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遊戲
我的三妻四妾
長篇都會情慾小說
【一】高雄港碼頭的短髮女孩
1991年七月一日,我搭乘海軍525運兵艦,自金門料羅灣啟程。從那天起,卸下戎裝,我恢復平民身份,一個皮膚黝黑、肌肉發達的死老百姓。
早上九點,陽光明麗,我在料羅碼頭上船。幾個小時後,船航行經過澎湖外海。站在舺板上,島嶼在海平面載浮載沉,鹹味的海風把我吹得像勵志小說裡的那隻海鷗岳納珊。
入夜後,我從圓形的艙窗中看見遠處旋轉的光芒,那光芒是來自碼頭長堤上的燈塔。身旁許多人隨即歡呼了起來,我知道船正駛向高雄港埠。大家忙著收拾隨身行李,而我只是靜靜地望著海面遠方,逐漸清晰起來的燈火出神。
八時一刻,我和同梯退伍的同伴們魚貫走出船艙。碼頭岸邊擠滿接船的人們,在通明的燈火中人影晃動著。
「去非哥,去非哥,我在這兒。」一個短頭髮穿藍色T恤的女生,手上揮舞著兩支螢光棒。是雨荷,雨晴的妹妹。
我把鴨舌帽摘下,拿起來朝她揮舞,同時從擁擠的人群中擠沙丁魚似的擠了過去。我身上馱著沉重的陸軍黃埔大背包和一只吉他,使我行動遲緩,看起來就像一隻背著大海葵的海螺般,正費力地穿過黑壓壓的沙丁魚群。
「小妹,等很久了吧?」
「六點就來到這裡,還好。」雨荷說著,綻開燦爛甜美的笑容。等這麼久,讓我不免有些過意不去。
「妳姐呢?她還在生我的氣嗎?」沒見到雨晴,我納悶地問。
「別提了,你知道的,我老姐就是死鴨子嘴硬。」雨荷對我扮出一個招牌鬼臉。
「哦!算了,等她氣消,冷靜下來再說。」我把鴨舌帽戴回小平頭上。
「未來的姐夫,退伍後你有什麼打算?還有,幾時讓我當伴娘,娶我家老姐過門?」雨荷一連拋出兩個問題,使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Take it easy,Lady!」,我抬頭長吁了一口氣,苦笑著說:「一切正要從頭開始,所以,暫時沒有成家的念頭。」我笑得很茫然,想起舺板上我倚著欄杆,遠眺海面時的心情,彷彿自己就是那蒼藍的海面上,逐浪翱游的鯨豚,一時間漫無方向。
「唉!可憐的老姐,看來她這個大小姐,還得繼續鎖在我們林家的深宮幽苑裡好一陣子,那可是一座巨大豪華的保險箱哪。」雨荷故意學我的語氣誇張地幽我一默,接著說:「可是,我真搞不懂你耶!未來的姐夫。」
「我有那麼晦澀難懂嗎?」我聳聳肩,推了一下鏡框。
「哈!就像你寫給我姐的情詩那樣呢!有看沒有懂。」雨荷鬼譎地一笑。
「是嗎?妳不是也到了可以談戀愛的年紀?」我故意轉移話題。
「我是學商的,不懂你們小兩口這些筆墨風情。」雨荷的率真和機智,經常表現在她的快人快語上。
「小妹,不談這些,妳吃過飯了嗎?」
「隨便塞了一些黑輪和甜不辣,先墊過肚子。姐夫,你餓了吧?」
「嗯!是有點餓。」
「姐夫,我們先去吃個、、、」
「等等,小妹,在旁人面前,可別這樣稱呼我。」我微笑地抗議著,姐夫長姐夫短地叫著,確實使我感覺不太自在,尤其最近幾次和雨晴在電話中的爭執,我隱約感覺和雨晴之間的這一段感情,還會遭遇到一些難以意料的風雨。
「是!是!是!姐夫。我還以為你們學外文的人,作風都很洋派哩!」
邊說著,我們邊往出口旁的停車場移動。
「姐夫,老姐要我先接你到別墅去,今晚她會在那兒等你,替你接風洗塵。」
「哦?」我的這聲疑問,其實是想知道雨晴究竟什麼事給耽擱了,以致讓她妹妹來碼頭接我。
「姐夫,你可別疑心,我老姐對你一向可是很忠貞的,雖然幾天前你們在電話裡起了口角,她當時使性子發狠地說,不去碼頭接你,可是當天晚上她就後悔了。昨天,她跟我父親上台北的總公司主持一項重要的會議,一連兩天。原本她不答應跟我爸上去的,因為她後來已經和你說好,今晚來碼頭接你,但是拗不過我老爸,所以只好臨時要我來接你。算一下時間,現在她應該已經從台北搭飛機趕回來了。」雨荷邊說邊拉著我的手,往停車場方向。
「主持會議?」我說著,心裡悶悶地想,難怪前一陣子雨晴會在電話中一再對我提起,說他父親要安排我去總公司業務部門,出任見習經理的事,原來、、、。
「上車再談吧?姐夫。」
我們已經來到停車場,一部嶄新的白色積架房車。
「姐夫,這部車是我姐特地買給你代步的,市區的路況你不熟,這趟暫時由我來開。」
「買給我的?」雖然我這麼問,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雨晴一手安排的,以她們林家的經濟條件,一部嶄新的積架房車不算是很大的手筆,只是我的個性,並不喜歡接受她這樣的安排。
「老姐說,她會陪你回台中老家,讓你休息幾天,然後她會再去台中接你,一起上台北履任新職。」雨荷按下遙控器打開車門和行李箱,我放下大背包和吉他,坐上前座。
「這麼樣?姐夫,這部積架你還滿意嗎?」雨荷啟動引擎,儀表版的燈逐一亮起。
「的確是一部好車!」我讚賞著,車內豪華的配備和氣派的裝潢吸引住我的目光。
「我老姐眼光很不錯的,不僅會挑車子,更精於挑人。」雨荷意有所指地說,接著把車倒出停車格,朝出口處慢速滑行,同時打開方向燈,匯入車陣長龍中。
「小妹,妳的話裡有話喔!?」聽出她的言外之音,我問。
「姐夫,你知道嗎?這幾年,我姐在我家兩佬面前,一再強調你的生意頭腦很好,將來肯定可以接下我們家的事業,再創另一個巔峰。」
「喔?是嗎?」我又苦笑著,雨晴的確用心良苦。不禁想起自己出身農家,父母親守著幾分地的山田,種植茶樹、檳榔和竹筍,終年辛勤勞動,也只能勉強供我上大學,而我妹如意,在學校功課成績一直很優秀,老人家卻只能同意讓她讀免學費師範學校,我讀研究所那三年的生活費和買書款,有一半還是妹妹按月接濟我的。我這樣寒微的出身,卻認識了豪門巨賈的千金大小姐,幸與不幸,這時我也說不上來。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姐夫!」雨荷偏過頭來,正經八百地說。
我沒回答。
「我姐從來沒有嫌棄過你的家庭和家人,所以,男兒當自強!」雨荷說話的語氣,嚴肅中透露著某種深切的期許,彷彿當初我剛考上外文研究所時,我妹妹如意把她教書的第一筆薪水兩萬元交給我,語重心長地講話的神情。
望著車窗外久違的市招,忙碌來往的車流和人潮,我不禁陷入回憶中。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兩袖清風的窮小子,雖然身邊已經有位豪門千金的女朋友,就是林雨晴,但我每天只吃學校餐廳裡的自助餐和麵食,泰半時間浸泡在圖書館裡,而雨晴也心甘情願陪我過這種清教徒式,刻苦簡單的大學生活,她清楚我的倔強脾氣,總說我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到現在,退伍後踏出社會,我仍然和一張白紙一樣簡易明瞭,因為除了兼家教、短期打工之外,我並沒有任何真正的職場經驗。而我還只想著,先找份工作,兩三年後存夠了錢,就到英國劍橋或牛津大學留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學成後回來系所裡教書,這些是我自己的生涯規劃。
「姐夫,你在想什麼?」
「沒,沒,沒什麼!」我回過神來。
「叫了你兩回,你好像都沒聽到。」
「想起一些大學時代的事。」我歉然地說。
「姐夫,能不能談談你和我姐的羅曼史?」
「喔?這些妳姐應該都跟妳提起過吧?」
「那不一樣,我想要聽你親口講,不同的版本。」
「沒什麼不同,同樣的故事內容。」
「不同的作者,就會有不完全相同的內容。」
「這又不是《羅生門》,沒有不同版本的說法。」
「姐夫,別那麼『鞏固力』嘛!」
「什麼『鞏固力』?」她們六年級新人類的語言,常讓我摸不著頭緒。
「連這個你也不懂?看來我們六年級前段班和你們五年級後段班的,已經有著不小的『digo』!」雨荷看我一臉困惑的窘態,頗為得意。
「『digo』?『digo』又是哪個阿諾史瓦辛格?」(註1)
「『阿諾史瓦辛格』這術語你倒是懂得,『digo』就是generation gap『代溝』啦!」
「『digo』就是generation gap,這種直接音譯,我還是頭一回領教。」我笑著,即便是我這英國文學碩士,也沒有那麼厲害的聯想能力。
「你們五年級的怎麼都是一些『桃太郎』?『口』憐啊!」
這回我總算聽懂了!雨荷這鬼靈精說我們五年級後段班的,已經「快被時代淘汰了!」。
「那麼『鞏固力』又是指什麼?」
「就是腦待裡都是乾硬的水泥囉!」她笑得很燦爛,她的笑聲敲著我的腦門,彷彿迎面飛來的一株『帶刺的仙人掌』,或者說是『狼牙棒』會更貼切些。
