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回清水老家
沿台61線西濱快速道路行駛,道路大致與西部海岸線平行,兩旁時而出現木麻黃防風林和隆起的砂丘。沿途視野開闊,人煙稀少,行車狀況良好,每次回清水老家,我常選擇這條路線,所以很熟悉路況。
這趟回去,父母親不免要問及我臨時換工作的事,我總得面對。古人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正是此際我心情的寫照。
車子在家門前廣場停妥,我推門進到屋裡,沒有半個人影,老姐的房門半掩著,我走進去坐在床緣。書桌上電腦螢幕開著,是封剛寫好的e-mail,收件人趙中平,老姐的男友,目前在美國唸研究所。
「中平:獨自在異國求學,寂寞難免,結交一些新朋友,可以讓生活不再那麼單調。如果忍耐不住,我特准你找金髮碧眼的洋妞解解饞。、、、、」
這是什麼跟什麼?老姐幾時變得那麼想得開了ㄋ?
「老妹,妳回來了,坐一下,等我把頭髮吹乾,再來陪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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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聲音從浴室裡傳來,老姐想必聽到我車子的聲音。
「老妹,妳失蹤好一陣子,室友說妳去旅行散心。公司同事打電話來家裡找妳,說妳留了封辭呈就不見蹤影。兩老一聽說妳失業,又對著我嘀嘀咕咕。妳呀,都幾十歲的大姑娘了,作什麼事情總是先斬後奏,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長姐如母,老姐果然盡得老媽真傳,經常操心這操心那,事情老是往壞處想。
「老姐,新的工作我已找到,下個月初開始上班。」
「薇,不是老姐喜歡唸妳,妳們公司裁員又沒裁到妳,幹麻辭去部門主管職務,那可是妳這幾年花不少心血掙來的。何況這年頭人浮於事,擁有份好工作不容易
,妳就是不切實際!」老姐又是一頓數落,想必這些天兩老一定在她身上倒了不少垃圾,真難為她這只垃圾桶了。老姐和兩老同住,老人家有什麼心事,當然找她訴說。
「姐,我只是換個工作環境,想說讓自己重新開始,日子過得快活自在些。」
「兩老出門去參加筵席,也該回來了,待會兒妳自己跟老人家說去。」
「先不談我,姐,妳和中平大哥還好吧?」
「老樣子啦,有空時寫寫e-mail,聽他訴訴苦。」
「姐,那封e-mail不小心給我看到了。I am sorry!」
「不要緊,咱們姐妹間沒什麼密秘。」
「妳倒是想得開,還允許他感情走私,真服了妳,姐。」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妳聽過『鞭長莫及』的成語吧?他人在美國,我總不能遙控,與其擔心他結交新的女友,不如和他約法三章,把話先說清楚!」
「如果他先走私,妳怎麼辦?」我像小學生一樣地好奇。
「我不過問他在美國的交友,只要他沒有變心,我就會一直等他。」
「那妳們如何維繫這份感情ㄋ?」我的好奇心可以殺死一屋子的蟑螂。
「彼此的默契和相互信任。我清楚他,以他對這份感情的重視與執著,不至於想要走私。」
「好浪漫ㄜ,快流鼻血了!這招我可學不來,要是我的阿那答,別說走私,就是心存這種念頭,二話不說,一定被我開除!我是有精神潔癖的,不能容忍別有二心。」
「這就是我們姐妹倆觀念和性情不同的地方,我比較像老爸,達觀開朗;妳比較像老媽,專注執著。」老姐向來擅長分析說理,天生就是端教師鐵飯碗的;我就不行,沒耐性又喜歡鑽牛角尖。老姐原本也是我師大學姐,她讀美術系,我唸音樂系,但我才唸了半學期,就決定休學重考,進入我最喜歡的資訊系。
「妹,妳剛才說妳的阿那答,莫非妳有男朋友了?」老姐順著我的話尾提問,我想我剛才的話的確有語病,才引起她揣想。
「沒有!目前為止,絕對當然肯定沒有!」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真的?我聽妳的同事說,妳們公司的曹總經理不是一直對妳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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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總經理?妳說那隻自命風流的小狐狸?我跟他八字不合!」
「曹漢齊的風評我也有耳聞,就是生性風流,喜歡拈花惹草。」老姐怎會認識這小要債的?我的驚訝,這回可是very serious,非同小可!
