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忽然起了霧氣,濃得化不開的白紗圈圈層層披在水溶溶的黛青色上。空氣中淨是無處排解的潤澤,煙嵐雲岫飄溢在一呼一吐間。另一種風情的白茫世界,好似會走出巫山神女般的虛幻不定。
他拉拉沾滿霧珠的外套帽子,幾顆未被吸收的晶亮像是溜滑梯一樣從帽子滑到臉頰凝在他削尖的下巴、滾到長滿青苔的石階,被他的沉重腳步踏成一片片滲入地面。
階旁植得甚密的山櫻花枝頂光禿禿的,幾朵不知是早開或是晚凋的深桃紅孤單單垂著,而地上的宛如血淚,豔紅刺目。
他的肺被山嵐撫得濕潮潮的,越來越多的水珠經過他的臉頰回歸塵土。水運育生命卻沒有生命,所以不會思考要從何處回到該去的地方。那巧合的機率何止千萬分之一,道道痕路都往他眼眶下筆直墜落。該是第一道的重力牽引?
剛剛在山下時的雨密得讓行人紛紛張傘,一朵一朵人工的花開在已經五顏六色的城市裡。不是沒有前兆,只是密得很急驟罷了。他以為山裡的雨會下得更大,出人意表的僅有深重的紗霧。
他想起那天遇見他時的景象。
他站在騎樓轉角下看著神色匆匆的路人們。抬頭仰望灰灰白白參差不齊的天,他看不見雨的存在,也看不見雨究竟是從哪片雲哪處天開始落下。
雨是透明的,人隔著透明看景色時總是忽略透明的存在,就如空氣總在無聲無息之間以複雜的機制悠游進出支氣管最末最小的一個肺泡一般。管它什麼ATP、NADH還是FADH的鬼動力來源,不了解呼吸機制的人還不是大口大口的吞吐著嗎。
這是一種習慣成自然的想法,也不太有人會去深究到底爲什麼會如此;這概念就像呼吸吃飯之於人類一樣的理所當然。但他覺得應當要看得到的,應該會有人看到雨到底是怎麼落下的。因為當雨落到離地五十公尺不到的高度時,多彩的城市背景總會襯出雨是細密或傾盆,但灰色的天空卻不。
他真的不解。於是,他撐開一朵透明的花緩緩的往尚未決定的目的地走去。透明的音符在透明的花上跳出輕快的曲調,沒有相同的音高和節奏,每一個都是獨特。當他發現雨不再綿綿細細而是化作肉眼可見渾圓時,他又下意識的仰看起天來了。比起剛剛更深重了一些的灰色雲朵,晶亮的圓就是從那出現的。
他還是不知道確切的位置。
一陣屬於微風的透明在那時撞進了他的懷中。
傘被微風吹到離他約三五公尺的騎樓下,身邊多了一堆圍成半圓的書。透明蹲在地上拾著那堆正逐漸變得沉重的紙張集合體。透明穿著成套的白色衣褲,套著一件淺灰色防水夾克,淡褐色的髮絲隨著車子呼嘯而帶起的氣流飄動。他沉默的幫透明撿起滾得最遠的一本書,然後一本兩本三本的接著,從遠到近。
透明跑向被路人投以嫌惡眼光的透明雨傘,跑過的地方吹起一陣小小的風,然後微笑的眨眨那瞳孔比常人還要大的眼睛後把傘遞給他。透明接過他遞來的書,戴上垂在衣領後的淺灰色帽子,消失在熱鬧大街中的靜僻小巷裡。
他並沒有立刻追上去,而是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從視覺殘留下的影像中讀得巷弄的訊息。追逐一樣看不見的事物是很愚蠢的,因為看不見幾乎是不存在的代名詞,而存在的東西必有其意義,相對的不存在的東西就沒有它的存在意義,大部分的人都認同這樣的似是而非。
追逐透明也是一件愚蠢的事嗎?
他對透明毫無所知,卻希望再見到他一次。他並沒有時下小說中人物的浪漫勤勞,因為他深信──透明之所以出現是由不知該從何時開始計算的過去延續到未來集結到現在的巧合。既然名之為巧合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天去定點守株待兔是徒勞的可笑。
透明就算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發現。他有那麼一瞬希望自己沒有發現透明的存在,那麼他就不會爲了透明的消失而惆悵。可是,如果透明一直沒有被發現的話不是很可憐嗎?擅自以自己的角度來揣測別人的想法,用的當然也是自己的標準。但也只是一種很模糊的標準吧?
每個人的對任何的定義定位都不同,所以世界才會如此的紛亂多色。或許,透明根本不會在意,也或許會在意,也可能只是把它放在記憶的一個小角落;沒有人提起時就在那裡靜靜的待著,盡它充填記憶的本分。不管怎麼樣,他都不是透明,要怎麼知道他的心思呢?糟,他好像陷入『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樂呢?你也不是魚,怎麼知道魚不快樂呢?』的問答思考裡了。
瀰漫的濃霧織成了一張沒有縫隙的水網將他捕獲,不可思議的感覺在心底擴散,從心理轉頻至生理。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景物都呈現正被雨滋潤的狀態,但是視線又沒來由的清明無礙有如晴天,他捶捶已經開始痠麻的大腿在路邊的粗糙石椅上坐了下來。
在他訝異牛仔褲的大腿部分竟沒有因椅面上的水珠而被染成深深的水藍時,忽然什麼景象也看不到了;明明是睜著眼的。在那黑暗與光明交替的同時,他聽到了風的聲音、感受到了風的流動。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透明朦朦朧朧的像是隔著一道紗簾般飄渺,圓亮的眼被微笑撐起只餘半。
他已經不需要再追逐透明,也不需要揣測了。
數月後,山邊村落的某條小巷──
「你有聽說嗎?最近啊,村裡流傳著一些神奇的事呢!」
「什麼?」
「就是那些在山裡迷路可是幸運回來的人啊,他們說有看到很奇怪的東西。」
「在那裡迷路還回的來?真不是普通的命大和幸運。」
「我聽其中一個人說他正因迷路而害怕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出現了兩個男的。穿著淺灰外套的小個子走在他前面,後面跟著高個子的少年。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把他夾在中間,好像是在送他下山一樣。」
「我看是那個人眼花了吧,世上哪會有忽然出現的人。」
「你也這樣認為嗎?我這樣說的時候,那個人接著說了更不可思議的情況耶!」
「說來聽聽。」
「他說那兩個人出現以後,天氣就從晴朗變成霧濛濛的,根本看不清楚路。可是小個子就很順的一直往山下走喔!而且只要他一停下來,高個子的少年就會站在他旁邊用眼神催他趕快跟上呢。」
「我覺得那個人比較像在瞎掰,不然就是講靈異故事……」
「啊啊,你跟我想的一樣說。」
「可是,這裡從來沒有年輕人因為山難死掉的吧。」
「是沒有聽說過……或許那兩個人是山裡面的精靈……?」
「那他們兩個應該變成美女,這樣可以比較快的把迷路的笨蛋送下山。」
「你說的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
「有道理你還笑啊,真不給面子。」
傳說依舊在這個靜謐的小小村莊中的巷弄裡被口耳流傳著……
我是準備邁向死期的
無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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