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呀轉呀的,那是小孩子們喜愛的遊戲。
不停重複的旋轉著、擺盪著,是鞦韆、咖啡杯還有旋轉木馬。
景物在交錯中亂了順序。
人們在酒精催化下,拋棄害羞的,紅著臉說著顛三倒四的話。
這個世界太讓人迷惘,什麼前頭後方正面反背東北西南,雜亂的可以了。
於是幾杯淺淺黃湯,讓人心神盪啊盪的不知該在何處泊放。
大人們坐上木馬回憶過往,孩子們仰望街燈編織未來。
同樣是旋轉,遊樂園中彩麗的木馬和絢目的街燈,誰還保懷童稚的若愚純真?
唉呀呀,這個世界不過就是如此顛倒眾生。
且同舉杯吧,敬所有可敬的人事物。
齋藤 工
有人說,夢想的美好在於它極度自由,能夠無視精鋼鎖鏈般的世俗規則兀自奔馳著。
滿腦子的荒唐,涕淚滿襟的哭和笑,只能在眼皮閉闔眼球高速旋轉的那個生理夾縫被偷偷實現嗎?
有人說,理想的美好在於它極其規矩,能夠依循走在前頭的人留下的些什麼而前進。(誰管那些個人消失或存在,反正有東西留下來就足夠了)
修正次數難以估計,被反覆塗改得髒黑辨識困難的『藍圖』,難道僅能在最低消費需求中卑屈低頭嗎?
同樣是『想』,卻涇渭分明得像是劃地為限的楚河漢界。
當夢想有跡可循伸手可及,當理想過度奔放荒誕不羈,它們仍會被稱作夢想和理想嗎?被修正的是夢想,還是理想?
修改之後,又有誰能在被拂去碎屑的畫紙面前拍胸脯擔保它是『正』呢?
這年頭呀,連當保證人都是不該有的舉動了。
而我們,的的確確的在這樣的世界呼吸著、進食著、消費著。或許,還偷偷期望著看見夢想理想交會的微弱光芒……
聽見了嗎?被鎖鍊限制住行動的人們,不死心的奔跑拖曳著鍊子製造出的冰冷聲響……
於是,我們抬頭挺胸的說:我們活著。
霓華初亮,分不出天邊的薄紫是紙醉金迷的號角前奏或日輪餘暉的終曲。淺淺的像上了淡妝的風塵,試圖嬌軟底訴說她還年輕,嘲笑隔街的濃媚。
腳步停在一座噴水池前。
半圓型的羅馬廣場是從座噴水池向外拉開範圍,延伸到柏油馬路和樓梯的交界,蛋殼白的方磚一塊一塊底不知曾絆住多少雙美麗鞋跟。
廣場邊緣樓梯以外的柏油道路上頭人潮熙來攘往,你的肩擦過我的胳膊,我的鞋尖踢著你的鞋跟那麼擁擠。
大夥都追著自己的目標跑,不太會有人停下腳步。
你可以試試在街道什麼都不想,靜靜的觀察那些個路人。你會發現每個人都像是瓶罐頭,雖然他們笑著哭著喧鬧著,提供你他們現在約略的情緒狀態,就像是罐頭外的包裝貼紙一樣讓你明白個大概;但是你很難知道,那些方才與你擦肩而過的罐頭人裡面究竟裝些啥子東西,就像是罐頭或泡麵外包裝常印著『實物請以內容物為主』的標語。
連在超市花錢買回來的都這樣說了,就更別奢望那些陌生人了吧。
沒人知道有多少人的目標和自己相同,也許有限的名額在一個疏忽的轉頭就被捷足先登,受制於那樣的迫切壓力,沒有人停下。
誰願意停下?
池底安裝的馬達對空衝起一道水柱,天數般倏瞬將灑落的串成弧狀簾幕,環著水柱的燈光不住切換著色彩,只是個簡單的光纖原理竟也能讓平凡的水光像專櫃空間中被白熾燈誇耀的寶石般美麗。
許多東西都怕受潮。
開封的餅乾、高級的雪茄、嶄新的瓦楞紙箱,還有精密的電子器材。他把手提音響放在水氣瀰濺不到的地方,音量鈕旋至最大刻度。
音樂響起的那一剎那,帶點銹斑的麥克風腳架被觸碰,開始閃耀銀白色的光芒。
不像一般街頭演出那樣人多壯聲勢,也沒有華麗帥氣的舞蹈炒熱氣氛,音箱忠實傳達平實如原鑚般的歌聲。
像綠玉一樣脆硬,水晶般乾淨,綢緞似底柔軟,嗓音多變得足以讓人驚豔,就像是噴水池做出的幕簾,包容著所有的色彩。然後在收幕的最終,他用最原始的純粹唱出想讓世人聽到的歌聲──
澄澄淨然宛若他身後光彩盡褪僅餘透明顏色的水幕。
其實受了潮發脹也不全為壞事。潮可以化作很多抽象式的東西,像是思念、回憶、快樂、痛苦,以及愛與恨。
悄悄底,和水氣佔據物體分子排列結構的空隙般,無聲無息的填進心中的某個角落。沒有了情緒波動的人,你很難會覺得他是個人;失去了這些只抱著思念和回憶活著的人們,為什麼還能帶有人的氣息呢?