「『鞏固力』?是嗎?我怎麼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腦筋『鞏固力』?」
「每回我問起你們兩人的羅曼史,我姐總像是說書的,講沒幾句,就『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片片段段哩哩剌剌地,吊足人家胃口,讓我覺得像在玩拼圖遊戲一樣,得花心思把每段情節組織貫串起來,實在『SNG』,傷腦筋得很!」
「二小姐,你的好奇心可以殺死這部車裡所有的塵 。專心開車吧?」
「姐夫,你到底說不說嘛?別那麼『芭粒屎』(註2)啦!」遇到紅燈暫停,雨荷手握方向盤,索性側過身來講話。
「二小姐,妳難道不覺得該給剛從金門搭船回來的退伍軍人,一些實質的優惠待遇?」我開玩笑地說,想把話題轉移。
「什麼『實質的優惠待遇』?我又不是軍公教服利站的櫃檯小姐?」
這小妮子果然生得稜牙利齒,而且機靈古怪。
「就快到了吧?」我問。
「看這樣的塞車,還早得很呢!足夠時間讓你把你們的羅曼史細說從頭,怎麼樣?姐夫?」
「可是對於一個正在餓肚子的男人,他肯定吐不出任何一吋的蜘蛛絲來。」
「那還不簡單,下個路口有家便利超商,想吃什麼,我下車去替你買?」
「那好吧!就一盒壽司,一盒飲料,還有一對耳塞子。」
「壽司和飲料都有,就是耳塞子買不到。所以,姐夫,你休想逃避話題。」
「糟糕!看來今晚我誤上了林雨荷檢察官的偵防車了!」
「嘻嘻!你說對了!趁我姐不在場,好歹把案情拷問個詳細。」
「那麼,須不須要順便做個偵訊筆錄,再要我劃個押呢?二小姐!」
「倒是不必,我的腦子比computer還管用。」
「好吧!等我酒足飯飽,才接受妳林二小姐的嚴刑拷打。」
「哈!必要時我會動用『滿清十大酷刑』,讓你全部吐實。」
「看樣子今天是妳的『桂格燕麥粥』了?」
「怎麼意思?姐夫。」
「『得意的一天』,不是嗎?」
「哈哈!這種說法很有意思,very fresh,明天我就替你把這新發明的術語,用擴音器放送出去,讓我那票豬朋狗友們都知道。」
「辛苦妳囉!二小姐。」
「不客氣,姐夫,著作權歸你,版權授予給我,我二小姐荷姑娘廣播電台,免收廣告費替你放送。」
我說得拐彎抹角,她卻見招拆招,回答得凌厲得很。
「罷了,反正遇到塞車,閒著也是閒著,妳想知道什麼,等我墊過肚子,就儘管問吧!」
「有問必答?」這小妮子又一臉認真起來。
「嗯,有問有答!」
「絕不龜毛?」
「嗯,不龜毛!」
十分鐘後,我吃過了一盒壽司,一盒果汁,開始這段長達四十分鐘的「羅曼史偵訊」。
「姐夫,你和我姐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七年前,救國團的暑期大專青年自強活動,溪頭到阿里山的縱走登山隊時認識的,當時我是義工服務員,妳姐是學員。起初和妳姐並不熟,活動的第三天她扭傷了腳踝,走不動了,領隊要我一路背著她,因為我是全隊裡『漢草』(註3)」最好體能狀況最佳的服務員。」
「沒錯,我姐也是這麼說的。她當時有點害羞,畢竟生平第一次趴在男孩子背上。而且你溫柔體貼,還幫我姐冷敷推拿患處。後來在彼此的談話中,才知道你們在大學裡唸的都是外文系。」
「嗯,我大她一級,那時我大三,她大二。」
「你跟我姐聊了許多,從英美文學、哲學,談到小說、新詩的創作。還有彼此的學生生涯和你將來的抱負與志向。我姐還說,你的古典吉他彈得ㄅ兒棒(註4),簡直是出神入化,讓許多參加活動的女生為之著迷傾倒,因而對你印象特別深刻。」
「我的吉他一直帶在身上,去金門服役前,你姐送我一把新的。」
「那把吉他是姐託我爸的朋友,去日本商務考察時,順便挑選買下的,我姐知道要投你所好,真細膩的心思。」
「所以我在在金門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會抽空彈上一段,每回彈著吉他,就會思念起妳姐。」
「這招叫作『睹物思人』,我老姐果然高明,我得學起來才行!」
「營隊活動結束後,雨晴主動和我聯繫,我們開始正式的交往,我常往木柵跑,騎機車去政治大學外語學院接妳姐下課,一起吃晚飯。後山的貓空裡的茶藝館、樟山寺、指南宮是我們常去的幾個地方,當時我還楞楞地,不曉得她原來是千金小姐。」
「我姐說當時你是台大外文系的風雲人物,有不少女同學主動向你投懷送抱,她自認自己條件並不差,而她覺得你似乎也不是一隻沒有原則、到處拈花惹草的花蝴蝶,所以主動地親近你。」
「雨荷,妳似乎知道得很清楚嘛!」我接著說:「其實,在認識妳姐以前,我身邊就已經有一位滿談得來的學妹,她晚我一屆,來自台中故鄉,我們在高中時代,跨校的社團聯誼活動時就認識了,我們曾經在一起一起一段時間。」我這樣說,當然只是權宜之計,即使是當初雨晴問我,我也只是避重就輕,因為,我必須讓雨晴相信,我和學妹紫玫之間,已經是「過去式」。
「還說呢!我姐說你那位清純可人的學妹女友,可是她的頭號情敵,對她構成相當大的心理威脅呢!」
「妳姐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是啊!」
「難怪妳姐對我學妹紫玫一直不太友善,原來是吃味了!」
「我姐真心喜歡你,所以會吃味是很正常的。其實,在認識你以前,她還沒有交過任何男朋友,雖然身邊總有幾個男孩子像蒼蠅般,經常找機會黏著她,其中不乏權貴富豪人家的公子哥兒,但她就是對那些出手闊綽的男生不感興趣,只當是同學或普通朋友。」
「我知道雨晴身邊一直有男孩子糾纏著,即使是在我去金門服役期間。」
「姐夫,你就不擔心發生兵變嗎?」
「擔心總是難免的,妳姐的條件那麼好,她真要變心,我可真是沒轍的。」
「這點你大可以放一百個心,我姐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姑娘,她對你用情至深。姐夫,容我問一個讓人臉紅的私密問題,你和我姐曾有過親密關係吧?」
「妳的問題很深入,的確會讓當事人臉紅尷尬。」
「對這件事,我姐一直表現得很曖昧,每當我問起,她總是故意含糊,所以我直覺你們應該有過親密關係了。」雨荷篤定地推論著。
「妳的直覺?哈!女生的第六感。」
「也不完全是女生的直覺啦!我從老姐的言行舉止以及你們之間的細微互動中,經由長期觀察,才推論出來的。」
「我倒是忘了妳這只特大號電燈泡,看來以後我和雨晴約會見面,不能再有妳這位『紅娘』陪在身邊了。」
「沒我這個『紅娘』陪著,只怕我家倆佬會不放心。」
我沒回答,我知道林爸爸對我的態度和觀感。短暫的靜默,立即引起雨荷的關切。
「姐夫,別太在意我父親,他是個典型的商人,待人處世總把利字擺在前頭,我姐覺得他太現實重利,所以經常挺身而出替你辯護。」
「我只是窮小子,兩袖清風,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別洩氣,姐夫,我們家的女人都站在你這邊。」
我無言以對。
「前面似乎有車禍,要不然這麼晚了哪來交通管制?」
「是啊!」我附和著。我們堵在車陣裡走走停停,除非是交通管制,此刻接近深夜十點,按常理交通巔峰時間早過了。
雨荷把眼神從前方拉回來,定定地看著我,使我有些不自在。
「幹嘛這樣看我?」
「姐夫,你知道嗎?你真的長得很好看,外表和內在都很容易讓少女迷航在你的愛琴海裡!」
「噢,是嘛?」面對雨荷的溢美言辭,我靦腆地笑了笑。
「難怪我姐對你死心塌地。哈!看來英雌所見略同。」
我笑而不答。
「姐夫,你覺得我姐和我,誰比較有氣質?」
「這怎麼說呢?」我稍作思考,謹慎而技巧地回答這個兩難的比較題:「妳姐和妳是兩種不同的典型,她文靜幽雅,如空谷幽蘭,是內向型性格,妳活潑大方,如熱情玫瑰,是外向型性格,兩個人不同的性情取向,我實在很難作出高下評比。」
我的回答似乎還不能讓這小妮子滿意。
「問氣質好像太抽象了些,姐夫,就容貌和身材來說,我和我姐哪個比較出色?這問題應該是很具體的。」
面對這個「具體」的問題,我面有難色,我注意到今晚雨荷的打扮和穿著,臉上的淡妝和一襲連身的短袖窄裙粉紅色套裝,凹凸有緻的身材亭亭玉立,儼然已經是位標緻的姑娘,和半年以前,我所看到那個喜歡穿吊袋裝、戴鴨舌帽,作中性打扮的學生妹判然有別。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妳這問題。」
「姐夫,你害臊了?」
「也,也不是。」雖然這麼說,我卻覺得耳根子開始有點發熱起來。
「我姐的身材你可是一清二楚的,我猜想。至於我的身材嘛?姐夫,今天你應該都看到了。」雨荷嫣然一笑,笑容甜美中卻透露出些許詭譎。
