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為著相同的目的做著同樣的事,我們刻意製造的所做所為是換得某人的目光停佇,我們的聲音在嘈雜世界中被吞沒吸收。
我知道他是不會讓目光在我身上多做停留的。
任何事物都是有存在意義,那麼,我的期待和等待是因什麼存在?
或許,是落空降臨前的鋪陳張設。
「慈郎醒醒,要換教室了。」
溫柔的催喚,搖晃著肩膀的力道既不急促也不粗魯,我從那陣近似催眠的頻率努力睜開眼,一雙美目從鏡片後方居高臨下的望著我。
「忍足是專程來叫我起床的嗎?好開C!」
「好好好,快點走吧。」
我伸手環住他的頸,頭枕上他的肩窩,他微笑底任我放肆,拍著背的動作像哄小孩般溫柔。
我們之間隔著桌子,有點重疊的身體組成倒放V字形,桌緣磨著我的腹腰和他的大腿,那感覺並不能說是舒服,但隔出的障礙範圍貼切得分毫無差;就像我們的距離;心的距離。
看起來淺近得一腳就能跨越,卻沒有人願意率先動身。
忍足提著我的書包走在前頭,我踩著他被夕陽拉出的影子前進。
大家都知道我嗜睡,走著走著也能睡著。當他們在部活練習人群中找我不著,卻在社辦沙發瞧見我正踡縮著身子好眠時,總會笑著說:「慈郎又睡著啦?真拿他沒辦法。」然後,寵溺地摸摸我的頭後走進更衣室換衣服。
所有人都一樣,就連向來高高在上的跡部也不例外。不是我在誇耀,我很受跡部寵愛這件事,全部裡沒人不知道。他會在我腳旁多出的沙發空位坐下,捏捏我的手或臉說:「這傢伙又睡著了。」
我不必睜眼也能知道跡部說這話時的眼神,是多麼恣意的在我身周來回,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要睜開眼呢?
如果不睜開眼的話就能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可是人生啥都有,就是沒有早知道。
我看到了,站在離腳抵住的沙發扶手不遠,在溢著愛憐的蒼冰色眼瞳的跡部身後,忍足那雙完全無法被鏡片遮掩,揉雜著寂寞、羨慕、心痛的眼神。
也許是為了討跡部歡心和注意,忍足才會自願在跑堂時當鎖門的,為了叫跡部所寵愛的我起床。
雖然我很清楚忍足的溫柔是一種追求圓融的假,待人處事的必備,但那還是溫柔。在叫我起床之前,他會把先窗玻璃都上鎖、一切都收拾好後才用他那彷彿鬆弦的低音提琴聲線叫我的名字,用輕緩手勁搖晃我的肩。
每次每次,當我從交疊的手臂中抬頭,都能自他的眼睛深處,那琥珀褐最底端讀到嫉妒、欣羨疼惜和哀傷。我很放肆的耍著賴,一遍又一遍,因為忍足從不拒絕,總耐著性子安撫我容忍我,給我很美很美的笑容。
也許他是怕逆了我的意後,我會去找跡部告狀吧。在他的意識裡,我真的就和一個愛撒嬌貪疼愛的孩子沒有兩樣,所以他也就這麼順著我了。
我討厭因跡部而縛手綁腳的忍足,他直接影響了忍足的情緒、表情,間接牽動了他的言行舉止,可是我喜歡他的笑容。
忍足的笑臉很漂亮,特別是在部活前那刻逆著陽光的笑比什麼都要柔和,似乎只要唇的弧度再多勾一點點就會消失在光裡那樣。
我不懂跡部,他比冰還冷,比風難以捉摸,又比火焰要危險,他是不隨便讓人窺探的,我們的帝王。
但我知道跡部很聰明,全冰帝裡論起聰明才智,說他是位居第一也不會有人敢出聲反駁。
聰明如跡部,當真看不出來嗎?他是刻意把忍足對他那份說明顯太誇張,說含蓄令人笑的若有似無,當作不曾存在來閃避?
那麼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閃避忍足呢?忍足是那麼全然盡力的完成他下達的所有指令,那麼的拼命只想換得一句稱讚而已呀!到底跡部是用怎樣的心情面對忍足,能對那般挖心掏肺無動於衷呢?
倘若我是跡部,一定會對忍足有所回應的。可我畢竟不是,我是芥川慈郎,而非跡部景吾。
即便是如此親暱的抱著我,忍足的目光總在找著跡部身影後停止尋覓,他的視線從不在我身上停留太久,只因為我不是跡部,我沒辦法給忍足他期冀的回應。
可是這真是太過分了,為什麼不看著我呢。
我也是很努力的。
哪忍足,你看的見嗎?我向著光的眼裡,那份因你而起因你而墜的失落。
我們在相同的軌道上各自走著相同的道路呀。
「喂忍足,慈郎哪去了?」
「我怎麼知道呀。」
「你不是跟他同一班。去把他找來,連續這麼多天沒來部活,就算是慈郎也太超過了。」
拍拍剛換好的運動服,跡部掃來的眼光有著不耐。在冰帝網球部裡,他說的話就是絕對,沒有違抗沒有疑問,渾然天成的專制霸氣讓人不寒而慄。
「什麼呀你,我衣服換到一半耶!每次都這麼命令人,我又不是跡部你的佣人哪!」
「居然跟本大爺頂嘴,膽子很大嘛忍足侑士?」揪住忍足已經褪到肩膀的制服領子,跡部往反方向一個使力,縫線擱得忍足皺眉呼疼。
「我去就是了,跡部你放手。」
「沒找到人你也別回來了。」
跡部的語氣冰冷,比起剛融化的雪水猶勝三分。忍足轉頭瞪了一眼才把門關上,力道和他微微鼓起的臉頰一同向跡部挑釁,都是氣呼呼的。
黑皮鞋跟敲擊白淨磁磚,那聲音在走廊幾經折轉越盪越響,腳步也益發快促使勁,混雜著委屈的清脆得好似下一秒就會碎裂,徒留滿地不值提起的破片。
逆光狀態下的半長髮在臉龐凝成影子,所有不服不甘與妒怨壓製成一把硫磺刀,刀鋒劃過心臟劃過淚腺,難以忍受的酸疼嗆出大把淚水滑過臉頰,卻割不開那層黑。
一直以來都很努力,拼命讓自己表現傑出超群又不失平衡,盡力對跡部一切過於刁難的命令做到完美,還要極力克制自己只對跡部氾濫的情感……所有的所有,我沒有一項敢鬆懈大意。
到底是輸在哪,跡部為何從不正眼看我?我哪裡比不上慈郎?
