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安全門，循著腳步聲往上看；水藍色病人服的衣擺晃動著。
雖然有點頭暈，但是我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就這樣來到了頂樓。
大口喘息，我跟她都是。她小小的肩膀低垂著，雙手支撐在大腿之上。
而她的正後方，就是設有圍牆的頂樓陽台。
特意製造成圓盤狀的兩個低矮水塔正大量吐露熱氣。
頂樓的地上布滿了許多不知名的管線，通往不知名的樓層。
而她發現我的身影之後，便開始慢慢退後。像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般。
「停下來，不要再靠近我！」她警告著。
夏日強烈的日射均勻的分布在這一整塊空地上。頭上的疼痛感及快速運動後的肌肉疲倦感混合了皮膚上的汗水融化成為奇妙的氛圍。她警覺性的不斷退後，直到背後碰到了堅固而厚實的物體。
那是一個只要往下用力踢擊，然後順勢用手一撐便可以很容易就翻越過去的圍牆。高約不過1.5公尺左右。
不祥的預感從身體中心傳來。
「好…我不靠近，但是可以請妳解釋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雙手交握著，每當她思考的時候就會做出這樣的習慣動作，這點也一直沒變。
「我……我生病了。」
「我，再也不能跟任何人在一起。」
「雖然我很自私的想要再次與你相會，但是卻對你照成了這麼多的困擾。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向你道歉。」
「那天晚上……只能算是我對你唯一的補償吧…」
我們在這城市中狂亂的夜晚激烈的彼此交換氣息，貪求著對方的身體。
「但是這些都已經來不及了，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樣子…」
「我喜歡你！但是我不能喜歡上你！這樣說你也不能理解吧！」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的告白著。
「……………………………」
這之間已有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
而我……又要逃了嗎？
在身體查覺之前心中緩緩的往背後的方向踏出一步。
只要轉身…只要轉身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我跟她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沒錯…就這麼辦吧…就這麼辦…
雖然心中下了決定，但是身體卻一動也不能動。
那原因來自於她的眼神。
這時她的眼神一點也不特別，完全沒有企圖性，也甚至一點也不充滿著媚力。
但是從那眼神之中唯一可以讀出的訊息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悲傷。
她悲傷的望著我，像是乞求般。
我無法離開。
那時，我才知道。我已經深深的愛上她而無法自拔了。
這是一場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戀愛。
我……愛上了她。是真的愛上了她。
所以我不能逃避。
我收回遊移的眼神專注的看著她，她的眼睛。
然後她的身體微震。
「雖然我一點也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事。」我說。
「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放下妳…」
「妳到底怎麼了？生了什麼病？是什麼原因？而當初妳究竟為什麼要拒絕我？
而前天晚上卻又說出那樣子的話語？」
「我有好多好多問題想要問妳……可以請妳解釋給我聽嗎？」
我努力的使用和緩的語氣…一字一句的向她詢問。
「我已經沒辦法回到過去了…」她說。
「我自己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醫生也交代我一定要多跟人羣接觸…」
「但是我沒有辦法！！！我真的沒有辦法！！」
她像是生氣，又像是責怪某人一般吼著。
「自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能回到過去的自己了。」
「你知道嗎？我沒有辦法跟任何人接近。只要有人靠近我…我就會只想到那個人死亡的樣子。然後…然後…然後就會有一個聲音不斷的叫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她高亢的聲音轉而低落下來…一邊調整呼吸般繼續說著。
「前天的同學會已經超越了我的極限了…我只是因為你，就因為要見你一面…所以我自私的抱住了你。但這並不是我所想的！我原本只是想要見你一面然後馬上一走了之的，但是我沒辦法。你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我思念你的念頭更勝於那個聲音…那個不斷要我去死的聲音。雖然這5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死！！全都是為了想要再見你一面的念頭讓我支持到現在的。但是…我發現我的存在只會為你帶來困擾！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我還是…」她使勁地握緊了拳頭，泣不成聲。彷彿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巨大怪物對抗般，泛白的嘴唇也因為激動而稍微恢復了血色。
而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讓我結束這一切吧？求求你…」她哀求的說道。
然後她用力的踢擊地面，雙手使勁的攀上牆面。
看到這個舉動的我快速的向前衝刺。
「不要過來！！」她做出隨時可以翻越過去的動作，我只能乖乖的停下來。
怎麼辦？
該衝過去抱住她嗎？可是這麼一來如果她直接翻落下去的話…
我看著前方，距離她還有約30公尺的距離。
而她這個時候重心不穩的站了起來。
她就這樣站在牆上…手張開小心翼翼的從背對我的姿勢慢慢的轉過身來。
……而她的眼神。
又恢復成原來的那個樣子。
不帶一絲感情，瀰漫著一股特別的氣勢。
就像是即將要燃燒之前的煙火一般，從身體的中心傳來火藥的味道。
那是完全下定決心的表情，充滿目的性而毫無猶豫。
這個表情……這個表情……
