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院所: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台灣文學所碩士班
科目:第三世界與後殖民理論(期末報告)
學生:研二陳朝松
學號:9137014
指導教授:游勝冠老師
帝國主義的幽靈之眼
(初稿)
從康拉德《黑暗之心》到奈波爾《大河灣》裡的白種人觀點
引言
從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1897年)到奈波爾(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大河灣》(A bend in the river;1979年 ),時間正是自殖民時期(十九世紀後半葉)跨到後殖民時期(二十世紀後半葉)。這兩本書前後見證殖民主義(colonialism)與後殖民主義(post colonialism)的歷史軌跡,深度參與它們各自的時代,而空間場景都聚焦在中非洲內陸。兩位作者波蘭裔的康拉德和印度裔的奈波爾,都是來自英國境外的移民(emigrant),以英語寫作,長期定居於英國,同樣採取英國人的觀點來看待非洲、南美洲等殖民地和其後的演變。本文所要探討的,正是這兩本小說裡的「白種人觀點」。
關鍵字:殖民主義(colonialism)、後殖民主義(post colonialism)
壹:《黑暗之心》:白種人的殖民行徑
《黑暗之心》以馬洛的「第三人稱」觀點,將十九世紀後期二十世紀初期,歐洲白人在中部非洲的「開拓史」(殖民史)娓娓道來。馬洛:一個白種船員(水手),受雇於一家英國人的貿易商,擔任一艘航行於內河的汽船船長。深入中部非洲叢林,把象牙和黃金運出來。這些象牙和黃金,是白人以棉花、布疋、玻璃珠和當地土著交換的。
小說裡呈現的景象是:中部非洲乃蠻荒之境,疫病肆虐,野蠻的黑人土著潛伏在叢林間,而豐富的物產(黃金、象牙)正等著白人探險家和生意人來取用。
白人把抓來的黑人當作奴隸,要他們從事艱苦危險的勞動(譬如炸開巨石修築鐵路),彷彿畜養的牛羊,為白人創造財富和名譽;然而白人對黑奴的態度卻相當輕蔑,視他們的性命、身體如螻蟻草芥,同時對黑奴防範甚嚴,以免他們伺機逃脫或起來反抗:
「背後輕輕響起金屬碰撞的叮叮聲,我於是轉過頭。六個黑人一個跟著一個,正在吃力的沿著小徑走上來。他們挺直身子慢慢走,頭上頂著盛滿泥土的小籮筐,金屬碰撞之聲和著他們的步伐。他們的腰纏了塊黑色的破布,布尾就像尾巴般在背後來回晃動。他們的一條條肋骨我都看得見,他們四肢的關節就像繩結一樣;每個黑人的頸項都套了個鐵環,一條鎖鏈把所有鐵環連起來,而鎖鏈的鐵圈子在黑人之間碰撞,有韻律地發出聲響。…」(第一章)
殖民主義時期,時間被限定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其特點是殖民宗主國在對於殖民地的赤裸裸的直接統治,亦即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等全方位的控制,使得殖民地徹底或部分地喪失國家主權。
殖民宗主國對殖民地的直接統治,表現在《黑暗之心》裡的是典型的「盜匪模式」(bandit-mode),充滿暴力色彩:
「…他們沒有殖民政策;我疑心他們的統治只是壓榨,除此再沒有什麼政策可言。他們是征服者,而征服只需要暴力--有力也無足誇耀,因為湊巧別人軟弱無力,你才可算是有力量。只為了可取的東西,他們肆意奪取。那簡直是橫蠻搶掠,冷血大屠殺,而他們卻盲目為之--盲目做黑暗的事,倒也是對的。所謂征服地球,大多時不過指從一群膚色與我們不同,或鼻子較我們扁一點的人那裡把土地搶過來;如果看得太過深入,便會發覺那根本不是件值得稱頌的事。給這種暴行贖罪的,只有理念一物--一種支持這些所作所為的理念;並非虛情假意,是理念;而且要對這理念懷著大公無私的虔信之心--一種你能夠豎立起來的、向它跪拜、甘願獻上犧牲的東西……」(第一節)
