號互為交換象徵。思考與創作全然自由游走，這就是我當時「初生之犢不怕虎」之精神，感性勝於理性的時期。
曾經描繪過的「塗鴉」或拼組的繪畫形式有：仿古典名畫半具象扭曲合成、自由曲線與直線合成之抽象形式、幾何形與半具象形的合成、自由曲線結構的色面、自由曲線及書法曲線的線性趣味、自由曲線與半具象的合成。作品舉幾例介紹如下：
（一） 奏樂的女郎（1971年、80F、油畫）
仿西洋古典名畫半具象扭曲合成。造形取之於旅遊各地自然風景區－阿里山的老樹瘤、野柳奇石、海邊，並從盧梭的繪畫感受到熱帶植物的神秘以及西洋古典畫中的美女吹著長笛、彈風琴、拉小提琴等得到靈感，以生活中的經驗影像結合繪製而成。畫面中的經驗影像在自己的心裡已賦予它某些象徵的意義，抒情地表現浪漫心思，每一次自我品嚐，享受著甜蜜的愉悅感。參加1971年師大美術系系展獲得油畫組第三名，當時評審教授也能接受此畫法，美學教授王秀雄對此作品曾有評語：是東方抒情的超現實繪畫。
（二） 山水變奏－時光（1971年、30F、油畫）
是屬自由曲線與直線合成之抽象形式，造形仍取之於外像，山水、月、樹、高爾夫球場、座標等符號性的語彙結合而成，畫面具流動感與時間性，有暢遊於自然，享受微風吹拂的舒爽，又似時光流轉、物換星移的現象。技法上：顏料調稀以大筆刷填塗，筆觸自由揮灑，顏料未乾時以橡皮刮版仿畫筆之運行，刮出流動感的曲面。
（三） 文憑的迷思（1972年、30F、油畫）
是屬幾何形與半具象的合成。造形仿似穿著學士服的大學畢業生，左右以橡皮版刮出自由流動的線條，狀似抽煙或喃喃自語之符號，主體人頭像則由腐化的造形與生苔植物呈現。對於文憑造就出的各種人類仍有所質疑，原認為大學生應該是學識淵博、修養良好，能力足以為貢獻社會並為表率，自我進入大學之後接觸了多元的人性與人品，發現大學生無實力、品德差、生活腐化的也很多，文憑是不能完全信任的。就以自訂的象徵符號敘述內心的感受。
（四） 禪坐的下午（1972年、三張80F連拼、油畫）
是屬幾何形與半具象的合成。表現內容：「生命是一種緣，雖然莫名的出生，縱使如何地淡泊，總會在生命的過程中，和社會、人群互放一些光亮，而後如漂鳥安祥地離去。」藉符號圖像敘說個人對生命的看法。嘉義大學教授劉豐榮曾於1998年為《李秋禾、李伯男父子聯展專輯》撰文敘述：以抽象或半具象形體構成，藉自由形或幾何形表現純粹抽象或暗示意義的象徵圖形。
（五） 意象（1973年、80F、油畫）
是屬自由曲線與半具象的合成，結合鳥、人、卵、海底景觀的想像，有詩境的優美，採自由曲線構成，畫面具流動感，從視覺去領略音樂的旋律，雖是半具象的造形，卻有抽象表現的韻味。
（六） 珍珠的故事（1971年－1975年、100P、油畫）
仿古典名畫半具象扭曲合成。1971年開始下筆繪製，原先是無目的底仿西洋古典名畫之曲線結構美做畫面形色的練習，繪製過程曾因服兵役而中斷未完成，待1975年退伍後重拾舊作靜思體會，慢慢衍生一些想法。造形取自西洋名畫人物與構圖及阿里山樹瘤、珍珠、寶石、海邊、日與夜之對比、星星、月、孵蛋裂開、貓頭鷹的眼、熱帶植物等影像合成，藉以描繪人性之腐化、拜金主義及貪婪為罪惡之根源。其實畫面顯示的意含並沒有很明晰與絕對正確的傳達，也許在別人的觀賞中會有不同的領略，但本人所要闡述的原意與個人的人生觀有相當的關係，借用名畫的造形合成結構，是因西洋古典名畫本身即有很好的美感，夜空顯示的星斗就如滿天的珍珠寶石，貪婪的人們每日幻想從虛空中獲得多金，連孵蛋所象徵的生子也暗示孵化出搖錢樹之期盼，社會充滿拜金的氣息，而躲在暗處的貓頭鷹不時地窺探，待機搶奪，人們漸漸腐敗，世界充滿危機。