「這個嘛?我這作姐夫的就不便置評了。」我趕緊打起太極拳。
「姐夫,人家要你老實說嘛?!」
「妳以前似乎不是這樣穿著打扮的?」
「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這點你還不明白嗎?呆頭鵝姐夫。」
這些我怎麼會不明白?我當然明白,這小妮子已經進入了思春期,開始變成風姿綽約的小女人了。
「姐夫,坦白告訴你,你一直是我性幻想的對象喔!」雨荷抬起臉,天真無邪地望著我。而她的這句話,彷彿閃電一般擊中我的天靈蓋,令我頭皮發麻困窘得很,一時不知所措。
「別開玩笑了,雨荷!如果你當我是妳未來的姐夫的話。」
「I am serious!姐夫,即使你將來娶了我姐姐,你仍然會繼續是我性幻想的對象。」雨荷越說越露骨。
「我們的身份不應該像現在這樣談話下去。」理智命令我趕緊拉回現實,我意圖中止雨荷的綺思麗想。
「姐夫,你別擔心,今天我們車上的這次談話,我不會向我姐透露半句。」
「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我在思考著適當的辭彙。
「姐夫,你知道嗎?當我還是個高二的女生,姐請你來替我補習數學,我們不經意的肌膚接觸,就開始讓我對你產生某些奇怪的生理反應,我原來也以為這是我面對渾身充滿男性魅力的你時,自然而然的反應,後來漸漸地我腦子裡常常無緣無故地想起你,而想起你時,我竟然產生一種幻想似的生理虛求,為此我常常在自己的房間,看著你穿泳褲時的照片,偷偷躲起來自慰、、、。那張照片是兩年前你即將入伍時,我們三人去墾丁旅行時拍的,我好懷念那次的三人行。」
我聽得面紅耳赤,趕緊別過臉去。
「姐夫,我是不是很大膽?竟然在你面前說這些?」
「嗯!不僅大膽,而且叫我難堪!」
「對不起,姐夫,我只是說出內心深處一直想說,卻苦無機會說出來的話。」
「好吧!小妹,現在妳說出來了,但我希望往後我們能恢復以前的互動模式。」
「姐夫,你會不會因為我今晚說的這番話,而和我保持距離?」
「小妹,適當的距離是我這未來姐夫應該有的份際,不是嗎?」
「不,我不想你這樣。從小到大,我姐什麼都會讓我,有好東西、玩偶、衣服什麼的,都會和我分享。」
「但我是人,不是妳姐的玩偶!」
雨荷靜默下來,趴在方向盤上,把眼睛投向車窗外的霓虹燈。我瞥見她的眼角有一滴淚水。
「小妹,對不起,我無意以言語刺傷妳。」
「不,姐夫,你說了合於你身份該說的話。」她再轉過頭來:「但我也忠於自己的感覺,說出自己心中想說的話。」
「雨荷,妳還年輕,將來一定會遇見比我更適合你的男孩子!我相信這只不過是妳一時的意亂情迷。」
「我不知道這幾年對你的幻想,算不算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但我知道當我勇敢地說出來,我對你的暗戀就告一個段落了。至於以後,你會如何對待我,我自己也沒仔細想過。」
「雨荷,現在,別想那麼多,好嗎?」
雨荷把右手移開方向盤,放在我的左大腿上來回摩搓著。
我把她的手握住,使它停止下來。
「冷靜一點,雨荷。」
我隨手拿起車上的手機,撥電話給雨晴,告訴她中途遇到塞車,會晚半個鐘頭到。
【二】別墅裡的重逢
車子駛進一處高級別墅區,雨晴家的別墅位於巷底,占地寬廣相當幽靜。我來過這裡幾次,上回是半年前返台休假時,換言之,我和雨晴半年沒見面了。
聽見煞車聲,雨晴親自來開門。
「非哥!」雨晴撲進我懷裡,我輕撫著她的一頭秀髮,心中無限愛憐。
佣人阿金嬸和劉叔把我的行李及吉他,自車後箱取出來,跟在後頭。雨荷走在我和雨晴身旁。
「老姐,妳的情郎替妳接回來了。」
「小妹,謝啦!」
「姐夫搭一整天的船,可能已經很累了。」雨荷提醒著說。
「不要緊,晚餐我剛要阿金嬸熱過,吃過晚餐洗完澡,今晚我會讓他早點休息。」進到屋裡,雨晴替我取來輕便的休閒服,幫我換上。
餐廳裡點著十幾根大大小小的蠟燭,顯得很有氣氛。我和雨晴、雨荷坐在橢圓形餐桌旁用膳。
「非哥,知道你的口味,這幾道菜都是我親自下廚做的。」
「是啊!未來的姐夫,平常我姐在家裡是很少下廚的,除非她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吃到她親手煮的菜。你都不知道呢!今天為了替你接風洗塵,她早上就自台北打手機給我,硬是把我從床上挖起來,要我按照她指示的菜單去超市買好材料,等她回來料理。」雨荷一旁笑著附和。
「煎蘿蔔蛋,清炒醃脆瓜,冬瓜蛤蜊排骨,辣豆腐乳蔭瓜都是台灣的開胃小菜,都是你鍾情的口味。」雨晴滿意地笑著:「還有一盤你最愛吃的韓式泡菜。除了泡菜,其餘都是我親手作的」。
我咕嚕咕嚕地喝著清粥,面對這些熟悉的家鄉小菜,表現出驚人的胃口。
「姐夫,你儘量吃,老姐知道你當兵這兩年,食量驚人,所以多準備了一些。」
「雨晴、小妹,妳們也一起吃。」我嘴裡含著蘿蔔蛋,咕噥著說。
雨晴吃得不多,只吃一碗就停下來;雨荷吃了兩碗後,也說飽了。於是兩姐妹就坐著陪我,欣賞我這剛離開軍旅的阿兵哥粗魯的吃相。
半個鐘頭內,秋風掃落葉,我把一整鍋清粥吃得精光,桌上的小菜也被我掃光。雨晴非常滿意地直望著我,雨荷則是吐著舌頭,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姐夫,你的食量可以報名上電視台,參加大胃王比賽了!」雨荷幽我一默。
「休息一下,非哥,我替你放洗澡水,待回兒洗完澡,今晚早點休息。什麼事留著明天說。」
洗過溫水澡,人頓時精神起來。進到房間,雨晴已經換上薄紗睡衣坐在梳妝台前,靜靜地望著桌上一疊報表和文件發呆。
「在想什麼?阿晴?」我走過去,把手搭在她的香肩上,望著鏡裡的她。
「好香哦!這是什麼牌子香水?」我溫柔地問。
雨晴轉過身,把臉蛋埋在我的胸口上。
「怎麼了?都不講話?」我問。
「非哥,你真的不再考慮我爸提的那件事?」
「你是說去台北總公司出任實習經理的事?」
「嗯!你去當兵這兩年,父親把公司業務陸續移交給我,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雨晴平靜地說。
「那麼,妳希望我放棄自己的志向和抱負?」我輕撫著她烏黑柔亮的長髮,黑瀑一樣的髮絲裡散發著花草香。。
「也不是這樣說,我知道你對做生意沒多大興趣,一心一意只想攻讀博士學位,回到大學教書。可是,你知道的,我們林家就我和妹妹,一個龐大的財團企業,我們兩姐妹恐怕是扛不起來的。」
「唉!雨晴,我知道妳的難處,但是總不能我名義上娶了妳,實際上卻把我的後半輩子嫁給妳們林家?這樣對我不公平。」我抱起雨晴,把她拉到床邊。
「你有你的理想,我也不敢勉強,可我是家裡的長女,有義務更有責任扛起這份家業。」雨晴揉著我的掌心:「但是,我爸堅持你必須參與我們家的經營團隊,才同意讓我們繼續交往,甚至讓我們結婚。」
「那麼,照妳這麼說,這是樁附條件的婚姻囉?唉!」
「我知道你不希罕作我們林家的駙馬,但是你就不能為我們的未來,作些犧牲嗎?」
「犧牲?那會完全改變我的一生啊!阿晴,這和我原來預計的人生,是完全不一樣的一條道路。況且,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年,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成為妳們林氏企業的接班人。」
「你還一直很在意你自己的出身嗎?」
「不!我知道我出身寒微,但這不是高攀與否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志不在此,對經營公司不感興趣啊!」
「我懂了!你還是堅持去追求你的夢想。非哥,難道只有你有夢想,我就沒有夢想嗎?」
「阿晴,我知道妳有夢想,妳的夢想和我一樣,去英國留學取得學位,然後回大學教書,一輩子從事教學研究工作,過簡單而心靈豐富的生活。」
「不,你錯了,我那些夢想都由於和你在一起,才顯現出意義,我只想作你一個人的妻子,相夫教子,煮飯洗衣。所以當初我會去考台大外語研究所,就是要和你在一起。」雨晴深情地凝視我的那雙眼神,讓我感覺到些許的心痛與不忍,彷彿在她的眼眸中,我一直是個自私的大男人。
「阿晴,暫時不談這些好嗎?」
「好吧!你休息幾天,冷靜地想清楚,我希望你回台中老家後,能給我一個驚喜的答案。」雨晴說:「現在,你累不累?」
「還好!」
「那麼,和我親熱,好嗎?讓我重新溫習你的身體,找回那熟悉的氣息。」
