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羅曼史】的海報上畫了一個X,令人對「什麼叫羅曼史」非常遐思。
一‧沒有羅曼史的【羅曼史】
觀看【羅曼史】(1999)不禁令人有點想起,我們那部想開性之門又開不了的【愛情靈藥】(2002)。【愛情靈藥】「講」一個有巨大陽具的中學生的清純羅曼史,但【羅曼史】卻不僅把男人與女人的性器官大秀特秀出來,甚至還用大特寫活生生地對準正在生小孩的陰道口。
【羅曼史】敘述一位年輕的國小法文女教師瑪麗(Marie),她與名模男朋友保羅(Paul)同居多年;這位保羅先生還真寶,任妳怎麼說他都拒絕跟瑪麗做愛(但從沒拒絕跟她天天睡在一起);甚至連要他上床時脫衣服,他態度堅硬、語調淡緩地拿出一堆理由,掩護他的身體。瑪麗小姐在無法得到性欲的情況下,於是展開了一連串的探險「性」與性狩獵。
她任路人對她口交(就在自家樓梯間);她主動勾引pub裡的陌生男子;她隨老校長對她又綑又銬、又撫又愛;事後她卻恨恨地咬牙說:「為什麼那些我們所討厭的男人,比我們所愛的男人還瞭解我們的需要呢!?」
電影驚世駭俗之處,除了瑪麗超越了凱薩琳丹妮芙在【青樓豔婦】(Belle de jour,1966)那種對性偷偷摸摸的追尋,公然而大膽地四處獵豔,更在於影片對於女性性器官的四處展現。瑪麗小姐或獨自躺在床上,雙腿顫抖不已地交叉手淫;或坐在樓梯間大開陰門給陌生男子口交,然後又哀哀怨怨地哭倒在梯;或靠在牆上任老校長愛撫下體、撥轉陰毛,撐著掛在兩腿間的小內褲,閉著眼睛走上(被銬被鐐的)「刑台」;或懷孕期間成為實習生當眾指診的實驗品,給眾男子的手指進進出出;以及電影接近尾聲時,醫師把嬰兒從大特寫的陰道口硬聲抓出來的驚人畫面。
【羅曼史】雖然取了一個似【愛情靈藥】般虛偽的片名,不過,它也老實地在片名上大大打了一格紅色的叉叉,公然暗示:「這裡根本沒有羅曼史」。令一般觀眾震驚的是影片中這些女性性器官的暴露,令眾家評論者(以及自以為性心理分析師)驚奇的是,影片充滿了以前的電影所沒有的對女性性欲的大方展現,乃至對性交過程一句又一段、一段又一篇的公然解碼。
不過,這些都不是這部情色電影最教我們「憂柔」之處。我們的「寡斷」發生在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疑問:為什麼法國電影總是「『不』危恐刻意」地經營大量的對話?
上圖:家中被各種藝術精緻品環繞的老校長,一邊捆綁女主角時,一邊喃喃自語不休──似乎,沒有這些精緻語言,他就沒膽一步步精心又驚心地捆綁她。
二‧不覺變態的變態
換個一點也不憂柔的話來說,「為什麼法國人這麼愛說話?為什麼法國電影裡總要在你不覺得需要說話的地方,一再嘮叨不停?」當然,我們可以對所有法國電影都提出這個很平常(到有點煩的)問題,不過,這個問題放在這部電影的情色場景,其意義就非比尋凡──非凡到近似電影最後那個抓出嬰兒的大陰道口。
看過【刺激1995】的人,永遠不會忘記片中摩根費里曼那極富磁性又溫柔的旁白聲音,不過一旦與【羅曼史】裡面瑪麗的旁白相較量一下,你就很清楚究竟誰才是真正迷惑人的「聲魔」。這是一部很奇特的色情電影,奇特處不在於它具有一種藝術的魅力,而在於瑪麗的旁白聲調之輕柔淡緩,就好像一個剛做完愛、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想」受剛剛性愛過程的人;而片中這些性愛過程在視覺上帶給人,不舒服的「危恐」成份遠大於充滿刺激的窺孔「色」彩。
