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氣影壇 電影賜給我們變化的外力，小說帶給我們蛻變的內力，我們從散文中札下一切的活力。在如是三位一體中，我們用力運氣地在地表與半空中，悠柔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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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真正想說的是兩則關於拾級而上的小故事。在每次的拾級而上，毛細孔默默滲出汗水，默默的汗水默默在皮膚上接軌的狀態，好像電影中那最富吸引力的攝影機移動──世界在你眼前呈現一種沒有阻擋、沒有太多繁瑣之念的前進狀態，像河水無礙地往前流動，像劍客無(興)奮無怒地揮劍而下。

張藝謀帶著他的《英雄》，上個月直奔北京人民大會堂，昨天又空降到台北的圓山大飯店，令我夜半臨窗在哆嗦之中，想起這些可以在寒風中默默挺立的故事。

沒多久前，到汐止一從商剛退休的長輩家作客，飯前他帶我到三樓書房，神色之中隱藏著幾許羞澀之態，這是我前所未見的。他從書櫃裡拿出一座木雕的佛像，並問我如何？我在房間裡走了幾趟(其實更多的是在他周圍繞了幾下)，問他想雕什麼？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愣了一下才說：「天龍八部。」

飯後，隔壁的聲樂家請他過去看看他們家剛買來的音響，我跟他女兒也一起過去。沒多久，女兒對我使使眼色，我們一起到屋外的斜坡散步。剛開始只是漫漫談著她的攝影，轉彎來到下一條坡道時，女兒突然問我，父親是否讓我看了他的佛像？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大家都聞到「味道」了！我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他那種得了一塊好木頭，興奮到晚上睡不著的樣子，屋子裡面那個人聞不出來！」

問她對父親的佛像雕刻有何高見？她以一種無比簡單的口氣說：「他應當先好好了解他想雕的佛像背後的故事，」她忽然停了一下，才大笑說：「他應當每天抱著這一片片故事睡覺，而不是整天老是跟一塊木頭抱在一起！」我看著面前直趨而下的坡道，對她的話忽然有種「揮刀直下」的輕快妙感。

國中時，同學用腳踏車載著我到圓山的山腳下，我們從神社那方向的階梯上去，他把腳踏車扛在肩上，一步步緩緩爬上去，圓山大飯店在我們背後，我們就坐在階梯上，面對著前方的淡水河，看著夕陽由慢而快迅速落下。這件事情中始終令我忘不了的是，我的同學每一次都像理所當然的把腳踏車扛上去，他從不去擦拭額頭與臉上紛紛落下的汗水。

幾次看著他臉上的汗水連成一起，直奔而下，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動感。許多年之後，在服役的假日裡，一大早與同隊的預官爬到圓山上打羽毛球，不斷擦拭滾滾而下的汗水中，看著半空中忽然間飄乎、忽然間又「揮刀直下」的白色影子，方微微了解國中時同學的那幅流汗景像，所帶給我的動感究竟為何物。

世界也許有時候可以簡單分成兩種軌道在運行：一種是有如爆炸般的自空而降，恍惚不知其所始；一種是如漣漪般的四散開來，幽幽不知其所終。

張藝謀的《英雄》雖然承續李安的《臥虎藏龍》而來，不過兩人建構「影片在世界中」的過程(就經濟社會學的角度，這也算是影片的一部份)，卻南轅北轍：在觀眾眼中，張藝謀比較像不知從那裡「跳出來的」帶劍英雄，挾帶著一股非直攻皇皇大宮不可之勢；在世人眼中，李安接近於一步步拾級而上的帶「踐」者，沒人在一開始時能看出他將成何物。

帶「踐」者也許走到一半，才與周圍的人一起猛然發現，他背上有一把劍，已然勢不可擋地即將「揮刀直下」了。然而，眼前是個兩種「英雄」都可以並存的時代：或在一開始便背著一把大聲呼喚作「英雄」的劍；或者每天帶著一招一式踏夢而行，無畏汗水橫流，直到有天揮刀直下。──兩種英雄，兩種絕然不同的質感，並存於這個叫作民主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