作者所指的「理念」或許指涉的是「白種民族優越感」,或者是這種自我膨漲觀念裡衍生出來的「白人中心論」。而用來描述「白人中心論」所產出的殖民話語,把殖民者暴行合理化,則是一組組僵化的二元對立觀點:中心∕邊緣、成熟∕幼稚、文明∕野蠻、發達∕落後、現代∕原始……等。藉由如此的對比,把殖民地的文化視為「幼稚的」、「小孩子的」文化,把非洲黑人當成未成年人;於是歐洲白人發自內心地形成一種促使非洲「文明化」的使命感,認為殖民主義具有「合理的監護形式」,是一項把被殖民者帶往成熟、把殖民地帶向現代化的「開發」工程。
在叢林河道「貿易站」工作的白人,彼此間也不免爭權奪利、勾心鬥角。馬洛偶然間發現白人「經理」和他姪兒的陰謀,叔姪兩人用盡心機,打擊「內陸貿易站總主任」谷爾茲,欲置他於死地,只因谷爾茲搜集到最多的象牙,如此的業績威脅到經理在公司的地位。
馬洛修復汽船後,聽到谷爾茲身陷險境的消息,決定駕駛那艘破舊的汽船,深入河流上游兩百哩營救谷爾茲脫險。當他們即將抵達谷爾茲的貿易站時,他們的小汽船在河面上遭遇土人的弓箭和標槍伏擊,黑人舵手死於土人標槍下。當馬洛等人費盡千辛萬苦,找到谷爾茲,谷爾茲卻已經病入膏肓,精神狀態失常。
「谷爾玆說話了。那是一把聲音!一把聲音!語音到最後一個字,都維持著深沉。他的滔滔雄辯比體力更持久,把他貧乏黑暗的內心隱隱藏起來。哎呀,他也盡力奮門!他盡了力!他頭腦紛亂,心中片片荒蕪之地縈繞著幻象--財富與名譽的幻象,團團繞住那擅於崇高偉大言詞的天分亂轉。我的未婚妻,我的貿易站,我的事業,我的想法--這些都是他興到時高談闊論的話題。真谷爾玆的陰魂,不時來到那假驅殼的床邊,那軀殼不久就要埋放在混沌的泥土裡了。
不過它對經歷過的神秘事物,卻存有魅魑魍魎的愛和不近人情的恨,兩相爭奪那靈魂--那個注滿原始感情,熱愛假名譽、虛張聲勢以及表面成就和權力的靈魂。」
馬洛發現,原來,使得谷爾茲精神失常的原因,竟然是這些財富與名譽的幻象,它們遠比黑暗的熱帶叢林更容易迷失人心。歐洲白人進入非洲,並不是為開發非洲,改善非洲人的生活,而是為了經濟上的目的:掠奪當地的物資以及販賣黑奴,《黑暗之心》正是在探討白人這種不擇手段爭逐利益的行徑,然而作者對於這些歐洲白人僅僅點出他們在財富與名譽的幻象裡迷失心智,並沒有正面譴責歐洲白人的種種殖民暴行,從根本上否認殖民作為的正當性,因為,作者康拉德本身就是歐洲白人,非洲黑人只是他眼中無足輕重的「他者」(the others),黑人的悲慘命運,在他的小說裡,並不是他關切的主題。
貳:《大河灣》:黑人的悲歌
(一)動亂頻仍的非洲縮影:《大河灣》
在後殖民時代,非洲國家紛紛宣佈獨立,歐洲白人已經撤退。來自歐洲的殖民者留下許多典章制度和生活方式,仍然深刻影響著非洲人。奈波爾透過主角—沙林,來描述這樣一個瘋狂而混亂的時代。沙林來自一個世代於東海岸經商的印度家庭,他強烈的感受到他的家族正面臨著極大的危機。自從歐洲強勢文化入侵之後,印度族群—就像從前的殖民者:阿拉伯族群—已經喪失了原本的優勢,並隨時都會被時代潮流掃除掉。
沒多久,阿拉伯人(或自稱是阿拉伯人的人) 就變得跟一般非洲人沒什麼兩樣。他們遺忘了祖先締造的燦爛文明。如今,他們遺保有《可蘭經》,他們依舊奉行回教戒律,穿某一種樣式的衣服,戴某一種款式的帽子,留某一種型式的胡須,如此而已。至於祖先們在非洲建立的功業,他們就不甚了了。他們依舊作威作福,但那只是虛張聲勢,唬唬非洲人。今天阿拉伯人的威權(我小時候曾經領教過),只不過是一種過時的習慣,隨時都會被時代的潮流掃除掉。我們的世界就是這麼的現實。
