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斯的箭射向虛無
從兩大報文學獎新詩得獎作品的壞影響談起
(一)詩歌與散文形式上的區隔
詩歌,是文學領域裡最精緻的文體,無論古典詩或白話詩,形式上要求語言精當,具有修辭的美感以及音樂性,此三要件是詩歌的「遺傳基因」。五四白話文學運動,只是解除了古典詩的平仄押韻上的極端束縛,白話詩因而體質上較為自由,但並未動搖詩的根本,也就是形式上的那三個「遺傳基因」。這三要件是詩的體性,消極地用來區隔詩與散文、小說等文體。
詩歌講求「語言精當」,筆者的理解是「語字精煉意象妥當」:所謂「精煉
」是指「以最經濟的語字表達最豐富的情思」,也就是字句的鍛鍊,這是詩歌語言之所以具有最高密度的語意、最具張力的緊密結構的主要成因,也是詩與散文主要的體性差異;所謂「意象妥當」,則是指「意象的選取、剪裁、嵌合、統整等等,不偏不倚、無過與不及,沒有乖隔繆誤,足以充分傳達主題意旨」,這是「精煉」的上位概念,已進入到修辭學範疇,涉及表意方法的調整與形式設計,至此階段,詩作品在傳達最豐富的情思之餘,才能表現修辭的美感與扣人心弦的音樂性。
(二)文學獎是文學創作者的龍門
文學獎,無論由官方或企業或私人所出資舉辦,其積極作用均大同小異:「鼓勵文學創作,發掘有創作潛質的文學作者。」,對於脫穎而出的參賽者,經由公開儀式予以嘉冕;消極作用在維持機會均等,避免文學被少數權貴者把持,淪為服務政治的工具。所以文學獎歷來被多數文學創作者視為「龍門」,可以累積個人文學聲望的捷徑。
中時、聯合兩個平面紙媒,挾其發行量成為國內的兩大龍頭,因而也取得文學議題與文學流行時尚的主導地位,詩人白靈曾說:「在資訊媒介極端發達的時代,報紙舉辦文學獎常能創造風氣、指導流行,尤其是發行量在上百萬份的報刊。」兩大報副刊所舉辦的文學獎競賽,也成為文壇矚目的焦點,各文類脫穎而出的參賽者,彷彿受有桂冠的榮典,產生「一朝飛上枝頭,烏鴉變成鳳凰」的浮名錯覺。誠如焦桐所言:
兩報文學獎之所以備受矚目,跟整體社會、經濟環境都有關。缺乏知名度
的年輕人想要在文壇露臉,委實困難重重,兩報副刊的版面擁擠,眾人皆
知,一個新進作家想讓自己的名字在兩報副刊出現也相當不容易。因此文
學獎的得獎就是一條捷徑,是文藝青年一夕成名的捷徑。
(三)得獎作品的共同特色
以「語言精當,具有修辭的美感以及音樂性」,此三要件來考察近十年來兩大報紙副刊的文學獎得獎詩作品,筆者愕然發現,多數竟「不及格」,且看這些
得獎詩作品的幾點共同特色:
(1)形式上的投機取巧:意象重疊繁複,句子愈來愈長。段落間迴行再迴行,投機取巧。
(2)文類上的混淆:結構龐大鬆散,語言散文化口語化,情節結構小說化。
(3)內容上的空洞貧乏:主題陷落,有句無篇,不知所云。美其名為「妙不可言」、「無理而妙」。
(4)音樂性的喪失:音節繁雜,節奏沉重凝滯,漸失音樂性,。
(6)修辭美感的付之闕如:文法矛盾錯誤,技巧拙劣,愈不懂修辭、愈是胡謅鬼扯、不忍卒讀的作品,愈容易引起評審注意,捧為天籟,脫穎而出。
(7)趣味趨向庸俗化與低級化:矯揉造作,穢言淫語充斥。
礙於篇幅限制,筆者僅就較具爭議性的第(1)、(2)兩種現象予以評論:
(1)形式上的投機取巧:黑色瀑布
詩壇大佬余光中就表示:「詩壇近年卻有一個現象,……,便是長句的興起。這現象不但見於一般報刊,也見於不少得獎作品,往往一行詩句長逾廿字,甚至接近三十個字,令人望而生畏,對讀者的肺活量形成一大挑戰。我不明白一位詩人的意念何以如此繁複竟須動員這許多字來造句。如果他的意念真太繁複,一行不足以盡其妙,為什麼不可以迴行,讓一句話橫跨數行呢?為什麼不能節制一點,使一點巧力,一波三折,化整為零,非得讓長句傾瀉而下如一道黑色的瀑布呢?」
詩人兼詩評家白靈、吳潛誠也針對「長句氾濫成災」的現象說過,白靈說「台灣新一代詩人在詩的『長度』上(尤其是長句),越來越有無法『節制』的弊病。」
,吳潛誠說:「新一代的詩人,常大量揮霍文字,揮霍意象,而給人一種失去節制的印象。」
青年詩人林于弘(方群)在<解嚴後兩大報文學獎新詩得獎現象觀察>一文
裡,不僅有詳實的統計數字,更有如次精闢的剖析與舉例:
「詩人得獎不是偶然,詩作要得獎,更不是偶然。不論是外在形式或內容意涵,得獎的作品似乎都隱藏著某些必然的趨勢。….就行數言,一般得獎作品的行數多是逼近規定的上限。如聯合報一九九一年徵選上限為50行,但六首得獎作品的平均行數竟達到46.8行;時報一九九五年的徵選上限也是50行,結果三首得獎詩作的平均是49.3行,而這種充分利用空間的策略,也經常能在比賽中奏效。當然行數較短的作品,也是有出頭的機會。不過以時報言,得獎行數低於四十行的,只有大蒙〈綠色的一個早晨〉(32行)一首。而聯合報雖然有十首作品是低於四十行,但在一九九五年以後,也只有劉淑慧的〈嘆息樹〉(36行)和鍾宇鵬〈在馬桶上‧未濟〉(24行)是合此標準,其餘也都趨近徵文的上限,因此把行數「撐滿」,對得獎似乎是比較有利。….. 至於就句子的長短言,長句的優勢則是一直存在,雖然不少知名詩人都力斥長句之非,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長句在兩大報文學獎的優勢,始終是屹立不搖。如于堅〈墜落的聲音〉雖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句,卻動用了489個字,平均每行高達18.8個字。而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風氣帶動下,長句在近年來氾濫的趨勢,更是如火如荼。如唐捐〈我的詩和父親的痰〉:
我的詩和父親的痰 都算是我們口焦吧口年的名產
心像黑皮紅肉的蕃薯 種在同一座屋簷下 藤蔓緊緊相糾纏
我曾經逃到兩百公里外 用力地拉扯 誰知他們 竟比電話線頑強
怎麼扯也不斷 濃稠的澱粉仍在兩端頻繁地交流 挾帶著積蓄多年的
風雨和陽光 喔 不是澱粉 在我是詩 在他身上卻是痰
在許多許多風雷交媾的夜晚 我夢見一群蛞蝓愉快地啃食肺葉 同時
分泌大量淫淫的黏液 湧向腦海 再從鼻孔喉嚨肛門尿道 生出更多的蛞蝓
牠們爬過我家的門窗 爬向廟埕 街坊 爬入鬧熱的屠宰場
路人的目光如硫酸 他們說父親這個人 不識字兼沒衛生
唯一的貢獻是證明 潔白的雨水出自烏黑的雲 一流的病人生了三流的詩人
也算歹竹出好筍 唉 歹竹出好筍 論者說我的作品
常似人間棄嬰的乩童形象 藉鬼神的目光觀賞人間種種愚騃的
慾情與爭亂 其中不乏血腥妖孽腐敗死亡的聯想
以上節錄的13行共計有317字,每行最少是19字,最多則有31字,平均每行高達24.4字,句型的架構實在相當冗長。用字的長短和詩作的好壞也許並沒有直接關係,但長句能容納較多的內涵意象卻是不爭的事實。「一寸長,一寸強」的優勢,確實也在文學獎的得獎名單中大放異采,因此在「形勢比人強」的現實條件鼓舞下,長句的氾濫恐怕仍將在文學獎的殿堂上持續發燙。」
筆者再舉一例,98年「聯合報文學獎」,陳克華的獲獎散文詩「地下鐵」,
共32行,每行超過40字的有3行,超過30字的有9行,超過20字的有6行,
更是「首開記錄的不良示範」。主辦單位在徵獎辦法上只規定行數上限,沒規定總字數限制,於是一些投機者就利用這個「漏洞」大鑽特鑽,非常「沒品」,對於多數參賽者,明顯構成「不公平競爭」,于堅、李進文、陳克華等投機者,不憑真本事去公平競爭,即使因鑽漏洞而勝出,也「勝之不武」,徒然貽笑詩界、讓識者不屑罷了。「地下鐵」的字數「鑽漏洞」事件,經筆者與友人簡國輝、陳晨在「詩路」網站上具名批判抨擊,今年「聯合報文學獎徵文辦法」為免歷史重演授人口實,於是在總字數上加以限制,以杜絕鑽漏洞,避免引起爭議。
(2)文類上的混淆:「地下鐵」的文類爭議
「地下鐵」到底是「散文詩」、「散文」還是「短篇小說」?筆者在「詩路」網站上具名質疑,曾引起文友廣泛討論。筆者大膽假設,「地下鐵」若參加「散文」或「短篇小說」類,是否也會順利通過「初、複審」,也有可能在散文或短篇小說決審中脫穎而出呢?這是個「耐人尋味」的假設。
「地下鐵」具有「散文詩」的分行外觀,語言方面卻是道地的「散文」,而結構上明顯的故事架構、情節推演及對話,卻又是「小說」的體制,且看該屆決審委員如何看待「地下鐵」這個混血兒:
「初安民覺得此詩也給他驚艷之感,其次,在形式上作者勇感地挑戰了過去既有的對詩的閱讀方式,以豐富的意象、獨特的創意,營造了迷離的朦朧美感。
向陽說他從一開始就用「亮著眼睛」的方式來閱讀,作者看似有意要挑戰目前詩
的形式,以現代詩較少觸及的電腦網路為主題,是一首新風貌的散文詩。鄭愁予對這首詩的看法是,電腦和地鐵都是被現代生活所需要的,它考驗著現代人的耐
力,作者弔詭地凸顯出越是身處大千世界自己的內在越孤獨,這種安排非常巧妙