「姐,怎麼妳認識他?聽妳的口氣好像跟他熟稔?」
「本來Cosby要我守住這秘密,但妳都已經離開『翰林』,我想當初老爸要我守密的情況已經解除,所以告訴妳也無妨。至於詳細情形妳跟Cosby問去,老爸會一五一十地告訴妳。」”Cosby”是我們家三姐弟對老爸的暱稱,老爸風趣幽默,就像「天才老爹」裡的黑人喜劇演員Bill Cosby,經常在我們這些孩子面前耍寶搞笑,有時連老媽看不過去,也會罵他老不正經。
「Cosby要妳守密,這是怎麼回事?是什麼樣的秘密,先前不想讓我知道?」
「還記得以前住在清水街上的那位叔叔嗎?」
「記得,他們家住三合院,很久以前就搬去台北了。後來我們全家還到他們在陽明山的大別墅去小住過,那時我還沒上小學,但有印象。」
「那位叔叔就是妳的老闆曹董事長。」
「怎麼會是曹董事長?妳是說曹董事長是老爸的童黨?」我驚叫出來,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
「當初妳打算去『翰林』應徵工作,以妳優異的在校成績,雖然大夥兒都對妳充滿信心,但Cosby還是特地寫封信給曹叔,要他好好栽培妳重用妳,還交代曹叔,為顧及妳的好勝心和自尊,並且在妳考進公司後,不會因為兩家的私交,以為自己身份特殊而表現出驕氣,所以不可以向妳透露Cosby和曹叔的交情。」
「姐,原來妳早就知道,為什麼我每次回來過節,都沒聽妳提起?妳可真是『特級金蘭醬油』守口如瓶啊!還說咱們姐妹倆無話不談,騙人!」我抱怨姐姐瞞我這件事。
「其實,妳考進『翰林』,完全是憑妳自己的實力,在妳進公司後不久,曹叔有一回經過台中,順道過來家裡作客,在兩老面前直誇妳有真材實學,肯學習有上進心,還說『虎父無犬女』,把兩老哄得茫酥酥的。」書教久了,果然很會哄人,老姐搬出她說童話故事的本事,我也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ㄛ,原來如此!」我有點恍然大悟,難怪每回曹董事長,ㄛ,不,是曹叔,看著我時,表情總是慈祥和藹,眼神溫柔專注,說話的語氣也很親切,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感覺一直給我一種錯覺,彷彿眼前和我說話的這位長輩不是別人,而是我的父親。
「妳小時候樣子很機靈可愛,曹叔最喜歡抱妳,好幾回向老爸提議,將妳過繼給他當女兒,都被老媽婉拒。後來曹叔還很認真地說,等妳將來長大,一定是個大美人,他要他的兒子把你娶進門,當他們曹家的媳婦。」老姐越說越離奇,我聽得目瞪口呆。
「真有這回事?」
「薇,妳想老姐有必要編一套故事來騙妳?曹叔前前後後的確說過幾回。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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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直接向兩老求證!」如今回想起來,小時候把我扛在肩上,陪我玩「造飛機」的叔叔,應該就是我的老闆曹董事長了。而曹小開就是那個戴著牙套,眼珠子像蒼蠅、講話大舌頭還邊流口水的臭男生。
「曹漢齊不是還有個弟弟?」
「是有個弟弟,名叫漢彰,二媽生的,長得蠻英俊挺拔的,從小就喜歡模型飛機,現在是空軍飛行員,聽說在花蓮佳山基地邱伯伯的聯隊上飛幻象2000。」
「邱伯伯,以前常去他們家包水餃、喝酸辣湯的邱伯伯?」
「嗯,沒錯!邱伯伯是聯隊長,官拜上校。」邱伯伯也是老爸的童黨,雖是外省囡囝,但卻和本省的老爸、曹叔從小玩在一起。老爸還有一位童黨鄔伯伯,也是外省囡囝,現在是國中校長。他們四人小學同在一個班上,感情很要好,邱伯伯最常回來清水,也常來我們家作客。
「薇,妳的辭職信剛到公司的隔天,人在上海的曹叔就打長途電話來,老爸聽說妳不想待在『翰林』,講電話時一直眉頭深鎖,妳知道咱們Cosby向來是個樂天派,這些天卻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一定是操心著妳的事。老妹,妳經常不按牌理出牌,以前放著音樂系不唸,自作主張重考,改學資訊,事先也不和家人商量。師大音樂系讀畢業,好歹也是中學音樂老師,工作分發好的,也不用妳再去找,雖然待遇不比妳們資訊業高,總是個鐵飯碗。我們姐妹倆,一個學美術,一個學音樂,從小就在兩老有計劃的栽培下,浸淫在藝術環境中,兩老希望我們兩姐妹都在教育界,過單純寧靜的教書生活,但妳卻堅持自己的想法,中途翹頭。」老姐婉言相勸,說得我絲毫不敢辯駁,我自知理虧。
「怎麼不講話了?老妹。」老姐注意到我無言以對。
我感覺自己眼眶濕濕的,不敢抬起頭。
「好啦,老姐就不再碎碎唸了。待會兒兩老回來,妳可得先準備好一套劇本,撒嬌妳最在行了!肚子餓不餓?我替妳煮碗什錦麵。」
「我吃過了!」說完,提起行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躺上床,開始想著如何哄老人家開心,讓他們不再追究我換工作的這件事。
兩老回來後,老媽進來我的房間,經過這些天,她氣也消了,只是簡單問我新的工作性質和公司所在、幾時上班,離開前還叮嚀我,要我記得去書房安慰一下老爸。
晚上我去老爸書房找他懇談。
「爸,您還在生我的氣?」
「沒,只是擔心妳。」
「對不起,爸!」
「曹叔和老爸間的故事,妳姐告訴妳了?」
我點點頭。
「妳離開『翰林』後,妳曹叔就打長途電話來,說是跟我道歉,沒盡到照顧世姪女的責任,言語中頗多自責。其實該反省檢討的是我,我沒把妳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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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您別這麼說,都是阿薇不好,自己太任性。」
「丫頭,妳的請辭打亂了曹叔長遠的佈局,曹叔計劃在退休前,逐步將『聯合電子』交給大兒子漢齊,『翰林軟體設計』則屬意交給妳經營。原本曹叔希望妳嫁給漢齊,成為曹家媳婦,與漢齊繼承家業,繼續經營他辛苦半輩子建立的晶圓王國。後來看見漢齊結交別的女友,曹叔退而求其次,想收妳為義女,替他小兒子漢彰管理『翰林』。曹叔很欣賞妳在軟體設計領域的過人才華,曾經幾度跟我說,如果妳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寧可把全部事業都交在妳手上,因為漢齊各方面的表現遠不如妳。、、、」父親像說書人一樣細說從頭,把前因後果娓娓道來,曹叔對我的器重和這片苦心,我既感動又因辜負他而深覺慚愧,雖然我是在不知道兩家有此交情的情況下請辭,雖然我的請辭有點像負氣離家出走的孩子。