「嗯。」我熟練地褪去她的睡衣,一副潔白無瑕的胴體呈現在我眼前。
「要戴套子嗎?」我問。
「不必了,這幾天是安全期,我要你把靈魂留在我的身體裡。」雨晴附在我耳朵邊上,羞赧地說。
我們開始相互愛撫,我輕輕舔著她的耳根、細白的脖子、肩頭、腋窩,然後是粉嫩的乳頭。她的呼吸逐漸急促,當我的舌頭在她的恥丘上,彷彿水蛇般來回滑動,她發出銀鈴般細碎的呻吟。
我把雨晴抱起,讓她張開腿坐在我的大腿上,她輕巧地扶起我的陽具,愛不釋手地上下磨搓著,然後對準陰道口,緩緩地坐下去。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深深陷入她四肢最美麗的漩渦裡,如同一條鮭魚找回到自己最初的水系。
拉過來一條薄絲被,雨晴不知幾時已經睡著了。她的睡相像個酣暢的嬰兒,一隻手貼著我的臉頰,同時把拇指放進嘴裡,滿足地吸吮著。我的陽具還硬撐著,留在她的身體裡,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身體一吋一吋地完全鬆弛,所以幾時滑出來的,我自己也不清楚。
天亮後,隱約聽見雞啼,我正作著異色的夢,感覺下半身火辣辣的,我睜開沉重的眼皮,朦朧間看見雨晴正俯身吸吮著我的陽具,直到我完全清醒過來。
「喜歡我這樣的morning call嗎?親愛的」雨晴柔情地撲在我身上。
「嗯,喜歡!」
「硬度夠了,親愛的,我的身體已經準備好了。」
我把她翻過身去,提起陽具,對著恥丘下方潮濕的漩渦,頂了進去、、、。
【三】回到家鄉後的打算
隔天,雨晴陪我回到台中老家。我的老家在東勢鎮,風光明媚的大甲溪畔。
我的父母和雨晴熟稔,兩佬心中很滿意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從她和我還在大學、研究所唸書的那些年,逢年過節和寒暑假,雨晴都會陪我回來小住幾日。她雖然成長於豪門世家,但在我家人面前卻從沒顯露出千金小姐的嬌氣,和普通人家的女兒沒什麼兩樣。
正要出門採檳榔青的阿母,看見我們出現在門口埕,阿母連忙摘下草笠,邊回頭朝屋裡大聲喊:「老伴仔、如意仔,阿非自金門退伍轉來囉!阿晴陪伊作陣回來。」邊往埕外笑盈盈地走來。
「阿嬸!阿非退伍了,我陪伊轉來看您們。」雨晴說得一口流利的泉州腔台語,故鄉來自台南府城。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台南人出手大方愛拼面子,嫁女兒嫁妝好幾牛車。我們家人說的是漳州腔,但是對海口音很濃的泉州腔並不陌生。
「阿晴,多謝妳咧!這幾年這麼照顧阮阿非仔!」
「阿母,我退伍啦!」我上前去牽母親的手。
「阿嬸,這盒伴手(註5)是給妳的見面禮,一盒高麗人蔘。」雨晴把禮盒交給我母親。
「儂(註6)轉來就好了,每回都讓妳破費,怎麼好意思?!」
父親和妹妹如意聞聲自屋裡出來。
「阿非退伍轉來,阿晴也作陣來,真好,真好!阿晴,歡迎啦!入來厝裡坐。」父親健步如飛地走近。
「阿伯,這盒西裝料要送你的。」
「儂來最要緊,何必這麼工夫(註7)咧!」父親笑著收下禮盒。
「如意妹妹,阿嫂送妳一盒日本進口的喉糖,妳教書要注意保養喉嚨。另外還有一只小禮物,是一只精巧的翡翠髮夾,進了厝裡才能拆開來喔。」
「阿嫂,妳上回送我的兩套洋裝,款式大方質料細緻,剪裁和作工都很有特色,比專工(註8)請裁縫師訂作的還要合身,穿去學校上課,女同事們都問我在哪兒買的呢。今天又送我禮物,怎麼好意思?」妹妹如意也上前來熱情地寒暄著。
「那兩套洋裝是我去香港旅遊時,在精品店買的。如意,妳的身材和我差不多,所以我想我穿得合身,也一定合妳的身材。」
「別杵在門口埕罰站,趕緊進來廳裡休息。」母親笑著催促眾人進到客廳。
妹妹如意進廚房去,隨即端來一盤青草茶。
「大哥,大嫂,請用茶。青草藥頭是爸爸親自上山採來的,茶水則是我熬的,裡頭放了些冰糖,清涼消暑。」
接過青草茶,雨晴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阿晴啊!阿非都退伍了,什麼時後讓我們抱孫子哪?」阿母一屁股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提出這個問題。雨晴臉上頓時紅了起來。
「阿母,妳別嚇壞人家,阿晴椅子都還沒坐熱,妳就講這些。」見到雨晴的窘態,我想要替她解圍。
「阿非仔,你這個囝仔,都和儂阿晴作陣六、七年,你到底有沒有誠意要娶人家阿晴?」母親轉移目標,開始對我語帶責難。
「對啊!大哥,人家嫂子都等你當完兵回來,好歹你也得給人家一個明確的交代。」老妹竟然也在一旁幫腔。我的家人似乎全站到雨晴那邊,這些人都怎麼了?好像問題全出在我身上。
「阿嬸,如意,我也想早點結這個婚,只是阿非還在考慮我爸開出的條件。」
雨晴趕緊替我打圓場,向我家人解釋。
「你未來的老丈人開出什麼條件?讓你要考慮這麼久?」阿母關切地追問。
「阿嬸,我爸要阿非去他公司上班,等幾年後考慮讓他這個女婿接手整個林家的事業。」雨晴搶先替我回答了。
「你未來的丈人既然這麼器重你,你還要躊躇什麼?」阿母不解地說。
「阿母,男兒志在四方,我對作生意、經營公司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這是什麼話?古早人說:『父業子承』,阿母也沒要你將來留在故鄉種田,跟你那沒出息的古意老爸一樣。」聽母親這麼數落著,一旁始終沉默著的父親發覺自己被波及了,不禁苦笑著皺起眉頭。母親接著說:「既然阿晴她爸有心栽培你,將來接手他的事業,你還有什麼好考慮的?」
「阿母,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我和阿晴在一起,不是貪圖她們林家的事業和財富。」
「唉,生得了兒身,生不了兒心。阿非仔,阿母越來越不了解你了!」母親嘆息著說。
「阿嬸,請你們不要逼阿非,整件事情他還在慎重考慮中,多給他一點時間。」雨晴替我求情著。
傍晚,父親從外頭回來,從腳踏車上卸下一簍子的蔬果魚肉。整個下午,父親都在張羅這些食材。他說他先去了竹子園,挖了幾枝未出土的嫩竹筍,接著去溪裡投放蝦籠,然後又去了一趟黃昏市場,買些新鮮的魚肉水果。回程去溪裡取回蝦籠,又到菜園割取幾把青菜,摘了幾條絲瓜。
大半個下午,雨晴陪著阿母和妹妹去茶園採茶青,這些茶青由父親連夜加工後,預備明天讓雨晴帶回去台北,孝敬未來的親家翁。只有我是吃閒飯的閒人,什麼事都沒做,除了彈我那把吉他。
晚餐吃了很久,他們都專注地聽我敘述在金門服役時的見聞,說到新兵銜接教育的體能和戰技操練,我這值星排長每天只睡三、四個鐘頭,臉上兩個貓熊似的黑眼圈,雨晴不忍心地握著我的手,搓揉著我的手掌心。
當天夜裡,雨晴主動要求我和親熱,她一直保持和以前一樣的熱情,而在房事方面也仍然採取主動,一個多鐘頭的纏綿,使我小腹略感酸痲,彷彿一座被掏空了的礦脈。這也是我迷戀她的原因,至少在我三十歲,接觸到別的女人的身體以前,她給過我完整的性愛滋潤。
「跟我回台北,好嗎?」雨晴溫柔地問,那聲音裡我聽得出來,是一種懇求。
「對不起,雨晴,那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方式。」我平靜地說。
「難道你不想跟我結個婚?」雨晴凝望著我。
「不,我只是不想依賴任何人,不想我的未來被人安排。」
「好,那麼,你說,還要我再等你多少年?」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回答。
隔天上午,我送雨晴去搭火車。
晚間,洗過澡後,父親來我房裡和我懇談,我知道他是奉我母親之命前來說服我的。
「阿非,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先找一份工作,作個兩三年,等存夠了生活費,就向英國的大學申請留學。」
「你一定要去英國念博士學位嗎?阿爸不是反對你求上進,攻讀博士學位是件好事,只是如果你能夠留在國內,一樣可以取得博士學位,是不是這樣?何況你都快三十歲,人家阿晴也已經等你好幾年,你忍心讓她繼續等你下去嗎?姑娘家的青春歲月有限,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
「那不一樣,我學英國文學,就應該去英國留學。」
「歪理!照你這麼說,你阿母和我都是信佛的,我們是不是也該去印度學佛取經?」父親非常不以為然地駁斥我。
