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就是奇妙無比,蕭大俠已告知完全不介意我的轉貼,那就好文分享吧!---版主
老張坐在德州小鎮家裡的前院,看著十年前整理出來的花園,愈看愈覺得像石牌老家前面的院子。俯想這一生,太奇妙了。兩次國軍、一次解放軍,而參加的兩次戰役,他都沒事,只在最後的那場仗裡削掉胳臂上的一大塊肉,差點傷到骨頭,到現在臂膀上還留有一個塌陷的大疤。以前年輕時,經常解開領口下的三個釦子,褪開右側的衣服給同袍們看,說明自己的命大。這兩年才感覺,當天氣驟變時,有些隱隱的疼,想來,應該是當年的砲彈碎片沒清乾淨。
兩年前跟著兒子信了天主,兒子星期天常帶他到城裡的教堂,雖然神父伊哩哇啦的說些他跟不上的英文,但像他這樣大歲數的老外,也有十多位,大家都和善地和他打招呼,所以只要他沒不舒服,一定跟著一家大小過去望彌撒,不為別的,只為老伴走了之後,愈來愈怕單獨一個人,所以在教堂的那一個多小時及之後的寒暄,就是他一星期最快樂的時光。也因為信了天主,才體會這一生不只是命好,應該是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力量在操持吧!
想著、想著,就想到民國卅八年福州卅公里外的梅村。
他就是在家鄉梅村的路口,被國民黨軍隊的士兵攔下來而被抓的,本來想跑,但看到同村另一個人跑的時候被打得遍體鱗傷,沒敢造次。接著連同其他七、八十個人都被五花大綁地帶到福州邊上的一個基地受訓。不到一個月,他們就接到命令到北邊一個縣城去防守。不到兩天就看到城牆外黑壓壓的一片,聽說他們就是解放軍,隸屬華東野戰軍第十兵團的廿八軍;連長要大家防範他們直接攻過來。沒見到什麼重武器,只有那機槍可怕,「噠、噠、噠」的聲音過去之後,他趴著的右邊就倒了好幾個;沒過多久,全連就被俘了。衣服還沒換,就在胸口上縫上個名牌,於是他們成了解放軍。
接著他們被打散,到了海邊的一個鄉村整訓,每天很辛苦地在沙灘上跑過來、跑過去,晚上還跟著唸馬克斯、恩格斯的語錄。聽政委說,要渡海作戰了。
九月多,部隊拉到廈門;天氣好的時候,對岸的金門看得一清二楚。聽政委說,下個目標就是把它拿下;副軍長肖鋒也說:「上岸就是佔領。」要大家作好心理的準備。以當時解放軍的士氣來說,這些都算不得誇大,因為他們從不知道什麼是吃敗仗。兩相比較,國民黨軍隊的班長打人,而解放軍的班長煩人,不講話還偏要人講,不講還不行,講不對可硬要人檢討。不管怎麼說,國民黨軍隊的暮氣比較重而人卻霸道。那時街面上出現短暫的欣喜,但一聽說又要打仗,馬上又蕭條了起來。一位山東籍的魏姓政委要我們準備苦戰一天,第二天就有新鮮飯吃。那些從北方來的山東大漢,很土,嗓門卻很大,但很有信心。
10月25日的凌晨二時,搭乘的船在靠近古寧頭偏左一點的沙灘上岸,大家很快地往沙灘上方衝,衝了大約有六七百公尺,就遇到頑強的抵抗,忽然一輛坦克從後面攻過來,上面機槍的火力壓得大家抬不起頭,這時候從另一個方向打來一陣迫擊砲,連著倒了快廿多人,老張就是在那個時刻受的傷。因為鮮血直冒,只好脫了衣服,捂住傷口,其他人看他不能作戰,撂下他,往別的方向進攻去了。