「爸,我對不起曹叔,但木已成舟,工作都辭了,接下來我只想以全副心力專注在新的工作上。」
「這樣也好,妳一向有自己的想法,老爸也只能繼續在精神上支持妳。」
「爸,謝謝您!親一下。」和曹家之間糾纏不清的瓜葛,隨著我離開『翰林』,我心想,總算是劃上一道休止符,而塞翁失馬,這未嘗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九】全新的開始
在家休息幾天,月底時吳董事長的司機小郭,駕駛豪華的別克轎車,如期來家裡接我,連同我的車子,也一併由隨行人員開回台北。
「陳副總,您的傢俱和個人物品,已經搬進新的公司宿舍。」
小郭話不多,但很細心很有禮貌。我問他如何擺脫守在「翰林」宿舍門口的狗仔隊和各路人馬,他告訴我說他喬裝成搬家公司工頭,準備了兩部掛著同樣車牌的中型貨車,中途故意在巷子裡東轉西轉,接著是掉包,來個偷天換日,讓各路人馬去追蹤裝著廢紙箱的那部車,至於載運者我的家當的那部車,則從容地開回新的公司宿舍。這招「金蟬脫殼」是他想出來的,他的老闆吳董還不知情。
新宿舍位在中山北路七段,美國學校附近。車子剛到,迎面走來一位中年歐巴桑
,以「頭家」稱呼我,這稱呼讓我感覺彆扭,因為頭一回被如此稱呼,還不太習慣。她簡單自我介紹,夫家姓王,「廣成」的員工都叫她王媽媽,剛從總公司員工宿舍調過來,是這裡女舍的舍監。
走進宿舍,到處擱置著裝潢材料。王媽說我的套房已經先裝潢起來,幹部及員工房間,正在加緊趕工,所以目前只有我先住進來,其餘的人月中才會陸續遷入。宿舍裡配置數名印尼女傭,負責洗衣、打掃、整理環境及替員工準備宵夜。
我心想,吳董事長可真細心,體貼員工而且設想周到。
王媽領我進到我的房間,說是套房,其實有四房兩廳,還特地為我準備了一間琴房,裡頭擺了一部史坦威鋼琴和一套立體環繞音響。客廳裡擺置一組紅木傢俱,牆面是淡紫色的壁紙,透明的大型落地窗,使得整間客廳採光明亮通風涼爽。對著正門的那面牆上還掛著一幅大尺寸的梵谷名畫「鳶尾花」,裝潢感覺寧靜雅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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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訝異吳董事長是如何打聽到我的音樂背景,知道我閒暇的娛樂主要是彈鋼琴和聽古典音樂,而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則是客廳和鋼琴上面的花瓶裡,分別插著藍色的鬱金香和紫色的愛麗思,都是我喜愛的花種和色系,使我不禁聯想起曹小開,但理智告訴我,應該與他無關。
隔天,我帶著愉悅的心情去公司報到,公司位在中山北路二段的辦公大樓。走進位在六樓的公司,守衛很有禮貌地告訴我,請我搭電梯直上十二樓,吳董、黃總和各界佳賓在那裡等我。隨即按內線通知說我人已經到了。
上到十二樓,一走出電梯,兩旁夾道的人龍,竟然多數是以前「翰林」公司設計部的老同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被眼前的情景搞迷糊了。
「歡迎陳詠薇小姐,閱薇草堂軟體設計顧問公司總經理」,在我還弄不清楚「閱薇草堂總經理」這名銜之前,立刻陷入掌聲和響炮陣中,晶晶、以枚和嘉玲等老同事逐一上前向我獻花擁抱,十幾個大女生圍著我又是拉手又是摸我衣服髮飾的,還七嘴八舌三姑六婆地東問西問,簡直就像是同學會。還來不及回答她們的問題,司儀透過麥克風宣佈:
「閱薇草堂軟體設計顧問公司開幕典禮暨迎賓酒會,典禮開始,請各位佳賓入座」。走進接待室佈置成的禮堂,赫然看見講台上除了吳董、黃總和幾位軟體設計業界的大老闆,還有一對熟悉的父子檔:曹叔叔和曹小開。
「主席介紹各位嘉賓。」
只見台上吳董和曹叔兩人在座位上互相禮讓著,後來還是吳董起身致詞。
「聯電曹大老闆、翰林曹總經裡、嬉遊龍鄭董、遊戲橘子張董,實在不好意思,今天這個場面,本來輪不到小弟上台來說話,承曹大老闆,也是閱薇草堂軟體設計顧問公司最大股東指示,就由小弟我來說幾句祝賀的話。今天是閱薇草堂軟體設計顧問公司的生日,這家新成立的顧問公司,以『翰林』軟體設計公司軟體設計部的員工為班底,目前的陣容堪稱是集合國內電腦軟體設計界的精英。為因應我國加入WTO世貿組織,避免國內軟體業界惡性競爭,提升國內軟體設計業界在國際電腦軟體領域的競爭力,經由聯電曹大老闆召集國內十數家大中型軟體設計公司負責人,開會研商,決定整合國內軟體設計公司設計人才,成立一家上游性質的軟體設計顧問公司,這家公司由國內十數家軟體設計公司共同出資,聯電曹大老闆掛名董事長,翰林曹總經裡、嬉遊龍鄭董、遊戲橘子張董等大老闆均為常務董監事,小弟暫代執行長一職,實際負責人是總經理Vivian:陳詠薇小姐和副總經理李又陵先生,各位都知道這兩位向來有軟體設計界『金童玉女』的美稱,如今聯手出擊,一定可以締造國內軟體業界的最高潮。難得的是他們二位都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孔老夫子說:『吾三十而立』,他們兩位不到三十歲就能執軟體設計界的牛耳,足見年輕人當家作主的時代已經來臨。這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ㄋ,可憐哪!統統死在沙灘上。」吳董妙語如珠,語畢,立即引起台上台下一陣哄堂大笑。
「『閱薇草堂』這名稱是曹大老闆取的,借用清朝才子紀曉嵐『閱微草堂』的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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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其中的微加上草字頭,則是與公司實際負責人的名字暗合,曹大老闆曾向小弟提及,說他將Vivian小姐視為己出,當作是親生女兒,所以這家公司就以Vivian的名字來命名,公司的英文名稱就叫作『Vivian』。今後,Vivian公司將提供國內軟體設計業界所須各項諮詢服務和技術支援,並協助各軟體廠商開發各類型高階軟體及代訓軟體設計人才,所以公司定位為諮商服務性質,不以營利為主要目的,歡迎業界充分使用Vivian公司這項資源。」吳董致詞時,曹小開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視線沒離開過我身上。
「接下來,請曹大老闆為大家說幾句勉勵的話。」吳董轉身走向曹叔,伸手邀請曹叔。曹叔雙手合十,打躬作揖表示婉謝。
「曹大老闆太客氣了,接下來請公司負責人總經理Vivian小姐為我們說幾句話。」