就如同人們用罐頭武裝自己的內心一樣,那些感情被思念和回憶環護著呀。
而思念與回憶託了人類總愛逃避痛苦的習慣,通常都是快樂的。
「你似乎選擇星期三和六在這表演呢。」
還未完成的收拾動作被打斷,和樹下意識把頭轉向音源,「啊……」
「怎麼了?」
逆光使他無法看清來者的臉,不過那抹身形他早已牢記。雖然探問姓名這種基本小事總礙著些臉皮薄的不成原因的原因而遲遲未付實行,但他確實牢記著那抹身影。
「你是每次都來這看表演的那個……」因為僅僅記得那具體的姿態,所以再怎麼眼熟,畢竟是個陌生人。限於眼睛的熟稔,稱謂就如此在喉頭欲出未出的,掐緊他的舌。
「敝姓齋藤,齋藤 工。」
「啊,我是──」
「加藤和樹。」
「你知道?」略為驚訝的睜圓了眼。
「每一次的表演我都是很專心的從頭看到尾呢。」
那夜,那有著深刻五官的漂亮臉蛋露出的笑究竟是不是別具深意,他怎樣也無從知曉。
眼前這位叫做工的男人與自己的認識過程可以說是很平凡的誇張。
故事開頭要從自他第一次在這演唱說起。
第一首曲子才唱沒多久,目光就和他的對上了。在街頭演唱裡,這樣的事比搭深夜末班車的醉漢還層出不窮,自己也不以為意。
僅是如此的一曲終了。
在他調整麥克風等待CD讀取的空檔,四處亂掃的視線離開斜對街角的飲料販賣機後,無意間又和剛剛那同自己有一瞬四目相接的男人對著了。
他居然就這麼在廣場階梯,毫不顧忌席地而坐,聽起歌來。
真的不是什麼很了不得的事,他一點也不想去在意。
漆黑的瞳仁在以打滿白光的大樓做底的背景前益發深邃,像是黑洞般吸去他身邊所有人的光采。當一切都失去了令人佇目的由來,視線就只能在他那宛若會反光的黑洞般的瞳定格移挪不去。
他倒是很想知道,被那樣的眼神盯著,還有誰能氣定神閒?至少,他知道那對他來說太過困難,於是那雙眼睛就這樣硬生生,甚至可以說是蠻橫的入住了。
會反光的黑洞這種形容詞聽起來著實可笑,特別是在他知道齋藤工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後(嗯?不是有種人會堅持說『是日本人早餐就該吃白飯和味噌湯』而把那個當作座右銘?齋藤工是個幾乎用『廣泛閱讀』來替換掉引號內東西的男人。),可笑的程度就像在平靜的池塘丟了顆石子而震出的同心漣漪般拓散開來。
速度快得連他不知如何反應。
誰都知道的,黑洞能夠吸收掉所有的物質。就目前所知,連光速也逃不出黑洞的絕大引力,這不過是小學生的百科大全程度。
所以,黑洞是理所當然的不會反光。
但是,齋藤的眼睛卻讓他毫不猶豫底就生出如此可笑的形容詞。深不見底的黑,在遙遠遙遠的某一點發著微弱卻強勢的矛盾光芒。
他忽然想起個忘記在哪看來的小笑話。說是有個學生問老師說,要是站在黑洞旁邊,能不能聽見裏頭傳來的聲音。老師回道:『聲音?你難道聽過有人在黑洞裡喊救命?』說完,還自覺幽默底笑了好幾聲。
亂七八糟的矛盾,全沒缺席底在齋藤工的身上齊聚浮現。
黑色吸收一切光華,所以他週遭的人物全都黯然;白色反射所有色彩,因此他的存在不容忽視,這樣一個兼具兩種極端特質的男人,是有所求而願意委屈在小小的廣唱前聽他唱歌嗎?
他能給些什麼?又給得起什麼?