「我已經答應我們系主任,去英國攻讀博士學位,學成後回來系裡教書。我不想失信於師長,阿爸,就請你成全我的心願,尊重我的選擇。」我低聲下氣地懇求著。
「你要我們成全你的心願,尊重你的選擇,誰來同情我們兩個老人家,眼巴巴地盼著你立業成家,好讓我們早點抱孫子的心願?」
面對父親的責難,我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
「阿爸沒讀過多少書,每天和老牛一樣在田裡打滾,做死做活供你唸書。阿爸這輩子已經夠沒出息了,所以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眼前就是一個改變你人生的機會,你要好好把握,人家阿晴既沒有嫌棄我們的家境和你的出身,你更應該接受她的好意,認真打拼作給她看,這就是我們生為男子漢的責任和擔當
。、、、你自己考慮清楚,如果你還是堅持要去英國讀博士,那麼你也不必浪費那兩三年時間。你小妹如意那兒,這幾年教書,省吃儉用,大概還存了三、四十萬,這筆錢是她自己的薪水存下來的,原本打算留著給她辦嫁妝的,她應該會願意拿出來供你出去唸書。如果還不夠,我就把這幾間破磚瓦厝和田產賣掉,湊足費用讓你去英國。至於我和你阿母,兩個老人手牽手一起去住公家的安養院,反正這些年,在台灣還沒聽說餓死過人的。、、、」
「阿爸,你別再說了,請你別再說了!」父親的軟硬兼施,幾乎融化了我的意志。
【四】去學校教書
家人不能理解我的堅持,只覺得我不該辜負雨晴的好意。
我決定在附近找份教書工作,自食其力,存一筆錢。
豐原市一所公立商職剛好出缺英文老師,我稍作準備就去應考。很幸運地我被錄取,從四、五十個人當中脫穎而出。七月底,我去學校報到。
校長姓張,黑瘦的中等身材,將近六十歲,有著一頭花白的頭髮,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說話不急不徐,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像個鄉下老農或者隱居化外的學者。
「陳老師,雖然你沒有教書經驗,但是我和幾位主任都很欣賞你,在試教時生動活潑的上課方式。」校長和藹地說,給我感覺是一位慈祥的長者。
「謝謝校長和主任的肯定。」
一旁的教務吳主任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陳老師,要加油喔!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歡迎隨時來找我,算來我是你的老學長了,哈!」
「吳主任畢業於台大商學系。」校長解釋說。
「哦?那麼以後要請老學長多關照了。」我微笑著,難怪吳主任在考場時,對我顯得格外親切。
「那是當然。學長照顧學弟嘛!只要你不嫌大材小用,在我們學校教書,你會覺得輕鬆愉快。」吳主任握住我的手。「陳老師,高三的英文和商用美語這兩門課程,八月起就交給你了。」
× × × × ×
學校在暑期開了一些課程,白天是針對商科學生升學所安排的課業輔導,晚間則是進修補校,沒有年齡限制。
我兼帶高二商業文書科蘭班導師,因為我是新進的「菜鳥」。
班上四十個學生裡,男生只有五個,商文科歷來都是女生的天下,綠葉反而成為紅花叢中的點綴。
八月起的新學期,高二學生就正式升上高三,開始進入二專、三專升學考試的衝刺階段。正式上課的頭一天,我穿白襯衫打領帶,服儀整潔。剛踏入辦公室,我班上的兩個女學生就站在我的座位旁。
「妳們導師來了。」說話的人是商文科主任,一位看不出實際年齡的女老師。吳主任為我們介紹過,她姓凌,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
「老師早!」兩個女生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候,同時渾身上下打量我。
「陳老師,你班的班長寶兒。」凌主任指著個子較高的那個女生。這時我也注意到她,褐色頭髮,紮著兩絡長辮子,五官輪廓很深,皮膚白裡透著粉紅,身材脩長勻稱,是個混血兒。稍矮的那個,綁著馬尾巴,臉頰上有雙甜甜的小酒窩。隨後,我知道她的綽號叫「小甜甜」,是個才女,我班上的學藝股長。
「老師,這是我們班的點名簿。」班長寶兒指著我桌上的一只藍色布面卷宗夾。
「走吧?妳帶路,我們上課去。」我隨手拿起點名簿,她倆跟在我身後。
我的班級教室在三樓盡頭,穿過長長的走廊時,學生們紛紛探出頭來。
「好帥喔!是哪班的導師啊?」有女生在窗口竊竊低語著。
「是商文三蘭的導師啦!聽說是台文外文碩士喔。」
「厲害!光是台大這塊招牌就夠嚇人了!他大概有一百八十以上吧?」
「聽說他還沒結婚呢,你看他的體格,像健身房教練,簡直CBA(註9)!」
「妳別笑想了,學校裡不准師生戀的啦!」
隨即是一片笑聲,然後是某位老師的吆喝聲:「看什麼看!?統統給我回座位去。」
我老遠就看見我班教室窗口,竟也探出一排長短參差的腦袋瓜,「這些學生就是好奇!」我心裡想著。接近教室門口時,學生紛紛散去,很快地回到座位。
等所有人都就坐,班長下口令。
「起立。立正。敬禮。」
「老師好!」
「各位同學好。」
「坐下!」班長寶兒喊著。
「我是本班這學年導師,小姓陳,剛從金門退伍回來。」我掃視全班每一張年輕且充滿朝氣的臉龐。「往後這一年,要跟各位相處。」。
我轉過身去,在黑板寫上我的姓名「陳去非」。
「好酷的名字啊!CBA!」隨即響起驚嘆聲。
「這名字像是剛從綠島管訓回來的。」有人如此評論著,立即引起一片笑聲。
「人家是從金門回來的,不是綠島啦!」另外一個聲音。
「這名字比較像刑事組的啦!」又是一片笑聲。
「各位都很有想像力。」我微笑著說。「想要學好英文,就需要一些想像力。缺乏想像力的人,只知道拿蠟筆來畫圖,不曉得蠟筆也可以用來化妝,像非洲土著就是。」
「這老師很IN(註10),還真humor(幽默)呢!」有學生說。
〈美語會話〉課程著重生活化和實用性,第一堂課是「在美國都市搭乘地鐵」 。這些學生真的很可愛,課堂上我有問必答,而且常常回答得很另類,顯現出年輕人的機智。
「當妳在NewYork,搭乘subway時,發現自己坐了一班反方向的電車時,妳該怎麼辦?」
「跟司機說:路邊停車,Let me go!」全班一陣哄堂大笑。
「按下求救警鈴,然後大聲喊:我被rude(非禮)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按下closed-circuit intercom(閉路對講機),大喊,這車廂裡有bomb(炸彈)!」
我說:「這點子很有效,不過會被抓去坐牢。嘿嘿!」,立即引來全班一陣怪腔怪調的竊笑。
「我尿急!芝麻開門!」又來一陣哄堂大笑,這是最勁爆的版本。。
「你們的idea都很ㄅㄧㄤˋ,但是恐怕只會造成social confusion(社會混亂)。」我笑著說。
下課後,一票學生跟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陳老師,我們學校的孩子都很活潑,所以在課堂時,老師很難從頭到尾一本正經的。」凌主任微笑著對我說,邊忙著往臉上補妝。凌主任穿著一襲短裙洋裝,打扮相當入時,可能是保養有素吧,臉上看起來才三十出頭。
「的確,我剛才領教過。」我笑著。
「在這裡教書,得像個喜劇演員,越會耍寶的老師,就會越受學生歡迎。」凌主任的那張臉,越看越像一只調色盤,或者一幅泡過水的水彩畫。
我的老學長,教務吳主任笑盈盈地走來,向我豎起大拇指。
「就是這個光!就是這個光!」他模仿電視上的飲料廣告用詞,以不標準的中國方音逗趣著說。「學弟,剛才經過你班上,看見課堂上你和學生們親切自然的互動,我想你應該已經抓到訣竅了。扛八袋(註11)!」他拍著我的背。
「阿里阿多!老學長。」我起身點頭回禮。
× × × × ×
林宜君是隔壁梅班的老師,教商文三年級國文,在學校裡人緣很好,早我一年進來,聽學生說是位超人氣的年輕女老師。在商文科辦公室,她的座位和我正對面,每堂課間,都有學生進來和她談話,話題大多和課本不相干。
學生私下給她取個綽號:「氣質美女」,身材和相貌都是學校女老師裡最受人矚目的,每當她過走廊時,有些小男生會當著她的面大喊「Chic(註12)姐兒」,而她聽了總是報以嫣然一笑。聽她說話真是一種享受,古人形容這種悅人耳目的聲音叫「新鶯出谷」,用在她身上相當貼切。
「陳老師,我班上學生說你課上得生動活潑,她們很喜歡上你的課。」林老師如此地讚美我。