我哪有心理準備?原以為今天自己是到「廣成」上班的,沒幾天怎麼事情會變化這麼大,自己竟然坐上新公司的總經理位置,而且從頭到尾都被幪在鼓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只能勉強說幾句感性的話,感謝曹叔和在座的大老闆共同集資成立這家新公司,以及勉勵今後將與我一起打拚的公司員工。
接下來的酒會,曹叔、吳董、黃總陪我和副總李又陵一起會見公司常務董監事,這幾位都是以前就認識的大老闆,禮貌性地寒暄幾句、握手拍照。曹小開很識趣地跟在長輩後頭,全程只是點頭微笑、不發一語。酒會結束前,曹叔、吳董、曹小開、黃總一行人進到我的新辦公室。以枚是總經理秘書,她手腳倒是利落,已經把各部門組織人事表和新年度的業務企劃書擱在辦公桌上。
一行人順序坐下之後,吳董先開口說話:
「曹佬,今天這樣安排,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吳董您客氣了,為國內電腦軟體業界未來的發展,您出力最多,功勞最大。」
「不敢當,不敢當,今後要仰仗您世姪女的地方還很多。」
「這波全球性的經濟不景氣很快就會從谷底復甦,『翰林』的班底加上李又陵的團隊,讓我對國內軟體業的未來前景充滿信心。」
「曹佬高瞻遠矚,胸襟氣度恢宏,願意讓出整個『翰林』設計部團隊,讓業界共享資源,小弟實在佩服。」吳董應對得體,懂得趁這機會拍拍曹叔馬屁。
「Vivian還年輕,不懂的地方很多,今後還望吳董費心調教。」
「調教豈敢,我還想向她拜師學藝ㄋ。」
曹叔回過身來對我說:
「Vivian,妳仍兼任『廣成』執行副總,負責替吳董訓練剛成軍的設計部人員。這是我和吳董協商好的。另外,『翰林』將聘妳為有給職的顧問,希望妳不會拒絕。這兩件事,原本應該事前先徵詢妳的意願,但因為籌備新公司的時間緊湊,
而妳人又在休假中,所以我就自作主張。」
「曹叔,我擔心自己分身乏術,難以同時勝任三職。」這樣的安排的確讓我感覺肩頭負荷沉重,我必須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
「不要緊,妳盡力去做,眼前的工作是先讓顧問公司的營運上軌道。等忙得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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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再抽空回去幫忙。今晚我沒別的應酬,等妳這邊暫告一段落,我派人來接妳,叔叔也好久沒和妳閒話家常了。聽妳叫我一聲『曹叔』,心裡真痛快,要不是妳爸堅持,其實我很巴望妳一開始進來『翰林』就已知道整件事,如今因禍得福,咱們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相認了。不禁讓我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把妳扛在肩上玩造飛機的情景、、、」曹叔的赤子情懷讓我感動,雖然今天這種場合不太適宜提及這些陳年往事,但我完全能體會他的心情。
「曹叔,如果我永遠不長大,您還會陪我玩造飛機嗎?」話一說出口,我才發現自己失態了,都已經是大姑娘家,還這麼會撒嬌。
「那是當然,不過叔叔老了,現在可扛不動妳!」
在座的吳董等人,也被我們叔姪倆童話式的對話給逗笑了,連一旁的秘書以枚也
蚩蚩地笑著。
曹叔、吳董、黃總等人先行告辭,我送他們出辦公室,回來時發現曹小開還在,他負著手在辦公室踱步,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曹總經理,您還有事嗎?」
「Vivian,或者該稱呼妳詠薇妹妹,剛才一直沒機會和妳獨處,所以等到現在。」
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於是示意以枚暫時離開。
「現在,你可以說了!」我一邊翻閱著桌上的文件。
「可以坐下來談嗎?」
「沒人罰你站ㄚ?!」我拿起文件就近坐在沙發上,曹小開也跟著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詠薇妹妹,妳的辭呈剛寄到公司,我還沒過目,人事主任林叔叔就立即把妳的辭職信傳真到上海,我還是在接到父親從上海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妳決定辭職。」
「曹總,對不起,給您添麻煩!」我的回答冷冷的,像一池高山湖泊裡的水。
「在電話中我父親大發雷霆,從來沒嘗過他老人家這麼大的排頭!」
「ㄛ,你被訓話了?」我嘴裡說著,心裡卻有點幸災樂禍。
「老人家大罵我糊塗,還直說我壞了他的佈局,立即在電話中指示林叔,暫時解除我在公司的職務,等他回台後發落!我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我心想:曹總經理你也有今天,當初公司裁員時的意氣風發,都到哪裡去了?!這回我沒答腔,這節骨眼總不好意思落井下石。
「一週後,我父親搭早班飛機從香港回來,我親自去接機,他老人家不發一語,不高興全寫在臉上。回到公司,我早有心理準備,跟他進了董事長室等他訓話。
他看過我關於公司未來的營運調整計劃和裁員書面報告,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說我的執行方式欠考慮。」
「ㄛ,曹董事長怎麼說?」
「他認為應該將公司資淺人員重新編組,優先派到新加坡的分公司和上海的辦事處,一邊繼續受訓,一邊瞭解當地的市場性質。而我卻是想將資深人員派出去, 當時我的想法是這些老鳥經驗豐富,比較能適應當地的商業文化,處裡各種突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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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況。我父親說這些資淺人員都是剛從學校畢業,清一色單身,多數沒有家累也暫時沒有婚姻的顧慮,外放的意願會較高,而且年輕人可塑性強,出去見見世面,學些我們這裡學不到的經驗,歷練個幾年才調回來,對公司長遠的營運會更有助益。」
「曹董事長的見解的確比較周延妥當。」我說。
「其實,我父親最在意的還是妳離職的事,那天他才一五一十地把我們曹陳兩家的交情全盤說給我聽,我才想起記憶中的確有個長頭髮的小女生,模樣長得很可愛,而且很會撒嬌,但每回見到我,總是跟我扮鬼臉,不許我接近。」
「ㄛ,我小時候很恰ㄏㄡ?」
「恰查某一個!」連我小時候的帳都還牢記著,這男生未免小鼻子小眼睛,太會記仇了,也許小時候我的確對他很兇悍吧?