我們發現不僅這個女聲的旁白很是沉醉在她的性欲追求過程,就連老校長在對瑪麗愛撫與綑綁時,都採取一種近乎老師在上課般,一邊嚴謹地解析男女性交心理學,另一邊卻又語帶溫柔到不行地不斷探觸瑪麗的性心理。我們在這些言語不斷的旁白與臨場中,不禁感覺到言語在這部電影中展現一種非常非常奇特的魔力:解析性百分百的言語,給予了這些性變態者相當程度的支撐力量(哲學上叫作「支援意識」);而言語所操持的那股輕柔的音調,「無形之中」(這是最妙的!)把這部帶著情色暴力的電影罩上一片迷人的薄紗── 一股教人不斷進入變態情色(而又令人不覺變態)的薄紗。
上圖:捆綁是【羅曼史】片中的重要「技巧」、惑人的技術。
三‧一股浪漫,萬般風情
這部電影的影像語言不會比【靈魂的重量】(2004)來得變態,這部電影的光影運動也不會比【天人交戰】(2001)來得更多變;但是,它裡面的對話之詭譎反覆多變,連機伶古怪的【艾蜜莉的異想世界】(2002)都要瞠乎其後。如果說【我女朋友的男朋友】(1987)是法國影史上影像與對白之間最富辯証意趣的一部電影(#註),那麼,【羅曼史】便是法國影史上對白最具權力支配力的一部電影。不是法國之人,只有從這部電影的畫面與對白的辯証過程中,才能了然法國人由衷地喜歡侃侃而談的「心結」,以及他們不由衷地投入到被言語操控的萬種失控(極致而為變態)的陷阱「情結」。
借由言語來操控,也借由言語來失控;但,同時經由「操控」與「失控」,法國人獲得一種近乎陷入愛情般的陷阱:你是愈萬般地著想,你卻愈是得不到。但,法國人得到了另一種詭譎且絕妙的玩意兒:絕對文明(動口不動手的言語)的絕對暴力(一旦爆發了天大的動手暴行,還都有失控的動口言語在「當下」支撐)!
最奇妙的是,在這兩種「絕對」的交錯下,展現出其他民族所絕無僅有、絕對無法思議的「法式浪漫」。什麼是「絕對的法式浪漫」?且看電影最後瑪麗要臨盆了,保羅先生卻像死豬一樣趴倒在床,任妳呼天搶地都叫不醒;乖乖,瑪麗小姐在即將變成瑪麗「媽媽」前一刻,打開了(她在電影中從未開過的)瓦斯爐。她叫了叫得動的男人──那個銬她又憐她,那個搞她又令她不斷聯想起心理醫師的老校長──陪她進醫院、陪她入產房。
然後呢,就在嬰兒從陰道口冒出頭來那瞬間,保羅先生被轟炸開來的瓦斯送進了天堂。瑪麗抱著嬰兒參加了葬禮,她臉上似笑非笑、兩眼若有所思地飄動,她對著鏡頭如是「了結」她的殺夫又殺父「地獄心理」:「我給兒子取了他父親的名字,如果真有因果循環,那麼我們互不相欠。」
電影看起來就這樣完了;殺人看起來就這樣(一句話、一眼神、一baby)算了;可我們卻有種感覺,一股「風」對著我們的毛髮吹,「情」不斷從我們的毛細孔炊(煙裊裊)──法語在撥亂「現象界陰毛」的過程中散放憂柔之風、在銬住「現象界性欲」的過程展現寡斷之情中,綻放出一波波在其他國家與民族絕無僅有的萬種風情。「絕對的法式浪漫」正是,憂柔地操控又寡斷地失控於言語,空前地深入現象界底部,又徹底地斬斷現象界的源頭。
這種風情超越一雙眼睛、一對耳朵、一隻鼻子與一片舌頭所能領會;只有在我們身上所有毛細孔都顫動起來,只有在我們的身體發生旋轉般的動蕩,我們的腦神經才能真正再度散放與重新吸收,萬種風情──【跳舞時代】把我們帶向了這條路(再度散放),也把我們轉進到台灣電影的未來路(重新吸收)。
(註)高達在他那喋喋不休的【愛情研究院(In Praise of Love)】(2001)中,影像已然淪為不斷思辯的對白(其實是獨白)的電視式紀錄;但【斷了氣】(1959),其室內的言語與室外的街頭光影語言,則有如一對翩翩起舞的戀人,在花言舞影中綻放出以前電影中所不能的──不僅是巴黎──法蘭西民族的風情。
圖下:1983年重拍版的【斷了氣】,由李察吉爾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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