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之春 (文曲)
在這季節,無關鳳凰花火燒般的開,無關星座紛紛在夜裡就位或編排,風與月無關,都無關,只是一種心情。這陣子,我尤其想念起一個人,他是我大學同班同學,他叫子唯,他是香港來的僑生,大家都叫他阿唯。對來自香港的事物我總有些特別感覺。雖然,至今我一次也沒去過香港。
不管是兩岸三地,是移民或殖民。在華人世界中,我們身處各地,我們互相牽引,這豈不像島嶼與潮汐,星星之於星星,子唯如是說。是儒家,也許是道家,是佛家,每個孩子的心中難道沒有個家。管他是中國城還是新加坡,管他黑龍江還是戈壁的駱駝,不論江南還是台灣,只要我的眼瞳分明,頭髮黑如墨水,只要我讀著是端正的方塊字念著是李白杜甫蘇東坡的詩,走到哪裡,我的血液裡流淌中國,我的香港朋友彷彿是這樣說的。
一切,從學期末那堂電影理論與批評開始。睡過頭,我遲到了,氣喘呼呼,正猶疑該不該進教室挺受眾人的冷冷眼光。一個人跑了過來,同樣,呼呼喘氣。
略遜於我,他不高,頭顱則與我一般大。教室外站著這氣喘呼呼的兩個人。「要進去嗎?」他問。「幾分了?」,「再十五分鐘就下課了」,「去!」我說。
「你說點樣?」他說。我看看時間,又過了一分鐘。「報告搞完了嗎?」他問。
「寫到五點半,弄完了所以也睡過頭」我說。「我電腦中毒,交不出來」他說。
我與他兩個人對望,沒說話。秋天校園裡的梔子花香到超凡境地,令人難忘,此時他點起Marlboro淡煙,並敬遞我一根,他說:「王菲,張國榮也抽這個的。」我們以菸對抗花香,兩個人沒多說話,煙霧瀰漫中我們就倚在斑駁的石牆,手支頤而肘頂牆,看著校園中的植物與稀落走動的人,那是我初次在校園抽煙。鐘聲響了,像放棄了掙扎的戰俘,看著對方我們忍俊不住,同學紛紛走了出來,傳來一陣陣「你們兩個死定了」的眼光,隨之在後是教授,他是金馬獎評審,專長港台電影文化分析點評。他透過金邊眼鏡望著我們,以電影對白的口吻,「你們倆靚仔夠犀利,好樣的!」我總覺得他電影看太多,那架勢比古惑仔還古惑。
那是我大學唯一被當的一堂科目,馬有失蹄。之後,我與子唯翹了整天課到河堤上聊天,聊那些青春歲月中重要的失戀經驗與其他。「你最欣賞的華人導演?」我問。「胡金銓、蔡明亮、侯孝賢」接著他問我,「最愛的香港電影?」「吳宇森、王家衛、許鞍華,還有新春賀歲片。」我答。品味通暢,興趣相同,加上被當的同仇敵愾,我想彼此總該有譜有戲,而這一聊,聊出了不少小玩意。
他說,台灣有頂級的導演,演員就稍遜了些,演技是高,就嫌星味不濃,不耍大牌,怎麼像明星?我頗贊成這觀察。我說周星馳後期電影雖仍不脫模仿痕跡,卻探出了深度,一種禪機一種生活味。他說,「幾好耶!目光獨到。」我喜歡聽他的廣東國語腔口。經過電影與粵語歌的洗禮,對於廣東話我已臻識聽不識講的普羅水準。但要多謝這位港仔教我,包括了髒字俚語的用法,在逼仄咄咄的硬拗口音中,他著實令我如沐春風。