身體的正中心傳來酸刺痛，苦悶的不快感在全身游走著。
這個表情…好像在哪裡看過…
不是那個學妹…也不是大學時候的她…
而是在更早以前…更早以前…
這一瞬間，我的心中浮現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張臉孔。
阿阿…我想起來了…
雖然長像不一樣…但是本質都是一樣的…
那是一張蒼白且毫無血色的面孔。柔順飄逸的長髮在空中飛舞，臉上沒有笑容，但也不是難過。而是帶給人擁有一絲絲喜悅的錯覺。
那是母親的臉。
是的，我想起來了。那充滿媚力的眼神。其實就是豁出一切的神情。
是的，母親就是抱著這個表情離開這個世間的。
我永遠忘不了小時候的那個夜裡，那個悶熱難熬的夏日晚上。
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的我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
我因為睡不著而偷偷跟蹤行跡可疑的母親踏出家門，在昏暗的樓梯間，躡手躡腳的來到了頂樓。個子矮小的我躲在厚重且斑駁不堪的鐵門後方，透過沒閉緊的細縫觀察母親的一舉一動。頂樓涼爽的風及月光穿越窄小的空間傳來。
滿身大汗的我緊緊靠在門縫間的牆上。
母親慢慢的將鞋子脫下，露出潔白的腳踝。
身材纖細的她像是跳舞一般拎著鞋子優雅的步向頂樓矮小的水泥牆。
然後她輕輕地將鞋子放下，不花一絲力氣爬上牆面，注視著月光。
滿月的月光流瀉而下，看起來面無表情的母親，慢慢轉過身來。
發現不對勁的我驚訝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黏黏的汗水沾滿我的全身。
我努力的想要拉開那扇門。那厚重的鐵門。
而她正對著我的方向，然後緩緩張開雙手。
我用力的拉扯門把，但沉重的鐵塊卻依然一動也不動。於是我大聲的呼喊。
用盡全身的力量以拳頭敲打冰冷的鐵板。
她好像聽到了我的聲音，然後展開微笑。
母親就像是美術館看到的藝術品般以極美麗的姿態向後傾倒。
而她的眼神。
就像是即將要燃燒之前的煙火一般，瀰漫著一股特別的氣勢。
就這樣消失在月光下。
幾秒鐘後，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滿身大汗。
如今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雙手平舉。身體時而因為強風不時的搖晃著。
「我想這一定是上天在懲罰我，上天在懲罰我不該跟哥哥……」
她一面看著我說出語焉不詳的話。
哥哥？
就是照片中的那個被塗黑的人嗎？
「我應該早點發現的…哥哥他不是正常人的事實…」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五年前的那個晚上…哥哥殺了全家。」
我倒抽了一口氣。
「除了我以外…他把其他人都殺了。趁著他們全都熟睡時候…他把他們…全都殺了……」
那確實…在五年前的新聞報導上………我有印象。
那是一樁長子使用利刃殺害全家的滅門血案。
「而且原因是為了我，因為哥哥再也受不了不能跟我光明正大交往的事實…如果這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就好了…但怎麼會偏偏發生在我跟哥哥身上…他…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的存在就像是惡魔一樣…」
「而且我的身體…也早就被他玷污了」
「知道了像這樣子的我以後，你還會想跟我在一起嗎？」
悲傷的感覺。痛苦的感覺。
這空氣當中散染著大量的那些味道，猶豫、躊躇不安。
然後是名為恨意的因子緩緩上升，血液發熱。
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答她的話。
沒錯…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訴她，並且趁機拉近距離。
「……我想跟妳在一起。 」我開始慢慢的接近她。
「你說謊！」
「這是不可能的…在這樣子的情況之下是不可能的。
我…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可能再次發生之前的事…這樣子的我你受的了嗎…」
「我受不了阿！但是跟這個比起來我更受不了跟妳分開呀！」
「妳不是說了…因為我的關係所以妳好不容易稱到現在了…那麼為什麼不再多努力一些呢？我也會跟妳一起努力的。」我緩緩逼近她，還有20公尺左右。
「已經夠了…而且…我也不希望將你也一起拖下水。」
「妳這樣說不是太見外了嗎？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們是朋友阿！」
「朋友…是嗎？」
「就是因為不希望妳這樣做所以我才來阻止妳的不是嗎？」
「就算…就算是妳當初拒絕我了。而我也曾經跟別人在一起過，但是跟妳還是朋友的關係這一點是不會變的阿…」
還剩下15公尺。
「我…我已經不是你所想的以前的我了，你這樣做只不過會增加自己的痛苦…」
「增加自己的痛苦那又怎麼樣…如果妳是為了我而努力到現在…那麼我這一點痛苦又算的了什麼？」
「為什麼你要一直干涉我呢？為什麼你要一直這樣做！這樣子你並沒有好處阿！」只剩10公尺。
頓時間風靜止了，四周圍聽不見半點雜音。我們沉默了下來。
然後我開口了。
「妳在說什麼傻話阿…妳難道看不出來嗎？妳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什麼為什麼我要這麼做…什麼對我並沒有好處…我會這麼做都是因為……」
「因為我喜歡妳！毫無疑問的，我是真正的喜歡妳啊！！」我停下來大吼。
她斗大的眼淚滴落下來。就在我的正前方，5公尺的距離。
「謝謝你…能夠認識你真好…」
說完這句話的她開始向後傾倒。
全身的神經瞬間緊繃了起來。
不祥的預感，風勢逐漸增強。
不可以…
一切一切…頓時成為慢動作般。
不可以這樣呀…
我快速的奔向她，只聽的見風的呼喊在我耳旁咆嘯。
我怎麼可以讓同樣事情又發生一次呢…
在眼前的她一點一點的往下沉。
不可以…就算犧牲我的性命也…
強風襲來。
瞳孔中的她的身影跟母親的影像重疊在一起。
我來救妳了…媽媽…
我用力的跳了起來，跨越了那一道圍牆。
然後用力往牆角一踢。
身體頓時失去了支撐而懸浮在半空中。
我緊緊的抱住了她，一起掉落下去。
「抓到妳了。」我貼近她的耳朵說著。
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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