我為阿拉伯人的命運擔憂,也為我們自已的前途發愁。今天,我們和阿拉伯人都已經淪為弱勢團體--兩個小小的族群,茍延殘喘,棲息在非洲邊緣一面歐洲旗幟下。小時候,在我們家,我從不曾聽見大人們討論我們家族的前途,或非洲束海岸的前途。大人們的想法似乎是︰日子照樣過下去,兒女們的婚姻照樣找媒人來撮合,生意照樣做下去。對我們來說,
非洲永遠是非洲,永遠不會改變。(第一部第二節)
《大河灣》是一部典型的後殖民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角度,講述主人翁沙林在中部非洲熱帶叢林的那段艱苦凶險的生活史。沙林離開動亂初起的非洲東海岸的家鄉,孤身一人進入位於中部非洲,剛果河流域一處河灣城鎮,該鎮是剛果河內河航運終點,貨物集散場,在殖民時期曾經有過一段繁華的歲月。
沙林接手經營納茲魯丁在河灣鎮的一處店面,他花了一些小額美金的「買路錢」,通過一處又一處邊界崗哨,來到河灣鎮,他看到的景象是:
這個地方顯然遭受過兵焚之災,大河灣的那座城鎮幾乎被夷為平地。水流湍急的河灘旁,原本坐落著歐洲人聚居的郊區,如今被一把火燒掉了,廢墟上長滿一叢叢矮樹,你再也辨認不出哪兒是花園,哪兒是街道。碼頭和海關附近的行政和商業區,以及市中心的幾條街道,倒是保存了下來。除此之外,整座城鎮滿目瘡痍,一片殘破,連非洲人聚居的市區,也只有一些角落還有人居住。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幅破敗荒涼的景象︰一棟棟低矮的、漆成淡藍或粉綠色的四方形水泥房屋,早已經被主人拋棄,上面爬滿了朝生暮死的熱帶蔓藤,乍看起來,宛如一張張綠色和棕色相間的草席。(第一部第一節)
河灣鎮在獨立戰爭時,被這地區的當地百姓所摧毀,原因是他們恨透了那些盤據在這裡作威作福的外地人(白人、阿拉伯人和黑人),他們受盡這些外地人的剝削、壓迫和欺凌,以致於他們寧可毀掉這座城鎮,也不願接管它。
作者說出他對自己生活在這座被戰火洗禮過的河灣鎮,那種前途茫然彷彿遊魂的感覺:
在太陽、雨水和叢林侵蝕下,這個社區顯得十分憔悴蒼老,就像一個已死經亡的文明留下的遣址。偌大的一片廢墟,彷佛經歷過一場世界末日般的大炎難︰但文明還沒死亡。我存活在這個文明中,而且,仍在朝向它邁進。這種感覺很詭譎︰置身在遼闊的廢墟中,你的時間意識會被瓦解掉。你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鬼魂;不是來自「過去」,而是來自「未來」的幽靈。你覺得,你的生命和雄心已經消耗殆盡,這會兒你正注視著這一生遺留下來的痕跡;你置身在一個「未來」已經來臨,又消逝的地方。(第一部第二節)
這個城鎮剛要從獨立時的戰火中復甦過來,一切百廢待興。曾經視這個城鎮為殖民遺毒,將它徹底破壞的非洲人開始發現他們在物質上對它的依賴,於是人群逐漸聚集,景氣也日漸好轉。
(二)民族主義與部落戰爭
非洲人擎起「民族主義」的大旗,透過武裝鬥爭的革命手段,追求獨立自主,建立新的國家。然而,獨立後的新國家,「民族主義」未能消弭各民族和部落間的歷史仇恨與權力矛盾,於是,槍聲再度從叢林深處響起。
這並不是一場新戰爭。早在這個國家宣布獨立時,這場「準部落戰爭」就已爆經發了。結果把我們這座城鎮夷為平地,至今猶未完全復原。我們以為這場戰鬥已經結束,雙方筋疲力竭,元氣大傷,再也打不起來了。如今,提起那個時代,連本地非洲人也會不寒而慄。那真是一個瘋狂的歲月。從馬赫許和舒芭夫婦口中
,我聽到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他們說,一連好幾個月,政府軍、叛軍和僱傭兵混戰成一團,到處殺人放火;他們把老百姓雙手綁住,押到大街上,強迫他們唱歌,然後活活把他們打死。村民們一生從沒見過這麼恐怖的景象。不幸得很,現在這一幕又要重演了。(第一部第四節)