「我父親還責怪我不該派妳去新加坡,說以妳的情形不可能會同意這樣的安排,因為還沒出嫁的女兒,心理上對家庭還很依賴,而妳又很孝順乖巧,很黏妳父母親,不會答應出遠門。而妳決定辭職,不僅讓我父親難以向妳爸交代,並且也會在公司裁員的節骨眼上,投下難以收拾的後果,整個設計部將因為群龍無首而瓦解,一些原本並無意辭職的員工也將會追隨妳而離開,換言之,妳所引起的連鎖效應將會使『翰林』被迫關門。」
「那,曹董事長如何處理?」我不好意思說成是如何處理「這次的危機」,因為整件事最初雖非因我而起,但我的突然請辭的確使問題複雜化。
「我知道妳請辭的消息一旦傳開,一定會使人心更加浮動,因為妳離開公司那天,許多同事親眼見到我們之間為裁員的事起了嚴重的口角爭執,設計部的員工會直覺以為妳是為了抗議我大舉裁員而辭職,而把帳記到我頭上。於是我主動向員工聲稱妳休長假。但大部份員工並不相信,因為他們看到『壹週刊』的報導,而壹週刊得到消息,我相信是公司內副理級以上的高階主管透露出去的,因為我在各主管彙報上曾提及妳的辭呈,雖然當時我要求全面封鎖消息。」我心想我的辭呈竟能讓這位曹總經理戰戰兢兢來因應,而曹小開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我心中仍有疑惑。
「曹總經理,你那時不是已被你父親解除職務?怎麼還能作這樣明快的處理?」
「是我央求人事主任林叔叔晚幾天發布人事命令,他是我父親的老部屬,從小就很疼我,他也覺得我應該先穩定軍心,立即進行危機處理。」
「直到你去『廣成』應徵,有業務部的員工從他在『廣成』那邊上班的女友口中得到消息,才確定妳真的辭職,而紙已經包不住火。這時所幸我父親已經趕回公司,他聽了我的報告,知道妳去了『廣成』,決定去電吳董事長,約他見面吃飯。接下來都是我父親處理的,那時我已成為公司裡的「閒人」,詳細情形我就不十分清楚了。
「曹總經理,這樣說來,我的宿舍佈置真是你的傑作囉?」
「沒錯,是我交代下去的,我瞭解妳的興趣和喜好。就連成立一家中立性質的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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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設計顧問公司,也是我向我父親獻的策,唯有如此,才能從『廣成』吳董那邊把妳給要回來。而決定成立這家新公司後,公司的中高階主管,也是我父親要我擬定出人選。因為我最清楚國內各家軟體設計公司的虛實,有哪些值得網羅的人才。」原來曹小開才是「影武者」的黑澤明,編劇兼導演,這倒是讓我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而他好像小學生抄聯絡簿似的,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前後作了哪些功課。
「你告訴我這些作什麼?要我對你心存感激?」我想瞭解他背後的動機。
「Vivian,我從未有如此樂觀的想法,我知道妳對我成見很深,不可能因為一兩件事而對我改觀。但我真心想為妳做些事,也算是對妳的一點補償,我不願見你
為躲避我,而去到一個妳難以施展抱負的地方,如果妳真的那麼厭惡我,我會很識趣的離妳遠遠地。」曹小開這席話說得很誠懇,只是他不瞭解我原來的想法,我不願再與曹家有任何瓜葛,我不想繼續當他們父子手中的那枚棋子。雖然這想法後來還是敵不過現實。
「阿Ken,你沒虧欠我什麼,當初我選擇離開,其實是想證明憑我自己,也能走出一條坦途。」
「以妳的才華和實力,妳絕對可以辦到,我從未置疑。但當妳重新來過,妳勢必要繞遠路,晚幾年才能達成目標,實現妳的理想。」
「至少我不必繼續生活在你們曹家的陰影下!」
「陰影?不必然是陰影,往好處想,未嘗不是『雙贏』!」好一個「雙贏」,曹小開辯才無礙,也是久經商場訓練出來的。的確,今天我之所以默許曹叔所作的安排,關鍵正是基於「合則雙贏」的長遠考量,其次才是兩家的交情與曹叔對我的疼愛和器重。在我目前所處的境界,我已享有業界極高的地位和名聲,我所在意的不是能為公司創造更多的利潤,反而是我能為國內電腦軟體業界作出怎樣的實質貢獻,而服務性質的「軟體設計顧問公司」,正是我逐步實現理想的根據地,「合則雙贏」,彼此各取所需。
「不談這些,談談你吧?不是這個月要請我喝喜酒?」我問他和碧霞間的婚事。
「喜酒妳是喝不到的,我已經和碧霞吹了?」他倒是回答得爽快,而且表情很輕鬆。
「你們之間怎麼回事?」
「原本我答應娶她,是我父親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爹,讓曹家的骨肉流浪在外。沒想到她欺騙我,她根本沒懷孕!」
「沒懷孕?你怎麼知道的?」
「上月底,我臨時有事回家一趟,當時她已外出,我在她梳妝台上偶然看到一包『排卵藥』,拿藥的日期是之前兩天。我越想越不對勁,都已經懷孕兩個多月,怎麼還吃排卵藥。於是我以未婚夫的名義向婦產科主治醫生調閱碧霞的病歷,赫然發現她其實沒懷孕,她先前拿出來的診斷證明,竟然是花錢向駐院醫生買的。我把她的病歷表影印下來,回去質問她,她才向我吐實。我以此反制,要求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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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否則一狀告上法院。」
「沒想到碧霞如此處心積慮。唉,何苦ㄋ?」我感慨地說。
「從此,我又恢復自由身,不再受制於她。」小開的臉上又再度堆滿奕奕的神采,
讓我印象深刻,男人竟然可以如此輕鬆地擺脫掉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同時,我也
替碧霞感到不值,為這樣的男人費盡心機,何必作繭自縛、自討苦吃?