「喔?我也喜歡上妳班上的課,學生們都能舉一反三,反應很熱烈。」我微笑著回答。
「偷偷告訴你喔,我們班有幾個女生很迷你,男生都吃醋了!」林老師小聲地說,然後笑得很燦爛。
「喔?是嗎?」我感到受寵若驚。
「青春期的女生難免會胡思亂想,讓你見笑了。」林老師還笑著。
× × × × ×
八月份的第二週週六接近中午,雨晴到學校來找我,我正在上課,校長請她在會客室稍坐,由秘書小姐接待她,陪她聊了一會兒。
我進到會客室,秘書便起身告辭。雨晴從台北大老遠開車下來,接我下班回東勢。
我和雨晴並肩走在一起,穿過正在排路隊等校車的學生們。十幾個我班上的學生看見,揮手和我們打招呼。
「老師的馬子好正點!」隊伍中有人大聲喊著。
「別亂說!那是人家老師的奶媽啦!」隊伍裡立即嘩然大笑起來。
雨晴笑著問:「你班上的學生?」
「嗯!一群孫悟空。」我聳聳肩。
那部白色積架房車,停在校門口,顯得很搶眼。雨晴把鑰匙遞給我:「你來開,讓我休息一下。」
「最近過得好嗎?我親愛的。」車才起步,雨晴說。
「嗯!我喜歡這份工作。」我打方向燈,切入主車道。
「非哥,我爸想和你談一談。」
「喔?什麼時候?」我別過臉來,看著雨晴。這時正好遇上等紅燈。
「明天早上,在台北總公司。」雨晴遞給我兩顆喉糖。
「那麼急?」
「嗯,談我們的婚事,還有你想去英國留學的事。」
「妳爸會怎麼說呢?」燈號轉成綠燈,我放開腳煞車輕踩油門。
「他想退休下來,所以希望我們早點結婚。」
「有條件嗎?」我不放心地問。
「嗯!他要你接受他的安排。」雨晴把臉貼在我的右肩。
「如果我堅持不接受呢?」我反問。
「我不知道,他除了當場發一頓脾氣以外,還會不會有什麼反應?」
「阿晴,這不是我們當初的約定,而且,我也根本沒打算接受他老人家的安排。」我把視線投向遠方。
「非哥,求求你,別那麼固執好嗎?」
「不,妳是千金大小姐,我只是個兩袖清風的窮小子。」
「到現在你還這麼說?」雨晴生悶氣,嘟著小嘴。
「阿晴,如果我早些知道妳是千金小姐,我絕對不敢高攀。」我苦笑著。
「你後悔了嗎?」雨晴抬起臉凝望著我。「後悔?後悔和我在一起。」
「沒有。」我的回答簡單明瞭。
「還是,你現在不要我了?」
「沒這回事。」
「那麼,你為什麼不能為我們的未來,遷就我一回?」
「遷就?那不是遷就,阿晴。」我別過臉來望著她。「如果我進入妳爸的公司,接任要職,人家會說我是靠裙帶關係的,我不想一輩子在妳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非哥,等我們結了婚,你就是林氏集團當然的接班人,就算這是我爸一廂情願的想法,但你總得站在他的立場替他設想。」
「這麼說來,當初妳和我在一起,這也是其中一個主要動機囉?」
「請你不要使用陰謀論來傷害我,好嗎?」雨晴抬起臉來望著我,眼裡漾起婆娑的淚影。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妳,但我無意要傷害妳。」我把車停到路邊,安慰她。「雨晴,妳知道嗎?當我決定走文學這條路,考進台大外文,我爸就對我說過:『男人不怕窮,只怕窮得沒骨氣。』,妳想,我這樣一個農家子弟,當初為什麼不去唸法商?唸法商將來可以改善家裡經濟,不是嗎?因為我爸媽尊重我的選擇,當時他們沒有要替我作主的想法。如果我娶了妳,還要附帶娶整個林氏集團,這將是一個負擔沉重的婚姻,或許,很多男人會認為那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從此平步青雲,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害怕這種生活本身的壓力,我只想蝸居在我的文學王國裡,吟唱我的詩歌,作個快樂的無冕王。」
「我爸不會給你壓力的,非哥,你不必擔心。」
「不,只要進了你爸的公司裡做事,我就會給我自己壓力,除非我是個沒責任感的男人!」
× × × × ×
林氏企業的總公司,位於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台北新市區精華地段上,一幢氣派耀眼的辦公大樓。
「請坐!」雨晴的爸爸指著沙發椅。
「爸,記得我跟您說過的話。」雨晴提醒著。
「小伙子,我知道你有骨氣,光是這一點我就很欣賞你!」林伯伯抽著雪茄,吐出一口煙圈。「在商業界門當戶對的觀念由來已久,我也並非不想我女兒找個商界小開,只是那孩子死心眼,不顧我的反對,硬是要跟你在一起。所以,你給我聽清楚,誰娶了我女兒,他就必須接手我的事業,別無選擇也不容許討價還價。」
「林伯伯,我~~」我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被打斷。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對做生意不感興趣是一回事,你和我女兒在一起這些年則是不爭的事實。你想要去英國唸博士學位,我認為大可不必,就算你學成回來,在大學教書,你一個月能有多少薪水呢?」林伯伯起身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你進到我公司,我會讓你腦筋開竅,把你訓練成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一個企業家,你想想看,有多少年輕人夢寐以求?年輕人要務實點才好。」
「謝謝您的賞識,以及您的美意,但是我和雨晴在一起,只因為我們彼此真心相愛,從來沒有打過你們家業的主意,而且,我也不想讓人家說我攀龍附鳳,想要藉著這門親事,從此平步青雲,在商場上叱吒風雲,我只想過著簡單的生活,如此而已。」我委婉地拒絕。
「你說這是什麼話?可別不識抬舉!我林千里縱橫商場四十年,從來沒遇到過像你這樣不知好歹的年輕人!」林伯伯顯然被我方才的話激怒,雖然我已經按照雨晴的交代,說得很委婉。
「爸,您怎麼又忘了女兒的話?」雨晴在一旁耳提面命著。
「女兒,老爸真受不了這傢伙的臭脾氣,好說歹說地勸他,就是不領情。」林伯伯向她女兒抱怨。「這樣好啦!小夥子,你給我去辭掉教書工作,我讓雨晴替你準備一筆錢,供你放心地出國去唸書,等你學成回來接我的事業進了公司,我就立即讓你和我女兒結婚。你早點去早點回來,就別再待在國內浪費時間了。你看,怎麼樣?」
「謝謝您的好意,我好手好腳的,要出國唸書,學費和生活費我自己會去工作存錢,我不想接受任何形式的接濟。」我仍然堅持原則。
「好吧!那麼咱們退一步說,你要工作賺取出國唸書,就來我公司,我把最大的部門業務部交給你去經營,你就從經理開始實習,先累積實務經驗。這樣總行了吧?」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這個意願,請您別費心替我作任何安排。」我向林伯伯行了一個大禮,請他息怒。
「女兒,妳都看到了,這傢伙倔強得很,軟硬都不吃,我實在拿他沒轍!」林伯伯轉過頭對我說:「你回去冷靜想清楚,一個月時間給你考慮!想娶我女兒,就得聽我的話,接受我的安排。」
我心中怏怏不樂,雖然我知道這結果早在我的預期中,除非我改變初衷,放棄出國留學的念頭,但那是不可能的。
× × × × ×
我和雨晴同樣懷著心事,回到她在天母的家,一處有私人游泳池、網球場,豪華的花園別墅。
雨晴將我和他爸之間的爭點娓娓道來,說給她媽媽聽。
「唉!阿晴,妳清楚妳爸的牛脾氣,從來就是家人順著他。不過,在這件事情上,妳爸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年紀大了,我們的時代即將過去。創業維艱守成不易,妳爸希望女婿能將來接掌他的事業,總是為這個家,也不能算是出於私心。」林媽媽望著我:「阿非,你這孩子就是那麼固執。不過,你放心,伯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如果你仍堅持不當這個林氏集團的接班人,林媽媽也還是會讓你和阿晴結婚。古人說:『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我知道你和阿晴兩個感情一直很好,林媽媽不會硬生生拆散你們。」林媽媽似乎比林伯伯來得容易溝通,而我知道這都是因為她心疼雨晴的緣故,天底下沒有幾個母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為情所苦。
「謝謝林媽媽!」我衷心感念雨晴的媽媽對我的寬容。