性質為部落戰爭的內戰,凸顯出後殖民時期,新興的非洲民族國家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包括(1)境內部落林立,族群複雜,形成分裂割據局面。(2)權力與資源的分配(3)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間的對立意識(4)民族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間的鮮明對立。這些內部的矛盾和衝突,或者透過戰爭手段建立中央集權政府,由獨裁者或少數人的意志來統治國家;或者透過談判手段將權力下放地方,給予地方某些範圍內的自治權,形成地方割據局面。
(三)強人政治與現代化假象
這個國家的總統雇用白人傭兵,很快地弭平叛變,收服了軍心與民心。總統的威信已經被建立起來,強人政府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總統準備在這個曾經繁華一時的歐洲社區遺址上,建立一座簇新的、更加壯觀的城鎮,推動「國家園區」的計劃,河灣鎮的景氣正快速的復甦:
我們每天呆望望著一幢幢簇新的建築物,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來,心裡卻感到十分納悶。後來,我們漸漸明白,總統正在這兒進行一場實驗;這項計畫是那麼的巨大、驚人,連總統他老人家自己也不敢向世人公布。他正在創建一個現代非洲!他正在製造一個保證會震驚全世界的奇跡。他繞過真實的非洲——叢林和村莊構成的落後、貧困的非洲——直接創造一座足以媲美先進國家的城鎮。
我們這個「國家園區」(以及全國各地其他類似園區)的照片,開始出現在歐洲出版、卻接受非洲政府資助的雜志上。這些圖片透露出的訊息很簡單。在咱們新總統英明領導下,奇跡終於發生了︰非洲人一夕之間變成了現代人,他們使用水泥和玻璃建造高樓大廈;他們坐在舖上軟墊、罩上人造絲絨的椅子裡辦公
。很詭譎的,修斯曼神父的預言終於實現了非洲人的非洲開始消失;從歐洲接枝移植過來的新非洲,開始崛起。(第二部第六節)
姑且不論改變非洲人原來的文化內涵和生活方式,迎接歐洲式的現代化,是否為全體住民謀幸福的最適當的選擇,僅就推動「現代化」而論,惟有在「人力(知識水準)」、「財力(經費與投資)」、「制度(社會體系)」等各方面的相互配合與循序漸進下,始有可能逐漸成長成熟,換言之,「現代化」所需具備的,不只是建築物和機器設備等有形的硬體,更重要的是實際操作硬體的那些人:各行各業的專家;他們才是具有創造力的「知識細胞」(the cells of knowlege)。
總統的「國家園區」構想,乃是跳過一般現代國家工業化的程序、繞過那些座落於叢林中的原始部落,直接把非洲拉到一個跟西方世界一樣等級的境界,以致於「國家園區」的計劃,在國民知識水準和生活條件普遍低落的現實情境下,成為大而無當的浪漫產物,或者說虛有其表的假象。
華而不實,虛有其表的「國家園區」,說穿了只是一個騙局而已。不論是一手推動這項計劃的總統,或是那幫趁機撈一票的外國建築商,對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可都沒有信心。(第二部第六節)
這個缺乏實施程序和目標的計劃,從頭到尾都僅是為了宣示政府威權的國家園區,在建成後卻找不到適當的用途,如此虛耗國家資源。最後,政府決定把這個園區改造成工藝學院,而費迪南則被送到其中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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