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酸,與《葡萄成熟時》
當多數人都熱愛本名梁偉文的林夕,你卻深知香港兩個偉文中,另一個填詞人黃偉文。四季春夏秋冬的古典與流行音樂皆多,但鮮少有流行歌曲直接提及二十四節氣,除了那一首由黃偉文作詞,Eason Chan的Vocal演出的《葡萄成熟時》。
昨日冬至,午後,我喝冰的黑醋栗,將爵士隔離,Mp3中聽著陳奕迅的粵語歌曲,《於心有愧》、《幸福摩天輪》、《人來人往》、《富士山下》是林夕寫詞;而黃偉文卻幫Eason寫了《十面埋伏》、《裙下之臣》、《低等動物》等,電話響起後,大S無事先預告,說人正在我逗留的咖啡店附近,不過,我正在閱讀唐文標火力四射的《天國不是我們的》那夾敘夾議的批判論文,從夏濟安,余光中,洛夫,瘂弦,周夢蝶,楊牧(葉珊),楊喚,都被他酸澀犀利的文字批鬥了一番,我讀著讀著經常笑出來,也有點傻眼,但轉念,心想唐文標應當非常愛詩,愛文學,愛藝術,然而也愛社會,於是從社會寫實的角度去框架了當時他所認為的文學場域林林總總“逃避”傾向、貴族階級文人趣味,總之,他文章的語氣是幾乎收不住的,活靈活現,穿越時空的指責,且白紙黑字,唐文學歷史功底好,不患無辭,但我懷疑,詩豈真是某些人所認為雅又閒的玩意或遊戲?我彷彿也被奶奶罵孫兒般的被罵進去了(或許是我多心…)。
大S只待了二十分鐘,他走後約一個多小時,我已看了四十頁關於杜象的點滴,杜象確實多變而強大,現代主義起始,硬要列舉我心中西方藝術(不全然是繪畫)的三大巨人,或許可以是塞尚、畢卡索、杜象。那時,鮮少來電的小S打了電話,簡短問:「幾點要離開?七點半,是否順道一起湯圓趴?」。後印象派,立體,達達主義,未來,觀念藝術,偶發,反正杜象就是這麼利害,不成套,佩服但不衷心熱愛,在他那裡,表現的比例上,觀念勝過了美,跟我喜歡的莫迪里亞尼、蘇汀那種直覺的酒神派恰好相反,冷氣孔下有點冷,耳根開始紅熱,怕惹感冒,我收拾了東西就離開。
前往S家,順道法商家樂福買了單一葡萄梅洛的紅酒,到S家後放到冰箱直立冰藏,大S看電視,我在廚房陪看小的煮東西,這景象半年來已較少見到。S媽辭世至今,大小兩S前半年經常下廚,大S作出的東西不太講究,小的經常採買,操練手藝,頗有乃母風範,只缺火侯,但是最近半年兩人似乎少開伙,這不知已是S媽媽不在之後的哪一餐,算不出來,算千算百不能算傷心,算了也沒意義。
午後的咖啡店對街正是當時S母親住院醫院,我甚至依稀還記得當時病房樓層編號。
大S:「我討厭這裡。」
「我知道。」
大S:「那時我們在樓下一群人討論病情與狀況。」
「你不自覺抗拒這地點。因為地點勾引了某些時間與記憶。
才討厭。」
大S:「對」。
「也許你可想成你在這裡時,當成是一個空間足堪進入思念,自己好過些。」我說。
大S:「沒辦法,太難做到。」
所以,有時我們刻意選擇了拿緊了他人,不放過自己。
遺忘的力有時也恐怖。
應該是太難做到,某種程度的困難,
為了釋放解脫對方執念,是我說的輕鬆了。
思念的空間若是心,愛與恨都是內心,
你要如何進入一個空間不帶著心?或者故意忘了帶心?