生於貧窮家庭的我，物質生活不豐，對金錢的渴望轉而自我調適為領略精神思維的富足感，以拜金主義的社會為不齒。創作理念雖然在當時有如上的解說，今日再欣賞自己的作品，了解自己的執著「在造形與色彩需合乎美學」，看起來應是一個唯美的畫面，其中的造形也結合曾經旅遊家鄉周邊的景色，阿里山的老樹瘤及海邊的想像充滿詩意，而日與夜藉著拉鍊的分隔故意造就詭異的幽默趣味，熱帶植物的造形是因欣賞自盧梭的繪畫，領略其神秘的美感而予以模仿。創作的技法與思慮是全然的自由解放。
此階段的作品製作，在技術層面來說，採取曲線與面的律動結構源自於學畫初期在曹根老師畫室觀賞畢卡索、布拉克畫集－發現立体派的構成手法富節奏韻律的效果，及受曹老師構圖觀念的影響，老師的構圖教學很注重畫面中各實體間包含「造形」與「色彩」的呼應關係，靜物的寫生比例雖求正確，位置的排列卻允許自由調整產生動勢，造形有時稍加變形以取得畫面的均衡，在統一中力求變化，加上老師瀟灑流暢的運筆，畫面頗富韻律與張力。也間接受先父李秋禾先生遺作的影響，簡潔暢快的鉛筆素描技法是我學習繪畫的基礎，林玉山大師的水墨畫「運筆與構圖」都講究畫中的「流動與呼應」，三位都是我長期學習的典範。加上大學四年間從王秀雄教授學得美學原理，認識「圖」「地」關係的一些知識，助益良多。此階段的畫面處理著重造形律動與色彩間的配置，在律動的造形中講究均衡，借造形間之明暗對比產生空間，形與形互相重疊造成的前後空間，色彩強弱產生前進與退後的空間感。在寫實技巧不很成熟時採此塗鴉方法作為研究「形與色之美學原理」的實踐。
在精神層面上，中學時代喜歡寫詩，常以文字結構出的詩境轉化成圖像，或對圖像的感受描寫成詩，詩畫並行創作，我常藉詩寫出自己隱藏心中的情愫，由於個性內向且缺乏自信，所表現的詩甚至於太含蓄，意念常不敢直接傳達，文字敘述象徵、隱喻似乎只有自己才懂，獨自沉浸在一些甜美的記憶。我所作塗鴉繪畫也時常是反應我當時心情，其功用至少抒解自己的情緒，作為心理產生障礙時的自我治療是它最佳意義。
由於此時期的創作理念及表現的內含，自己心理內層所顯示的意義不一定很清楚，也很難去圓說，雖然我也因迎合觀賞者的需要，從外像可辨識的形態與符號作一些闡釋，可是內藏心裡層面潛意識的故事仍是不可說的。因此自己理出一種欣賞藝術的觀念：「畫展是一次想像力的盛宴，多元的口味有多種的感受。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去想像、去思考、去詮釋，你的想法也許與作者的原意不盡相同，也許更豐富，那麼，你也是在創作－ 是欣賞的再創造。」我曾在嘉義高商教學中做一些鑑賞的實驗，將複製的作品圖版展示，要求學生寫「欣賞報告」，自由敘述自己的觀後感，發現每一位學生領略同一件作品時，某些意象多少有相同的感受，但由於人生體驗稍有不同，詮釋內容與引伸的意義也有相異而有趣的另類故事呈現。有時候覺得明確且唯一的傳達似乎不必那麼重要，反而會限制欣賞者的豐富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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