子唯是中國籍,澳門出生,拿外國護照,到香港念中學,會考之後到台灣念僑大,學程完後考聯考,他考進最愛的科系。那時,我們系是學校的招牌,而我彷彿是學校第一還是第二高分進入就讀,猶記第一日新生報到,就有同學學姐要找一個糟蹋分數落下幾十個志願就讀的人。不願招風,我作態置身事外,還裝蒜幫忙找。此時一個氣喘呼呼的人跑了過來,遠遠就對我揮手打招呼,問說:「邊度是報到處?係不係這裡啊?」。
我們的相遇,現在回憶,不但頗王家衛,還很無厘頭。
學校裡主要的學習偏重在於影視工業產製流程的諸事。所有的前製後製都得學,包含資金人員募集,劇本編寫,Rundown,場面調度,燈光攝影,化妝佈景道具,表演學,舞台設計,廣播電視新聞採訪,線性非線性編輯剪接,節目製作,各類文稿撰寫,新聞播報技巧等等盡在必選修範圍內。其他如DJ工作主持技巧,正音及口條訓練,色彩學,心理學,社會學,政治,歷史,文學,美學等就視各人才具,興趣與稟賦去充實發展了,而我只記得阿唯總在教小孩溜輪鞋與滑板。
每當春逝夏去,我不得不想起那群精采無匹的同學。青春無敵的他們真是無可取代,當我初識那群千秋各有的男女孩,在我面前翩翩流轉,仿若自己走入了大觀園,我感到自己真的擁有了一首自己的歌,未央的歌。至今,其中一些人的清亮聲線,一些人的巧目笑臉,顰顰倩倩,那些一起相處過的愛恨相知及誤解,那段時光的汗與淚水,是我永遠也無法遺忘的記憶。但又在某部分,同學之間實是各懷天地,互相較勁也互相疼惜的,真似一群明亮的星辰啊。那其中似乎隱藏著一種疏離一種夢般的曖昧。這疏離與曖昧來自於每個人都有他的好,而這好,卻往往透了些不純粹的雜蕪。我在之後才了解,這感覺,阿唯讓我感應良深。
畢業前,我常到他的住處徹夜聊天,我問到他之後往哪去,他故意當了體育與大二的傳播理論,藉此延畢好準備些考試。是夜,我談及對離別的不捨,人情的感嘆。他既不勸,也不安慰,他只是陪我喝啤酒,靜靜的聽,默默抽煙。
阿唯大我幾歲,經歷的事情自然多,他母親在舊金山,妹妹在加拿大唸書,他的父親是工程師,也是軍人,官拜解放軍上校,可說風光的很。在那掃除牛鬼蛇神、破四舊、高喊打倒孔家店的紅衛兵肆虐文革時期,他被打成反革命份子,雖不至下鄉流放到邊疆插隊,倒也因此失勢,於是家道就此中落。之後他父親因肺病交侵,鬱鬱而終,肺病是文人病,還是有志難伸的沉痾,我猜不透。
「那時我還小,過程中不言不語,受到親戚的責難與不諒解。但是,他們不知道,真正的失去與痛,是再多眼淚與吶喊都無法撫平的」他說。「那個時候,中學畢業,面對著父親親手設計規劃打造的書房與機器玩具,我整整在房子裡守了一年,每天啥事也不作,就是翻讀我老豆留下來那幾面牆的書本,對著那些複雜的水壩工程圖,物理力學公式與中國各省份的地圖,我都盡力去看去了解。」
他靜靜述說這些此岸的我無法了解的故事。
「我常看累了便睡,睡醒了就吃飯,也不出門,除了遞茶送飯,我不許任何人進那間書房」他說。中間你有娛樂消遣嗎?我問。「沒有,頂多作些原地跳、掌上壓,除了看書睡覺,要不就是整天發呆,抽煙。連最瘋魔的足球滑板都沒玩,後來胖二十多磅。」阿唯如此答。
我記得那夜他的音響反覆播著陳百強,我最愛的Beyond,張國榮,王菲以及張學友的歌,我們隨手把喝乾的酒罐丟棄牆角,說了一夜,我們聊音樂談生活、夢想,聊電影與文學,臧否人物品評世情,直到天光,混濁的清談著。