這是各種人試圖以虔誠、苦修、頓悟的修煉而欲抵達的境界,我們如何立刻做到。任何的浪漫、激情都與現實主義不能輕易劃分,我們,畢竟是人。
小S這次煮的湯圓、水餃不難吃,然後,就是少了點什麼,說不上,就像他也會煮類似母親風格的炒麵。如此這般,三個人不會有以往S母親勸飯菜,讓你吃不完,堆疊累積胖,
愛心變脂肪,現在至S家吃飯,吃飽依然少,少了一種聲音,一種溫度,一兩年來多的是一種見怪不怪的正常,所以我們不自覺處於一種無限失去而延宕的時光,明明是缺少,終究是匱乏,多出來的是正常化了的異常。
母親勤勞,我們懶,母親溺愛,我們貪玩。
冰好的酒,因為知道它年輕,勁猛,所以開瓶之後要醒酒。明明喝了酒可能索醉,酒事前卻要先醒,有時候我覺得這道醒酒程序莫名其妙,一種弔詭,沒給我槓桿式的酒拔,沒給我支點,我打不開,於是換手,小的S來,他也打不開。
好吧,那我來扶持底部,壓著它,半跪了,我像是在朝拜,大小S像是在拔出石中劍。但其實三人設想反了,因為酒瓶與我的雙手被大的S整個拉離了桌面;大S力氣幾乎是我與小S加總,連開瓶都要花五分鐘,好吧,那小S與我一起穩定酒瓶,大的來開,我們像是在柯林伊斯威特拍攝了「硫磺島的英雄們」在山頭插美國國旗的官兵,荒謬定格,瓶子是旗竿,最後,“啵”一聲,瓶塞終被拔起來。
醒酒,要等。與渴望對坐。酒甦醒的過程,人卻快睡著。
反正紅酒總是這樣,品質優劣的都要耐心等,百無聊賴,
一頓飯,卻引來那麼多象徵,那般戲劇化,那樣無奈與
不需要太坦露的悲哀與情懷。因為我們在習慣,已習慣,
我們處在各種習慣釀成之生活的汁液裡面,被封瓶的酒瓶,不破的羊水,要不了命的硫酸。
母親若在,喝酒等於壞孩子,我們只能偷來,現在我們真的敢,我們還真敢。
原來,我是在一個母親不在了的空間之中,彷彿觸摸到了一種永劫輪迴的時間性。
杜象在我出生之前十年死亡。
成功甦醒了的酒好喝順喉。不澀,不糾纏舌頭,不苦,
是一種單純。
小S喝四分之一,我喝三分之一,剩下都歸大S。
若以十二等份而言。一天有兩個十二鐘頭,一年有一個十二個月,從天際選定了十二星座標定時間,我們目測著天蠍、獵戶、斷雲旁的星河時卻依憑了空間感受上的方位,這麼近,那麼遠,參照著它們所在的地點。
天干地支一甲子。S的母親活了五個十二年。
小S最早發現,在我們酒杯中剩下最後三分之一左右,是否酒氧化過頭,味走了。果然,再喝時,它回到一種酸澀,抓舌的姿態,它那種品質的變化,或許也還是一種單純,它只是單純的在變化,變沒有錯,差異來自於我們的官能,經驗,感受。
下午的那個我所閱讀的是一個死了的人生前所寫的文章。
若說天神賜予眾人血液變成的瓊漿,
將自己的肉變化成麵包餵養。
祂替我們承擔,贖罪。Atonement,因為我們
總不懂與死亡和好,我們不懂。
你是在一種怪異的時空對位下開始後便不斷止地閱讀
那麼多的死亡。
我生,在一個母親永恆缺席的死的森林之蔭的途徑上走。
羅卡,下午五點鐘,一個鬥牛士的死亡。風帶走棉花。
在下午五點鐘。
在下午五點鐘。氧化物散播結晶和鎳。在下午五點鐘。
當雪出汗。死亡在傷口生卵。
在下午五點鐘。屋裡劇痛大放異彩。
在下午五點鐘。
低音弦響起。在下午五點鐘。
壞疽自遠方來。在下午五點鐘。
噢,致命的下午五點鐘!
所有鐘錶的五點鐘!
午後陰影中的五點鐘!
當羅卡被敵黨軍人追逮捕卻無法院審判,
直接與其他數人帶到橄欖樹林旁槍決。
高弟,達利,畢卡索,米羅故鄉的血的西班牙。
惡刑前,看守的虔誠天主教徒善意地告訴他,
可做臨終禱告:「你會禱告嗎?現在禱告吧。」
羅卡哭了:「我什麼也沒做!」羅卡嘗試著禱告,但他說:
「媽媽全都教過我,你知道的,現在我忘光了。」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這是什麼樣的罪與罰?