他猛底覺得那笑話裡的老師幽默感真是低劣到一種無以復加,難怪教出來的學生會連人根本沒法站在黑洞邊都不知道。
沉默是金可以用在許多場合,例如:你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只能被迫選擇保持沉默以對,或是打電話時就算不說話還是照常計費,更甚者是你被個想升官想到瘋掉的員警以莫須有罪名帶走,而辯解只能是一飄無用沼氣的時候。
但適用於以上三種場合的裝無知公式,套在這似乎只會出現尷尬,尷尬,還是尷尬。
是不是該說點什麼來消彌凍結彼此空氣的靜默?和樹很努力底讓腦子轉呀轉的,可惜還未轉出合宜的應對話題,身體已經先一步朝男人彎下了腰,「那個,謝謝你每次都來捧場。」
然後呢?下一步動作是?
和樹已然忘記接在他客氣的公式回敬後,齋藤有沒有繼續接話。他只記得他與齋藤的初次交談(是那種屬於比較深入對話的交談)是在兩人用眼神交流的一個月後──
也是他在小廣場演唱滿一個月的日子。
「其實,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加藤さん。」
「是嗎?」生疏的稱呼令假裝不打緊的眼神底下偷偷難過著。
「嗯,只是一直想不起來……看到的究竟是平面還是立體。」
啜著微微溫甜的蜂蜜水,和樹用眼角餘光覷探著額抵住交疊手背的齋藤,心裡想著剛剛那番話的前半聽起來頗為老套,只是後半部分的平面與立體涵義不是他所能理解,那是代表何種意思呢?
齋藤的右手食指彎曲,指節靠著太陽穴旋揉著,似乎當真在思索些什麼。
他忽然發現
──屈著身體坐在廣場階梯的齋藤的腿竟是修長得那樣漂亮。
繼初次交談之後很快又個把月過去,和樹習慣了很多事;習慣齋藤每週兩次的留步,習慣唱歌時視線停在自己臉龐的深黑眼眸,習慣低低的嗓音連同攪了甜的蜂蜜水送上對自己的關心。
這個世界,總是不著痕跡的讓人們習慣許多原先自以為一輩子也不會習慣的習慣。
削尖的下巴,性感豐潤的唇,高挺的鼻樑以及令週遭盡皆失色的幽遂眼瞳拼合出身邊這張忒過美麗的臉。當他注視著齋藤的同時,隱約也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淡淡的在那容顏聚焦。
「其實,我也覺得應該在什麼地方見過你……」鎖好內容物還剩一半的保溫杯,和樹拍拍大腿提著音響站起,送給自手背中抬頭的齋藤一抹淺笑──
「只是和你同樣想不起來罷了。」
Takuya是和自己認識很久的好朋友。已經是那麼相熟,所以好到他的心事沒有一樣瞞得住Takuya。
「和樹今天怎麼這麼好興致來看我們表演?」看到和樹來探訪,Takuya顧不及臉蛋還因劇烈的舞蹈動作而熱紅發燙,整個人開心的偎了近去。
「怎麼說得像是我平常很冷血一樣?」輕捏Takuya的鼻尖的手被假裝要打開的胡亂揮動給打著,聲響清脆卻是不痛不癢的。
「因為和樹今天是有行程的呀。」Takuya笑著將手環住他的手臂,「感冒了,要快些去看醫生才行喲和樹。」
因為太過熟稔,所以什麼都藏不住。Takuya是個心思細膩又體貼得緊的朋友,知道很多,卻不說破。
他們有著相似的理想與相似的夢,甚至連讓理想通往現實的道路都相似;都是那樣跌跌撞撞的不平坦。他們在跌倒後,替彼此揉著傷上著藥,然後在對對方綻開笑顏後振作精神繼續朝前走。
沒有誰停下過,不管是Takuya或他。
並非是怕誰搶先了名額,而是不願給對方帶來困擾;其中一人要是先停下了,另一人也必定會立於身旁用擔心的眼神問著,關心著,守護著,難過著。
他們都因太過心疼對方而逞強,但都已停不下來,煞車早不知遺落在哪段路旁的草堆。
「和樹如果有了喜歡的人,請別告訴我喲。」小小的白臉蛋凝著遮陽帽的陰影,「我想靠自己去找出和樹喜歡的人,然後很認真的對他說:和樹就拜託你了!」
「你又不是我媽。我可是男人耶,你別搞得好像自己在嫁女兒好不好。」看著Takuya的認真模樣,他忍不住覺得好氣又好笑,然後在心裏偷偷掉著淚。
「這很重要耶!和樹總是迷迷糊糊的,要是我不用認真點的口氣拜託他,到時候和樹被弄壞了怎麼辦?誰來賠我一個你啊。」
倘若認真的拜託每試必靈,那這個世界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哭泣了吧?
其實他很喜歡Takuya,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Takuya也知道這件事,只是他們也都知道……
──那不會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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