「媽,爸爸怎麼可以這樣,趕著鴨子上架,人家未來的姐夫有他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只要他真心對姐姐好,為什麼一定要人家非得到我們家裡來當長工不可
?」雨荷忍不住替我說情,或許在她認為,這根本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小荷,天下父母心,沒有哪個作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材成器,將來做一番大事業。你爸想把公司交給阿非,讓他在既有的基礎上去發揮,然後更上層樓,這種望子成龍的心情和願望,並沒有錯,只是不能強求,總得讓晚輩們心甘情願才好。」林媽媽替自己的先生辯護。
「媽,我覺得好煩喔!」雨晴向她媽媽抱怨。
「找個時間,你們出國去旅行,小倆口放鬆心情,恩恩愛愛地去遊山玩水。我想事緩則圓,這檔事現在打死結,看情形暫時是擰著的,不過,往後一定會找到辦法解套。」林媽媽微笑著說。
「媽,您真好!女兒的心情您都能體會。」雨晴向她媽媽撒嬌。
「我也要跟姐姐,姐夫出國去玩。」雨荷在一旁起鬨著。
「好好好~你們三個一起去,暫時拋開煩惱,痛痛快快地玩一趟。」林媽媽寬心地笑著。
【五】學生的秋季畢業旅行
期中考後,全校三年級畢業班學生,去環島旅行一星期。
梅班的學生和我們班一向玩在一起,旅行時,林老師就和我們走在一起。
第一天午後,車隊走中橫公路,大隊人馬來到太魯閣的燕子口、九曲洞。宜君老師和我以及幾個學生們漫步在懸崖邊的步道上。這裡的峽谷很宏偉壯觀,山谷間涼風襲襲吹來,每個人都感覺神清氣爽。
「陳老師,有天放學後,我在荷花池畔聽見你正彈著吉他呢!」宜君看著我。
「讓音樂娛樂一下自己。」我微笑地說。
「你彈奏的曲目,好像都是古典樂曲。」
「嗯,偶爾我也會彈民謠和校園民歌。」
「校園民歌,好懷念喔!」宜君笑著說。
「是啊!有民歌那年,我剛上高中。」我回憶著那段強說愁的學生歲月。
「那年我們來到小小地山巔,有雨細細濃濃地山巔,妳飛散髮成春天,我們就走進意象深深地詩篇。、、、」我順口哼唱著,學生們好奇地圍著我。
「老師,這首〈拜訪春天〉我也很喜歡。」一旁,我的學藝股長小甜甜說。
「哦?小甜甜也知道這首歌?」我略為驚訝,他們七年級生竟然也有人喜歡民歌。
「是原住民歌手施孝榮唱的。」小甜甜一臉得意地說,同學們都報以羨慕的眼光。
「你喜歡蔡琴唱的那首〈抉擇〉嗎?」宜君問。
「不是很喜歡,那首〈抉擇〉旋律和歌詞總使人感傷。我喜歡樂觀明朗的民歌。」我搖頭說。
「哦?但是我聽過你彈〈愛的羅曼史〉,那曲調不也滿感傷的?」
「如果妳把它想像成情侶間溫柔的情話,就不會覺得感傷了。」
「這種說法很有意思,我倒是頭一回聽說。」宜君笑著,臉上展現嫵媚動人的光彩,好像從我的話裡找到一只珍貴的史前化石似的。
「林老師,妳讀中國文學,我讀英國文學,同屬文學領域。我們應該會有一些交集,一些文學方面的共同話題。」我這樣說,真的就是在找新的話題,因為我不想每回話題總是繞著學校裡的事情或者男女學生間的情事打轉。
「對啊!英國詩人和小說家的作品我也讀過一些,雖然都是翻譯本。不過,我比較喜歡日本新感覺派小說家,像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很細膩典雅。 」宜君不經意地撥了一下長髮,長髮自然地披在肩頭,彷彿自天上落入人間的那一道冰涼的黑色瀑布,冷靜、神秘而幽雅。
「嗯!我也有同感,就人物的心理刻劃以及角色間的情感糾葛處理,新感覺派的作家要比大正時期,寫實主義的夏目漱石等國民派作家,質感上來得深刻細緻,且更具感染力。」我比手劃腳地說,感覺自己被搔到癢處似地,因為日本近現代小說,我的確也讀了不少。
「陳老師,你真的很博學。」
「哪裡,我只是經常會去找一些小說來看。」
「聽同事說,你以前還在台大時,很會寫情詩,是個情歌才子,曾擄獲不少女同學的芳心。」宜君的話問得我有些手足無措,馬上就臉紅耳熱。我最怕被人冠上這頂「情歌才子」高帽子,而且,我不知道這樣的話算不算是在刺探我的隱私,雖然我能理解她只是基於好奇,想瞭解我的過去。
「那只是一段青澀的少年情懷,人,總是要成長的。」我故作鎮定,語調淡然地說,而我的臉紅,自然成為一種很笨拙的掩飾。
「其實,女孩子都喜歡被自己心儀的男孩子捧在手心裡,喜歡聽他的甜言蜜語,這點不能一昧地說是俗氣,我也一樣喜歡聽好聽的歌、聽讚美的話。」或許察覺到我的窘態,宜君立即以消遣自己的方式,給了我臺階下。
我搔著後腦勺,尷尬地笑著。在我們暫時相對無言的片刻,有學生把石頭投向對面不遠處的山壁,石頭的撞擊聲,和順著陡峭的山壁滾落時連串的聲響,引起大家的注意。
「頑石落崖粉骨碎身,一失足竟成千古的絕唱句,空有意境,沒有下文。」我信口胡縐而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喃喃自語,還是真有那麼靈光一閃。
「嗯!你的話很有日本俳句的意味。讓我想想,也來和上一段。」宜君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幾圈:「水采采過千仞深峽,看盡白雲青山人世間的業障,但見滄桑輪迴,怎堪回首。」
「妳和的這段,感覺比較像宋詞或元曲中的小令。」我一副老學究式的認真語氣。
「果然被你識破了!」宜君笑得很甜。「你這外文系的,裡子還是很中國嘛!」
「哈!我瞎矇的,宋詞元曲那些作品,都是高中時代,跟著國文老師隨性讀的,我哪懂多少啊!」我謙虛地說。「事實上,中國古典詩詞,我不過略知皮毛,胡亂讀了一些,背了一些。」
「不會啊!我覺得你的程度還不賴呢!」宜君笑著,露出兩排潔白如編貝的牙齒,彷彿我眼前山澗旁那叢紮根岩壁的山百合,在一片白茫芒的水霧裡搖曳生姿。我不知不覺地望著出神良久。
「怎麼這樣盯著人家看?」宜君的話立即將我從太虛化外,急拉回來。我看見這時,她也臉紅了。
「喔!我們導仔煞到(註13)人家林老師了。」一旁,我班上那個綽號叫章魚小丸子的小女生,好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地起鬨著。圍在身邊的幾個學生,立即笑成一團。而我,又臉紅耳熱了起來,不得不轉移視線,假裝仍專注地停留在那叢朦朧的山百合上,而立霧溪清綠如帶的溪水,泠泠然在耳、在衣。
× × × × ×
第二天的大清早,坐在花蓮港海濱公園的消波塊上,我望著遠方蒼藍的海面,腦筋裡一片空白。不遠處,幾隻燕鷗在海面上盤旋起落,在強勁的海風裡,彷彿幾片隨風飄零的葉子。
我瑟縮著脖子,如一隻海龜般地把臉藏在風衣後面,只露出一對眼睛。
有人輕拍著我的背,喚我:「陳老師,在想什麼?」
是宜君,那個令我心海再起波瀾的大女孩。她自己爬上消坡塊,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來。
「風,有點冷。」我把風衣脫下,給宜君披上,她沒推辭。
「你的手心好暖和,陳大哥。」宜君主動握我的手,這是她第一次叫我陳大哥,使我受寵若驚訝。
「林老師。」
「叫我宜君。」
「宜君,如果我是一隻大雁,陸地就困不住我了。」我吶吶地說。
「你想出國,是吧?」宜君心細如絲,竟能一語說出我的心事。
「嗯!」我點頭。
「我能理解,你來教書只是過渡時期。」宜君轉過臉來望我。
「宜君,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我們是已經認識好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突然這樣說,但我自己並不覺得驚訝,因為我真的有這種感覺。
「我也是,大哥!」宜君瞇起杏眼笑了。
「妳有時像我妹如意,有時卻又像我高中時,跟我每天搭同一班公車的那個女孩。」
「是嗎?那女孩是你的初戀?」宜君支起下巴,認真地追問。
我笑著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喔?我猜一定是你暗戀人家,對不對?」
這回我只能點頭,因為那時真的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模樣和妳很相像。」我只能這麼說,這是實話。
「喔?你喜歡她,然而她並不喜歡你?」宜君淺淺地一笑。
我搖頭。「她,讓我牽過手,也跟我一起唱過歌。」
「那就不算是你暗戀人家了。」宜君評論著。