,然因本作以散文詩形式呈現,語句不夠精簡而略顯散漫。張錯也覺得這首詩在
表現孤絕的部分可圈可點,但也有若干缺點,例如文句太口語化、警句不夠、部
分結構鬆散等。吳潛誠認為前面幾位所謂的「創造性」,其實只是從既存當中推
陳出新罷了,其部分也來自繼承。」
從這段評審們「似是而非」的高見中,筆者發現這五位評審對「文體與文類」
缺乏「明確概念」,對《修辭學》更是「視而不見」或根本「不認識」。其中向陽和鄭愁予都肯定「地下鐵」是一首「散文詩」;初安民技巧地迴避這首「地下鐵」在「文體與文類」上的歸屬問題,僅含糊其詞地說:「形式上作者勇感地挑戰了過去既有的對詩的閱讀方式」;鄭愁予和張錯雖然都看到這帖「地下鐵」語言散
文化、語句口語化,結構鬆散等問題,但卻沒有道德勇氣指出這是一首徒具分行形式的「偽詩」。吳潛誠則語焉不詳,沒把「其部分也來自繼承」,將這篇作品的出處給「說清楚、講明白」。這樣含糊籠統的評審意見,竟然出自這五位學有專
精的文學先進口中,不禁讓筆者懷疑他們的學術素養,是否「浪得虛名」。
這篇「地下鐵」,除了題材不同之外,無論形式或語言內容、風格情調,均承襲自存在主義小說家沙特的「嘔吐」和「牆」這兩部「小說」,相信國內三十歲以上創作者和讀者,若曾涉獵過沙特、卡夫卡、卡繆等存在主義小說,對「地下鐵」的形式或語言內容應該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四)新晦澀主義的現代賦浪潮及導正之道
「詩的美已經不在於它的質,而在於它的'文',而這種'文',我想稱它為現代'賦'!因為'體制宏偉,筆調誇張,用字艱深'!而這真的是得獎的不二法門!反觀例年的年度詩選,則較能有'質'的選取,還有我還想說,現代詩的世紀末的詩風實在太所向披靡了,行式至上的唯物主義!大有魏晉南北朝的詩風傾向;且現代詩除了散文化日趨嚴重之外,小說化也頗為明顯(像村上春樹一類的) 而詩的界限越來越不清楚!當然打破文體的界線,遊移於文體的界限有其實驗的必要性,可是當整體的驅尚如此時,讓人不禁想問:什麼才是詩?!現代詩和流行歌詞,孰詩?我想,這是所有現代詩人所要共同省思的一大問題!」
這段話是一位不具名的讀者在「詩路」網站上給筆者的回應,面對逐漸浮現
的「新晦澀主義的現代賦浪潮」,兩大報副刊其實有能力導正這股投機歪風:
(一)在「甄選辦法」上,行數限制外,再加上總字數限制,如此就可避免「地下鐵事件」重演,明顯投機取巧,所有參賽者才可望在平等的徵選條件下公平地
競爭。
(二)在評審委員方面應老中青三代均有詩人參與,且兼顧評審者寫實和寫意的風格取向力求均勻,不偏不倚,才不會同類題材風格作品一再「出線」,不同類題材、風格作品遭到「排斥」。「作品題材風格多元化」是基準,至於那些作品能獲青睞,則視作品本身創意與技巧高低而定。另外,那些經常受邀擔任評審委員
的詩人、學者,筆者強烈建議諸位把《修辭學》重新找回來好好「溫習」,別再
有「外行人看笑話,內行人不好笑」的評審意見,露出狐狸尾巴出盡洋相。
(三)評審者參與評選,應有「替讀者挑出好詩」的「心理認知」,而不是強調選出自己心目中的「第一、二、三名」,如果連評審者自己也看不懂或不知所云的作品,竟然可以在評審者的牽強附會下,以「妙不可言」、「無理而妙」、「這首詩雖然我看不太懂,但直覺它是一首佳作」、「這首詩的好處非筆墨可以形容」,如此含混籠統的觀點去支持特定作品,那這種評審就未免太「漢鼓(離譜)」
了!
兩大報既然是傳播媒體,理所當然須負起某些社會責任,不能說:「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一)、﹝二﹞兩點都是主辦單位能力上做得到的。若不如此,那天某位參賽者丟出一首十萬字的「奧的塞」(每行2000字X50行),主辦單位又將如何處置?筆者之所以嚴詞抨擊兩大報副刊主事者及那些半吊子評審,無非希望引起詩界共鳴,以共同監督兩大報及評審者。別再任由「謬斯的箭射向虛無」,放任這些現象在文學獎裡繼續發酵,讓這些投機取巧的作品到處流竄,甚至氾濫成災淹進詩壇,誤導了後來者並戕害了喜愛現代詩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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