當晚,曹叔派車來接我,我們在長榮桂冠酒店聊了一些事。
曹叔很誠懇地希望我能給他兒子一次機會,因為只有我能栓得住這頭遊戲人間的野馬,在未來他退休後,協助他兒子經營他辛苦半輩子的晶圓王國,並且,以我的才華和能力,一定可以再創曹家企業集團的事業高峰。我沒敢答應曹叔,只是含糊其詞地說我和漢齊是否有緣順其自然,但心裡其實我根本不想把自己的婚姻拿來當賭注,尤其對象是曹小開。雖然說我聽過「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箴言,但也同樣有「貓兒改不了偷腥」的警語,與其和曹小開廝混,不如繼續單身,自己的悲歡自己的愁,至少活得自在安心。
曹叔還問我是否有意在幾年後接手「翰林」,同樣我暫時不置可否,以先把顧問公司作起來為當前首務,而經營這家顧問公司,才是我真正的興趣所在。
曹叔還告訴我,他們這些股東,不會插手我的顧問公司,我可以放手去做,
董監事會只按時聽取我的業務報告,不作任何決策,顧問公司由我發號司令。其次,我持有公司股份百分之十。這幾項都是他們十幾位發起人共同的決議,從此,我不必有後顧之憂。對於曹叔的細心佈局和長遠規劃,我心中滿是感激,曹叔待我,早已形同自己的親生女兒。
【十】祥哥的情詩
隔天下班後,我去台大的地下人行道拜訪算命仙瞎子阿祥。
大老遠就看見他拉著二胡唱他的「改編歌曲」:「你便祕,你天天都便祕,大便統統塞在肛門裡,我實在同情你、、、」,圍觀的聽眾笑得很開心。我聽出來是改編自鄧麗君的「甜蜜蜜」,這瞎子真是個鬼才。我駐足旁觀了一會兒,等人群散去,才走向他的攤子。
「ㄚ祥,還記得我嗎?」我坐在籐椅上說。
「蘭蔻牌香水,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想必是詠薇小姐?」
「好記性!」
「幹我們這行的,沒有好記性,早就餓死在路邊啦!」
「回來聽你說自己的故事,順便請你上館子,兌現諾言。」
「我就算準妳會回頭來找我,怎樣?我的預測準嗎?」
「八九不離十,雖不中亦不遠矣!比你預測的還順利。」
「還跟我說文言文勒,不簡單阿!妳稍等,我把攤子收拾一下!今天提早休息。」
我也彎下腰來幫忙,等他把櫃子鎖上,我正想伸手扶他,才碰到他手臂,他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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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去這段路,我自己來。」他拄著拐杖,拎起一只黑色小公事包,方向感很好,我跟在他身後,走上樓梯。出來到羅斯福路口,他沒問我上哪去,我牽他過馬路,走回新生南路台大側門,扶他上我的白色Corona房車。
車子經過羅斯福路五段,左轉興隆路,再左轉萬芳路。這時坐在一旁的阿祥才開口說:「我們要去貓空,是不是?」
「嗯,你的方向感很好。」我說。
「剛才頭頂上有捷運列車經過,而這中間妳又兩度左轉,應該是往動物園或木柵方向,你不會帶我去指南宮餓著肚子拜神,所以一定是去政大後山的貓空,那兒才有地方打牙祭。」
「Right!你眼盲心不盲,果然精明。」
到了貓空,我找了一家背山面谷的茶坊,扶他上樓梯,在一個幽靜的角落座下。
我問他喜歡吃些什麼,他倒是隨和,只說:「客隨主便」,於是我點了幾道清淡的野味、茶葉點心和一壺鐵觀音。
「妳的新工作找到了?」他首先打破沉默。
「嗯,出乎意料地順利。」我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因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順利就好,但還是得慎防周圍的小人,妳的個性很容易信任別人,因此也容易被朋友出賣或遭小人暗算。」
「我會留意,謝謝你的提醒。但現在我要聽你說自己的故事,今晚的主角是你,ㄚ祥。」
「詠薇小姐,為什麼妳對我的過去如此感興趣?」
「還記得上回初見面時,我說過每個人就像一本小說那個比方嗎?」
「記得,妳的比方很有創意,讓我印象深刻。」
「從小到現在,我求學和謀職過程一直很順利,唸大學時雖有小小轉折,卻也談不上挫折。我現在和可預見的未來,就像一部劇情熱鬧的暢銷小說,內容卻膚淺而空洞,既不深刻更不感人,唉,一路走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浮華的人生有什麼意義?」我娓娓道來,訴說著擱在內心深處許多年的感觸和迷惘。
「詠薇小姐」
「叫我Vivian,我喜歡你直接叫我Vivian。」
「Ok!Vivian,古人說:『知足常樂』,相較於多數人,妳可說是天之驕女,不必刻意讓自己的人生變得迂迴曲折。有些人就是出身好、運氣更好,一輩子沒有大悲大喜。說上蒼造人,本來就不公平;造化弄人,更不是常理能解釋。」阿祥倒是先安慰起我來了。
「別談我了,談談你自己,你的過去和未來的計劃。」我趕緊把話題拉回來。
「我的本名叫翁榮祥,大學讀的是國立藝術學院音樂系國樂組,主修二胡等絃樂,原本計劃服完兵役後,報考省立國樂團。大學畢業後,我考取預官,由於父親是備役海軍少將,他的觀念裡年輕人服兵役,接受磨練和訓練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雖然以我的專長,一定進得了『藝工隊』,但我仍自願到基層連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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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完陸軍預官訓,我抽籤被分派到金門防衛司令部後指部,負責彈藥解運職務。在一次押解火藥包過程中,因軍車為閃避民車以致失控翻覆,引燃車上火藥包,造成連續發火爆炸,我就是在那次意外中受傷,這次意外事件還曾上無線電視台國內新聞。」我靜靜聽他說著,不敢打岔。
「在花崗石醫院躺了將近一天,接受初步的燒燙傷先期急救處理,我和其他幾位受重傷的弟兄,被安排後送回三軍總醫院。醒來當時我渾身裹著紗布,像一具動彈不得的木乃伊,而且眼前一片漆黑,我知道這輩子大概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但我意志還算清醒,全身皮膚超過百分之七十的兩度和三度燒傷,因為灼燙感和刺痛使我無法入眠。我父母親趕到三總急救室,母親抱著我痛哭,還一邊責怪父親;父親隔著紗布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隱約聽見他的啜泣。、、、」他喝了一口茶,接著說下去:
「後來傷口發炎,我陷入將近一週的昏迷期,中間短暫醒來過幾次。醫官使用高劑量的抗生素,以控制我的病情。一週後我總算回復神志,暫時離開鬼門關。那時我不能言語,因為喉頭被切開,插著一條餵食管,腳踝上綁著木條,用來固定針頭,只有那部位找得到較完整的血管來進行靜脈注射。除了聽覺,我幾乎已經與世隔絕。」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植皮、整型手術和物理復健,如此折騰了快兩年,我才有妳現在看到的樣子。」從皮包裡摸出手絹,我把眼角的淚水拭去。
「ㄚ祥,聽了你的遭遇,我心裡很難過,換成是我,我大概沒有那麼堅強的求生意志,相較於你,我先前所受的丁點委屈和挫折算什麼?」這段話,我是真的有感而發。
「從鬼門關裡撿回來,爛命一條,我的未來、未實現的夢想完全破滅,有一陣子我曾自怨自艾、消極頹廢過,根本不敢踏出家門。後來我總算想通了,覺得上蒼開了我這麼大一個玩笑後,還留下我這條半死不活的爛命,我怎能讓親友繼續看笑話,於是我打起精神,決定自立更生,不再成為老人家的負擔,學一兩樣技藝,就算騙吃騙喝好歹糊口飯吃。於是透過親友介紹,我跟三峽一位瞎眼神算仙拜師學藝,經過三年,我師傅臨終前把畢生所學一樣樣傳授給我,師傅過世後,我就出來擺攤開業。」
「ㄚ祥,在音樂的領域裡,你是學國樂的,而我則是西樂的叛徒,這也是我對你感興趣的原因之一,我從未後悔自己當初的抉擇,至今,音樂仍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份。」
「ㄛ,妳也學過音樂?」阿祥露出驚訝的表情
「嗯,彈了快二十年的鋼琴,一直沒間斷過。」
「那可好,我遇上知音了,我寫了幾十首歌,都是簡譜,如果旋律妳還歡喜,就請妳抽空替我配上合絃。這是其中一部份。」說罷,他從公事包裡抽出一疊歌譜放在茶几上。
「我能現在就看看嗎?」我的驚喜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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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竟然深藏不露,具有詞曲創作的才華。
「歡迎,請多指教。可惜方才沒想到帶著我那把二胡,不然就可以每首都拉給妳聽。」
「不要緊,我可以看著簡譜哼唱。」我一面安慰他,一面逐頁先把這些歌曲快速地流覽一遍。當中有幾首詞曲都已經完成的,連前奏和間奏都寫好了,只須配上合絃即可。另外的幾首只有曲調旋律,尚未填詞。接著我逐首細細地讀著他的歌詞,逐一提問,而他也很有耐心的回答我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
千羽鶴
這些年你寫來的情書
分手後,我把它們折成千隻紙鶴
懸掛在長廊的屋簷下
風起時,千隻紙鶴同時飛舞著
拍翅的聲音低沉,很中年男性的嗓音
是你溫柔的情話
聽說你去了異國
娶了當地的金髮女子
還斷續向此間的朋友打聽我的近況
我還留著兩絡辮子
薄施脂粉,一襲百褶長裙
大老遠就可以一眼認出
因為我想,或許哪天我們
會在校園的某個角落碰面
那時,你沒有理由假裝不認得
信紙上的褶痕微微泛黃
年輕時的愛情和墨漬一樣漸漸褪色
我想,懂得淡忘的人是幸福的
你的寂寞是春草,漸行漸遠還生
我的孤獨卻是千羽紙鶴
總是輕易地被每一陣路過的風
猛然搖醒……
「很悲涼淒美的一篇愛情獨白,ㄚ祥,這篇作品是你以女孩家的心情寫出來的,你是如何揣摩的?好傳神ㄛ!」我直覺地想起老姐詠馨和她的男友中平大哥,如果中平大哥在美國變了心,娶個高鼻子藍眼睛的洋妞,這首歌不就成了老姐悲劇版的「寫照」?
「這首『千羽鶴』裡的故事是寫我姐的,情緒則來自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的『雪鄉』、『千羽鶴』、『古都』及『伊豆的舞娘』,這幾本小說都曾拍成電影搬上螢幕,原著小說和電影我都看過。」
「所以你也是小說迷和電影迷囉?」
「是的,大學時代我看了很多名著小說和經典電影,凡是金像獎金球獎和歐洲幾個大型影展的得獎影片,我都不會錯過。」
「你說『千羽鶴』裡的故事是寫你姐的,能告訴我嗎?」
「在我大二那年,我姐仰藥自殺獲救,她之所以想不開,是因為被她那留美的男友拋棄,當時我姐已懷有六個月身孕,而且由於未婚懷孕,敗壞門風,被我父親視為奇恥大辱,趕出家門,當接到男友來信,提出分手要求,並且說已另結新歡,單獨在外租屋的我姐,就一時想不開,傍晚吞下半瓶安眠藥。要不是我媽晚上打電話過去,前後撥了兩三通都沒人接,直覺有蹊蹺,特地去她租屋處找她,恐怕她就一命嗚呼了。後來,命是揀回來了,腹中的胎兒卻沒能保住,受此連串打擊,從此我姐變得精神耗弱,時而神志不清。我爸為免我姐跑出去出了亂子,乾脆把她用鐵鍊鎖在家裡。」我直搖頭,沒想到不幸的事都集中在一起,發生在阿祥家裡。與其說「造化弄人」,不如說「天地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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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現在看到的這幾首歌,其實都是先有歌詞,才把曲調和旋律譜上去的。」
「難怪我在哼唱你的歌曲時,總覺得曲風有李泰祥的味道,尤其你這幾首歌,歌詞長短不一,段落間又缺少韻腳相互呼應,作曲的難度相當高。作曲理論我略懂一些,但你的歌辭不合一般填詞作曲慣例,不論是押韻、轉韻、換韻、切韻,或者虛字增減,在你的歌曲裡都變得毫無用處。」我把我記憶所及的作曲理論,搬出來講,試圖歸納出他的歌曲風格。
「妳的確是行家!一眼就看出端倪,瞎子佩服!」
「你寫的這幾首歌,歌詞的意境深遠,富於暗示性,而且沒有被諧音與韻腳絆住
,於其說是歌,不如當成新詩來吟誦,會更貼切些。即使是歌,也多半是悲歌!」
「我的意圖都被妳給看穿了,沒錯,我從大學時期一直到現在,都還斷斷續續地在寫新詩,而且多半是寫情詩。我堅持人間仍然處處有溫情,無情的世界根本不適宜人們居住和生活。」
休書
有贈紅妝
去年秋天妳不告而別
院子裡的桂花差點跟我翻臉
從此不再圍著聽我說書
今年秋天,就連樑上未成年的燕子
索性也舉家遷出戶口
滿園的秋蟲黑著眼圈,嫌我
夜半的蕭聲太淒涼
感動過了頭,老是搞得牠們精神耗弱
想起妳臨別前那席話應是別有深意
這一生妳不圖我什麼