成熟後的葡萄,是死於酒。呼吸了空氣的酒,重現生機。
然後它的靈魂死於我們的必死的身軀。
S母親的相片看著我們。
「在那樣的空間中必定有些什麼在逐漸死亡,或者活。」
時光的節氣與人心現象的氣節,或許存在於一種辯證關係。
這宇宙。
葡萄成熟時,是復活的隱喻。
粵語流行歌曲中,能以半文言的填詞,讓語感及韻腳保持了一種與現實指涉功能的黃偉文與林夕,或許真有種宋代詞人境界,流行曲有這格局與人生觀點的視角已屬難得,一般沒經過風霜雪雨之人,體會不到也寫不出,幸好,你聽廣東歌曲,幾年前也早超越了第一個十二年。聽罷便唱吟,時代裡還有人寫出這樣的歌,也該慶幸。
回程,你一路唱吟。葡萄成熟時。更想像,這一闕
不只是愛情。
差不多冬至 一早一晚還是有雨
當初的堅持 現已令你很懷疑 很懷疑
你最尾等到 只有這枯枝
苦戀幾多次 悉心栽種全力灌注
所得竟不如 別個後輩收成時
這一次 你真的很介意
但見旁人談情何引誘
問到何時葡萄先熟透
你要靜候 再靜候
就算失收 始終要守
日後 儘量別教今天的淚白流
留低擊傷你的石頭 從錯誤裡吸收
也許 豐收 月份尚未到你也得接受
或者要到你將愛釀成醇酒
時機先至熟透
應該怎麼愛 可惜書裡從沒記載
終於摸出來 但歲月卻不回來 不回來
錯過了春天 可會再花開
一千種戀愛 一些需要情淚灌溉
枯萎的溫柔 在最後會長回來
錯的愛 乃必經的配菜
想想天的一邊 亦有個某某 在等候
一心只等葡萄熟透 嚐杯酒
別讓 寂寞害你傷得一夜白頭
贏得不需要的自由 和最耀眼傷口
我知 日後 路上或沒有更美的邂逅
但當你智慧都蘊釀成紅酒 仍可一醉自救
誰都心酸過 那個沒有…
你被飲用喝罄,你剩下軀殼般的空瓶,然後你呼吸了空氣,
你空出了空間給空氣。
母親勤勞,我們懶,母親溺愛,我們貪玩。
S母親離去前是否還介意擔心兩個後生皆尚未成婚?而我們介意擔心的是,那離開的母親們都曾經步過佛光普照的路?
死與神從我們面前贏走了母親,我們只能
從死神那裡去贏得一份沒有母親的自由。
我們習慣了呼吸。卻依然不能習慣不呼吸。
等待那吸收入體內的酒醒,酒醒何處?
暖化的時代,近年島上不風行寒流,
2009年,十二月,寒流難得來臨。
今宵卻又逐漸感受了寒意,我吸入冷空氣,園地中的
葡萄們應該藉由樹根、葉片、管莖將天地間的養分
漸次吸收,接續收割,處置,蒸釀,那是它們的命運。
然後數完了兩倍於月份的二十四節氣,就等著見到春天。
你突然想到,那位三百五十多年前,出生於臘月,
小名「冬郎」的清初詞人,明明是榮寵貴裔,筆吐性情真,
被當世稱清初第一詞人,古之傷心人的他,
「他」豈是心的時空錯亂,靈魂投錯胎。
彼二人,文武雙全,同年以滿人貴族身分降生,
容若之所以為容若,正因他不是康熙。
他心雅,重義有氣節,生命卻不曾閒。
人除了非死不可,沒有什麼是絕對不可的吧,
你無法告訴唐文標這些想法,你無法告訴杜象這些,
非關文史哲美學,不扞格語言,生命問題之思索,
經驗生滅於生命際會。
又想起,你現在的年歲卻正是納蘭性德的卒年。
冬至之後,接著小寒,於是大寒。
你不以為天國難道真的只屬於,或不屬於誰。
嚴冬不寒,酸亦不酸。醉亦不醉。酒瓶空了,
滿不是滿,空也未必空。而此時終於能夠確定,
你呼出的至少還是冬季裡的溫熱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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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SC527.JPG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GwD72jS9Kc
《葡萄成熟時》
Vocal by :Eason Chan
作曲: Vincent Chow 填詞: 黃偉文 編曲: Adrian Cha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EEFowCKxDaQ
郭子:《親愛的媽咪》
郭子 第二張個人專輯
兒童樂園/專輯 91 年 新笛唱片發行,2001喜馬拉雅再版發行
記得十三歲時聽這張專輯,欲罷不能...
沒想到網路上有人替它自製MV,畫面盡是大橋與霧,
編曲多是吉他刷弦,風琴聲 ...
專輯從頭到尾支支動聽,甚至有intro,最經典曲目
當是〈關於離別〉〈兒童樂園〉...
華語樂壇少有如此概念完整的專作品,透露淡淡的感傷,
曲風多元且算前衛,其中甚至用了些爵士與雷鬼的元素...
也或許是我太敏感早熟,輕易動容,也或許那就是郭子音樂的力量。
再例如詩人夏宇(李格弟)幫齊秦寫詞,也創作了
趙傳的《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或者如
張雨生《天天想你》專輯B side有徐志摩詩作《渺小》 入曲。
在這張郭子《兒童樂園》中,我當時非常著迷於《有一句話》,
當時的我不懂,為何歌詞可寫到令一個只中學生的我感動至斯?
過了幾年才逐漸明白原來那是一個詩人「鄧禹平」的詩作...
之後我沒聽過任何國語歌曲取名一句話,有一句話的作品能比擬。
這或許又類似於王國維的“境界”說了...
心理狀態過渡忽閃過辛棄疾的詞 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我猜想
郭子《兒童樂園》整張專輯的核心意志,
那心情之景色與哀愁的秘密或許就是關於時間,失去,關於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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