這樣忌妒著的自己好窩囊,好醜陋吧?可不甘心就像雜草般荒蔓拓開,失去控制,跡部的冷淡一再澆淋於上,它們更是越加盛然了呀!我已經累了,累得無力再壓抑那個壓抑著所有的自己。這樣的我,難道連喜怒哀樂的權利都要被剝奪了嗎?
別開玩笑了什麼跡部景吾什麼芥川慈郎呀都別干涉我,這是我的人生是忍足侑士的人生呀!
忍足在教室門口彎著身體,一手扣著拉門孔一手揪著胸口的衣服扭轉大口呼吸,深而急促的吸入後緩慢呼出,彷彿這麼做就能將徘徊在體內的不愉快氛圍全都劃清界線。
然而實際上,那份負面已壓得他乾嘔不止,就差沒把胃酸膽汁都吐出來罷了。
「如果真在這裡就能省掉很多功夫了……」
忍足揉揉眼,擦掉臉上未亁和在眼眶裡打轉的水珠。
淺金的髮在窗邊閃耀,向著他的容顏看來像是睡得正好,粉粉的皮膚淡色的嘴唇似透著光,睡著的慈郎一直都是這般幸福樣子。
忍足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很低俗的人類,懦弱、不坦率又愛推卸責任。他能嫉妒慈郎,但卻不能把錯歸咎於他,是自己能力還不足夠引來跡部的注意,而這一切都和慈郎無關,他怎能把自己的失敗怪在慈郎身上?
他輕輕拉開慈郎前方的椅子坐上椅背,手捻著眼下和跡部頭髮同色系的細軟,嘆息。
「是忍足呀……怎麼不叫醒我呢……?」
「看你睡的很好,捨不得叫醒你。」
「忍足好溫柔E。」
忍足的眼睛泛著紅絲,是哭過的痕跡,儘管他的臉龐乾爽得找不到一絲多餘水氣,唇角帶著習慣的隱隱微笑。
「忍足這次好慢,我睡得手都麻掉了。」
「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喔,可是你都不來。」
他對我笑著說了抱歉,卻不再伸手撫摸我的頭,視線移向窗外。
那方向是網球場,大家一定都在練習了。跡部也準是正在球場旁糾正誰的動作或叫人跑步,我知道忍足鐵定是看著跡部的。
全部都輸掉了,沒有一點能贏過跡部的,他是那樣無可動搖的至高存在……可是……「哪忍足,你要忍耐到什麼時候呢?」
「你很痛苦、很忌妒,甚至很討厭我吧。其實你根本不想來叫我的,因為跡部寵愛我,你又剛好和我分在同班級裡,所以才把叫我起床當成順便的工作對嗎?」
我無視忍足的表情從訝異轉至驚慌,兀自繼續著。
「我全都知道,全部喔!我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說我卑鄙奸詐心機重,甚至要討厭我也是沒辦法的事,這都是應當的。可是哪忍足…….」
「夠了慈郎,別說了……」
「我也是一直在忍耐著。」
「夠了別再說下去……」
「我也是一直在忍耐著只看著跡部的忍足的呀!」
「夠了慈郎!」
忍足修長的腳始終沒有懸空,他弓起身體雙手環膝將臉埋進大腿,整個人縮在桌子和前方椅子的空隙間。
「我已經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因為很痛很痛,即使是忍足也沒有辦法再讓我忍耐下去了……」
「慈郎?!」忍足手忙腳亂的幫我擦去眼淚,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他的動作非常粗魯,像打破了長輩的珍寶急著想湮滅證據的孩子。
「對不起,我覺得慈郎是很會忍耐的孩子,所以……」
忍足把袖子拉長用還沒沾溼的部份替我擦臉,「把眼淚收起來好不好?我不值得慈郎的眼淚的……」
忍足真的是個很愛逞強的人呀,都到這種地步了還說這種話。
「因為忍足哭不出來所以我才要哭的,我要幫你把你的那份一起哭出來。」
「這樣說的話,連我都會想哭了呀……」
「慈郎真是個好孩子呢。」忍足摸著我的頭這麼說。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嘈雜,紛亂得連說著「喜歡」的聲音都聽不到;靠著眼神來傳達的感情,若被擋住也就沒有意義了。
這樣的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看見軌道的終點、才能停止忍耐呢?
「忍足會安慰哭泣的人吧?」
「嗯?」
「我在哭啊,安慰我好嗎。」
我刻意把臉靠近忍足,他無法退卻也沒有退卻。他的鏡框冰涼涼的,壓貼著我的臉頰,他的眼睫好濃好長,刷在鏡面上似乎能聽到細微的唰唰聲。
那是我和忍足間的第一個吻,酸澀又鹹苦的,嘴唇和嘴唇相觸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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