粗茶淡飯裡自有瀟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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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別常惦記著詩名
其實我又何嘗願意在行間字裡
計較意境,推敲字眼、平仄與乎聲韻
如同妳視我為知音而以身相委
我也從不抱怨三餐雷同的菜色
今晚,微涼的晚風穿透鏤空的紙窗
從莊子的秋水篇裡我帶回一些咳嗽和傷風
捻息煤油燈,才要寬衣入睡
院子裡就隱約迴盪起幽幽的琴音
推門出去,原來是一陣莫名秋雨
唉!多愁善感的詩人竟也難得糊塗
想起年來為妳新填的詞曲
獨自清唱時,有些尾韻我拉拉拉
始終拉不上去
想起妳喜歡在我醉酒時彈唱那首渭城曲
今夜秋雨浥濕輕塵,窗口的梧桐
丟給我僅賸的一片葉子
要我連夜替他向濕冷且病蟲害了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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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寫封休書
還說等初雪降臨
要學我一起過,簡單的生活
還君明珠
還君一缽無情淚
恨不相逢未剃時
民國蘇曼殊【本事詩】
早知你心已入了空門
彼此情緣都成過眼雲煙
撈不起來的鏡花水月
我該不該堅持剪去這絡青絲
為你持節守身
你是野雲,從不為生活發愁
遊罷人間,終究要回歸山嶺懷抱
我出身青樓,若非你見憐,散盡千金
不免輾轉淪落紅塵,和姐妹們一樣遭遇:
每個夜晚換個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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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男人相同的體臭以及
始終見不得人的臨時戶口
你說我合該嫁入豪門
總有風雅公子懂得惜玉憐香
但我還是封了琴、剪斷嫁衣
在迎娶的鑼鼓抵達村口前,留書出走
如何向你表明心跡
還君明珠,我久久不能釋然
說不出口的話是那悠長的空谷回音
彷彿經過百千年,才幽幽地被自己的心房聽見
而熱淚漫過山稜,竟潺潺湲湲成一江春水
東流的一江春水,大海是我最後的皈依
我佛慈悲,煙波盡處
已是你的夢境,我的江湖…….
沙漠旅行
地平線上夕陽是一枚熟透石榴
紅得很乾脆,從新月丘稜線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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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腮幫子暈紅,剛喝過馬奶酒似的
沿途,我是有刺的仙人掌緊緊相隨
見妳搖搖晃晃,卻不敢起身攙扶
說些旅行的見聞給我聽
耶路撒冷究竟長什麼樣子,據說
城裡經常有炸彈當街開花,回教恐怖份子都矇著臉
想必是整容手術的受害者,落腮鬍的阿拉伯男人
用刮鬍膏調雞尾酒以增強戰鬥意志和征服異族的決心
加州長堤海灘上作日光浴的男女
塗滿身防曬油,如果刨去內臟掛在木竿上
風乾就和燻鮭魚一樣坦誠
想想看還有什麼問題要發問
人妖和蚯蚓都是雌雄同體如何區別
閹過的駱駝站在日本AV女郎清涼海報前
會不會充血勃起,直流口水
沙漠裡我是一方寂寞的湖泊
很鹹很澀,有著潮溼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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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喧嘩的水草們都不知情
我只能保證,在旱季結束前不會乾涸
所以如果妳堅持取道於此
記得繫緊駝頸上的鈴鐺,因為
我深怕心湖從此不再寧靜
湖裡的水真的,會提早醒來
「ㄚ祥,細讀過你這幾首詩歌,我的內心像波濤般洶湧地起伏著,從離開校園到現在,我很少像今晚如此感動過;而我所認識的男孩子中,除了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和你一樣,生活閱歷如此曲折離奇,生命情調如此撲朔迷離,生命內函又如此深沉豐盈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介紹一份具有挑戰性的工作給你,讓你可以發揮所長。至於這些詞曲都已完備的詩歌,我也會在配上合絃後,先以鋼琴錄製成DEMO帶,請唱片界的朋友試聽,說不定他們聽過後,會樂於為你出個人專輯,瞎子歌手金門王最近不也是紅透半邊天。能為你作點事,讓我感覺心情愉快。」
「感謝妳的好意,Vivian,我還是喜歡目前這種無拘撿的生活,不必向任何人負責,活得自在些!」
「你當不當我是朋友?如果是,就聽我一次,讓我為你安排未來的生活,你想實現你的夢想嗎?那就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先把生活安定下來。」
「但我怕做不來、做不好,到時候給妳出糗,丟了妳的臉。」
「你不是也會使用電腦?」
「一般的打字而已,這樣還行嗎?」
「你會使用電腦創作詞曲就行了,創作詞曲就是你的工作內容。」
「就這麼簡單?」
「沒錯,就這麼簡單。」
「好吧!我試試就是」
「不,你應該說:I will do my best!」
隔天一早,我去阿祥家裡接他,把他帶到「翰林」,親手交給曹小開,安排在影音後製部當配樂師兼文字撰作。還向小開交代說,如果阿祥受了委曲,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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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他「算帳」,不過,這回曹小開倒是好說話得很,不敢要求我要陪他看電影喝咖啡,當然,阿祥也不必經過三個月的「試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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