「不,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我解釋。
「怎麼說?」宜君張大眼睛瞪著我。
「那女孩是鎮長的千金。」
「門不當戶不對?」
「嗯!鎮長要我去唸醫學院。」
「你沒答應?所以,你和她就吹了?」宜君推論著。
「嗯!是不了了之,上大學後,彼此就沒再聯絡。」
「如果,她再回頭來找你呢?」
「不可能,她兩年前聽說就嫁入豪門。」
「唉!有情無緣,結局就像風一樣。」宜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使我隱約感覺,她似乎也經歷過一段感情。
「像風一樣?」
「嗯!拖著一個無形的尾巴,一些握手已違的記憶。」
「一些握手已違的記憶?妳,曾經深愛過一個人嗎?」我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那是否叫作曾經滄海?但是我清楚自己當時很沮喪、很痛苦。」宜君把眼神拋向海面,這時,剛好一艘漁船經過,船上還燃著兩盞燈火,在大風中一明一滅地閃著。
「說來聽聽?」
「大學時,我喜歡上一個高我兩屆的學長。」宜君把風衣領子拉緊,遮住半邊臉。「他,和你一樣很有才華,我們在一起兩年,很清純的一段感情。」
「後來呢?」
「後來,他跟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去大陸經商,而且聽說娶了對方的女兒,他的丈人家裡非常有錢。」
「喔?」我不自覺地握緊宜君的手,她望著我淡淡一笑。
「那是他不懂得珍惜妳。」我說。
「不,我尊重他的選擇。」宜君把臉輕輕地靠在我的肩上。
「不談這了,我們去沙灘上逐浪吧?」我拉起宜君,扶著她走下消波塊。
於是,我們像一對燕鷗一樣,在沙灘上快樂地跑著跳著叫著。
× × × × ×
在太麻里,我和宜君領著兩班的學生,去找我一位大學同學黃啟華。
啟華在家裡等我,幾天前就和他說好,我要帶一大票學生去「空襲」他家的釋迦園。
見我們出現,啟華笑盈盈地朝大夥兒走來。他看見宜君,稍稍打量了一下,電話中我和他提到過宜君。
「阿非,咱哥兒們都五年沒見面了!」才見面,啟華就給我來個「擁抱禮」,這是我們這票大學死黨的友情。宜君在一旁笑著,或許她覺得男孩子這樣親熱地抱在一起,有點奇怪吧。
「這位是林宜君,我隔壁班老師。」啟華伸出雙手,故意作勢也要給她來個擁抱,宜君楞了一下,縮到我身邊。
「哈!開玩笑的,嫂子別介意!」啟華開心地大笑。一句嫂子,不只讓宜君羞得低下頭,身旁的學生更鼓掌起來,歡聲雷動。
「你們瞧,學生都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啟華這玩笑開得可真過火,連我都臉紅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蕃茄。
「阿華,你還是愛開我玩笑!」我搥了他肩膀一下。
「諾,等你們大半個下午,還以為你要放我鴿子勒!」啟華回搥了我一下。
「路上稍耽擱了一下,你知道,一千多個學生,四十幾輛遊覽車,難免要瞻前顧後的。」
「說得也是,走吧!去我的釋迦園,點心我都替你們準備好了!」啟華拉著我的胳臂。
「同學們,啟華大哥今天免費召待大家,你們該怎麼說呀?」我回頭問一大票學生。
「謝謝啟華大哥!」學生們有得大快朵頤,個個摩拳擦掌,樂不可支。
於是我們一大票人就跟在啟華身後,走了一小段窄窄的上坡路,轉了幾個彎,拐進一處圍著翠竹的果園。
「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這幾天我特地留下十幾株釋迦,都是在叢黃的(註),只要摸起來有點軟,採了馬上就可以吃。」啟華告訴我們如何挑選可食的釋迦。
學生們一窩蜂散開,各自去挑選。釋迦樹大約只有一個成年人高度,這是便於採收特地控制的。學生們表現得很紳士淑女,她們都記得我在集合時的叮嚀,不採沒熟的,吃完一顆才接著採下一顆。
「阿非,你帶的學生很懂得規矩啊!」啟華邊看著學生們或站或坐在草地上快樂地吃相,邊笑呵呵地對我說。
「總要留個好印象,下回有機會來才有得吃。」我撥開一粒,正要送進嘴裡。
「哪兒的話,就怕你們不常來呢!」啟華開心地笑。「阿非,你不替嫂子剝一個?」
宜君一聽到啟華叫他嫂子,臉立即又紅了起來,拉拉我的手肘。
「她會自己挑!」我笑著吃自己手上的釋迦。
宜君不好意思地走開,朝她班的學生走過去。
啟華把我拉到旁邊小聲地問:「阿非,你跟雨晴鬧彆扭了嗎?」
「沒有,只是暫時分開一陣子。」我搖搖頭。
「看樣子你和身邊這位水姑娘很來電嘛?」
「是很談得來。」我擦著嘴角。
「那雨晴呢?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阿華,順其自然吧!Don’t care about me,OK?」
「All right! All right!咱們心照不宣啦!」啟華擺擺手。「該不會是雨晴她那個勢利眼老頭又給你出什麼難題吧?」
「也不是,他要我將來接他的生意,別再想去英國唸書的事。」我解釋說。
「這回他老兄倒是想通了,你呢?怎麼不先答應下來?」啟華滑稽地笑著。
「我能答應他嗎?你想。」我反問。
「對喔!我差點忘了這方面你一向很有原則。不過~~」啟華望著我身後不遠處的宜君,壓低音量說:「話說回來,就算你不喜歡這種附條件的婚姻,雨晴總是無辜的,她對你如何,你自己應該很清楚。」
「我知道。」
「眼前這位女老師,固然跟你很速配。我看得出來,你已經移情別戀了。但是你要考慮清楚,雨晴究竟和你在一起那麼些年,當初你和紫玫學妹分手,我就覺得雨晴會很適合你,她那麼地溫柔,論外表和氣質,可真是大家閨秀,一點兒也不輸給紫玫。現在,你似乎又喜歡上紫玫那型的小家碧玉。」啟華發表著他的高論,我卻苦笑著。
「你苦笑?我說錯了嗎?」啟華不解地望著我。
「不,宜君和紫玫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類型,她不是小辣椒。」小辣椒是我死黨們給紫玫私下取的代號。
「那你的意思是~~,你會比較喜歡這位女同事囉!?」
我點點頭。
「唉!老朋友,我該說什麼呢?希望你知道自己不是在玩火。」啟華嘆了一口氣。「Never mind!阿非,不管你將來選擇了誰,我都無條件挺你到底,誰叫我們是pardon。」啟華拍著我的背。
我和啟華睜著鬥牛眼對瞪著,彼此會心地笑了。
「Come on!別冷落了你的娘子。」啟華自我背後一路推我到宜君面前。
「宜君小姐。」啟華脫下斗笠,深深鞠了個躬,這動作讓宜君既驚訝又好笑。
接著他學日本人講話時多禮又有點嚴肅的語氣說:「以後,阿非的幸福就交給妳了,宜君小姐,請務必好好照顧我的兄弟。」
身旁的學生們紛紛鼓掌叫好,除了我班的班頭寶兒以外,她這兩天似乎一直悶著,都不怎麼說話。
這趟旅行,促成我和宜君在一起。
旅行回來,我和宜君便常常一起逛街看電影,同事們也聽說我和宜君在一起。我的學長教務吳主任雖然知道另外還有一個小姐,曾經三番兩次來學校找我,但是在同事們問起時,都會替我跟他們說:「那位小姐是陳老師的親妹妹」,當然,包括校長在內,許多同事心裡其實並不相信那位小姐,真的是我親妹妹。
這時我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住進教員宿舍,因為這樣方便我和宜君約會。晚上,我常在宜君的房裡過夜,她自己在市郊租了一幢透天厝。同床共枕,自然,我和宜君也有了親密關係。
宜君和我的第一次,是在風大雨急的夜裡,那晚,我第一次在她的房間裡過夜。
我們真的就像一對剛拜堂完婚的夫妻,彼此坐在床上深情地相對,親吻、愛撫,然後把肉體和靈魂都交給對方,沒有激越的情緒,沒有甜言蜜語,有的只是全心全意的信賴。
做愛過後,宜君靦腆地告訴我,她的身體第一次全部地接納了一個男人的愛情和靈魂,那是一個美麗的遠景,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
宜君的出生背景和我相似,老家在外埔,也是農家子弟,所以她和我在一起,從來沒給我任何壓力。我們心靈相通,非常有默契,許多興趣也相同,我常有那種感覺,前生我們應該就是一對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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