過了半天,國民黨的軍隊從左側打回來,看到老張倒在血泊之中,帶頭的薛排長開口發問,老張機警地把以前國民黨部隊的番號唸了出來,因為口音相同,泛起一絲同鄉的溫親,薛排長隨手抓了一件衣服給他披上,帶他跑到一處樹林裡,做了簡單的醫療之後就要他躲起來。他在那兒餓了兩天,等戰役結束後,薛排長把他補在排裡。老張因為受了傷,所以被送回台灣療傷,薛排長還報他為「有功人員」,和薛排長一起在台灣接受表揚。薛排長排裡的弟兄多數在湖南高地陣亡了,因為有一百多名解放軍伏擊了正在視察的胡老頭(胡璉將軍),營長大為光火,要薛排長跟著隔壁連的弟兄一起追殺過去,一直把他們趕到安歧才算圍在袋底裡,這些都是事後薛排長的傳令小吳告訴他的。
自從老伴走了之後,他就被接到美國,而他總感覺年輕時的記憶鮮活起來,反而四、五十歲之後的事常攪混了。
老張在薛排長的部隊待了四年,而薛排長也因戰功晉升到了副營長。薛副營長鼓勵老張多讀點書,正好國防醫學院招生,他就報了名,以後考取了藥劑師。在部隊裡大家習慣稱他張醫官;因為他的同學很多在台北附近的軍醫院任職,所以他跟著同學一起在石牌附近合買了塊地,並在那兒蓋起簡陋的住宅。
民國47年,老張結了婚,娶的是淡水鄉下的姑娘,養育了一對兒女,家沒跟著走,都是他隔幾個月回去一趟,好在太太很持家,照顧得很好。孩子也都成材,老大讀完國防醫學院後,成了軍醫,退伍之後和護士媳婦一起遠赴美國。要不是太太過世,他還不願意來美國。閒暇的時間很多,所以憑著小時候的印象努力地照顧屋前的園子,而這個園子竟成了社區有名的花園。
老張常想,這輩子的恩人太多,如果不是薛排長拉他一把,他的命運會如何?如果不是政戰人員撤銷他的「管考」,這輩子也升不了少校,雖然沒當上正主管,但也從沒有人把他曾是解放軍的事放在心上,或是為難過他。相對地,那些在古寧頭被俘送回去的同袍命運就乖舛得多了。大陸剛開放的時候,他和太太回福建老家,發現跟他一起當國軍又當過解放軍的幾個同鄉,沒有一個活過六十的。
他忽然湧起一股衝動: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種好運,而他憑藉著的,就是天主的恩寵。於是,情不自禁地撥弄唸珠,頌唸起玫瑰經來了。
緣起:前次寫完「盟誓」後,住在美國的同學啟天打電話告訴我他鄰居張君的故事,張君原是國軍,被俘後成了解放軍,參加攻打古寧頭一役,上岸才三小時就受了傷,竟奇蹟般地成了國軍。日後他向政戰人員坦述;除了不能擔任正主官外,沒受到一點兒限制。
心情:感謝啟天提供的材料。起初並沒有想到這是個可以寫的故事,等想到時,啟天一直沒打電話來。再想,文學本即是創作,於是用我在金門當兵時的經驗及小時候所見、所聞(這部分的故事有機會再說),補實了其他部分。據啟天說張老先生目前正積極地寫回憶錄,我相信在他心中一定充滿了感恩。我不曉得張君的信仰,所以只能用我熟悉的天主教來襯托他的感恩,想像了一個畫面作為結束。
感謝:我寫的不像是文章,反倒像是心情日記。常有朋友來信指正,讓我滿心感激,因此我得更努力,才對得起鼓勵我的朋友們。因為在文字世界裡,我的基本功太差,在大學同學裡,我更算不上一顆蔥,然而卻持續地走到現在,所以除了感謝之外,沒別的好說。我也感覺我就像張君一樣,一路走來,充滿了奇妙。
寫於201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