秋夜,台北是淒冷的,那時我苦於戀情,正是悲秋傷春,聽他故事之後,昏沉醉倒之前,耳邊一直聽著張國榮的沉默是金、追、由零開始,與陳百強的一生何求、還有那首「等」。他告訴我一段話,他說:「阿RAY啊,你情多意真心傷深,我也會不忍,紅樓夢的結局如何,你是知道的,朋友,人生嘛,不就是咁樣?有歡樂就有悲痛,但都會過去的。張國榮與陳百強一直是我最衷意唧演藝人,佢的好不是只有外表漂亮這樣簡單,他們的歌我是要特別讓你感覺,那種才華風範背後,他們傳達了一種人生觀,因為痛,所以我們珍惜念掛,因為愛戀的深,才無憾無悔。你咁聰明,一定識我講唧…」。這段話,我一直放在心底,或許看似風般不羈的人,往往多情卻似總無情。雖然身體注滿了酒精,但靈魂的某個部分我知道自己是比以往都要清醒的。
我原就愛廣東歌中那種婉轉滋味,甚至在廣播節目裡特別開了個〈識聽不識講〉單元來專播粵語歌曲。而我這位港仔朋友告訴我很多當地人才知曉的逸聞與樂壇趣事。
如羅文曾著裙遊逛於灣仔,如Beyond在發跡前的事蹟,僅中學畢業才氣洋溢的家駒說過的那句名言「香港只有娛樂圈沒有樂壇」背後的緣由;阿唯講溫拿五虎的八卦,講邵氏片場的點滴,飲茶與狗仔文化,還有寶麗金時期的譚詠麟與鄭秀文早期勁歌的作詞人向雪懷實是何人。說音樂,免不了聊到詞曲作者與演唱,我們掏獻出流行音樂知識,但彼此也知那是相濡以沫的涵養。比如黃霑,盧國沾的詞境近於蘇辛,再論及林振強與林夕,前有周柳纏綿婉轉之風,後者備容若之深情,林夕的中文本科出身,他的名字是其最愛的夢之簡體拆成云云。他告訴我香港的電視台電台掌握的資源與背後財團糾葛牽扯對於歌手的生存有極大關係;我播放林秋離、熊美玲、芝麻龍眼與王傑的歌曲一起共他傾聽,擊節也沉吟。可港仔說也奇怪,聊到唱功,他反倒偏愛台灣的齊秦庾澄慶壓倒香江歌神呂方張學友,而許冠傑與費玉清是他心中的港台第一。我們講到達明一派與楊采妮是如何發跡,王菲在王靖雯時期作過哪些事情。黎明與劉德華的歌迷互相較勁與叫陣。他談到香港陳慧嫻就等於台灣的陳淑樺。我說周慧敏乾哥李克勤的情歌演繹,在香江數一數二,而這點,他也同意,他說李克勤會作曲,詞更是一流高手級數,只是某張專輯的大鬍子造型破壞了他奶油小生的清新。當然黃舒駿、周治平的情歌,都曾經讓我們曾經眼眶濕潤,感嘆過幾回。
畢業後當兵前,我回到出生的城市,在最大的連鎖唱片行作DJ,播商業歌曲,替歌手主持簽唱會,這些歌手某些如今已沒落退下,有些則已是紅遍亞洲天王天后。阿唯曾開著一台破日本車來找我,我們度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禮拜。鎮日坐在涼椅上觀測雲的造型,哼歌,踏遍港口酒吧嚐每一種瓊漿,看海的表情,且聽風吟。
相處交談中我驚覺,其實阿唯並不特別偏好香港的事物。反倒是台灣的珍珠奶茶、滷味鹽酥雞與徹夜營業的誠品讓他難忘且留連。在我問他何苦延畢來哉,他告訴我,他要去北京念電影,學更多,寫好的劇本拍自己的東西。
其實,人都這樣。離開一個地方不歸返,多半是為了逃避某些在身後追趕的東西。不敢想,是因為念得深,痛楚就深沉。若不想多說,就起身而行,走的遠遠,也不回望,腳步要踏穩,姿勢要擺的正,才能瀟灑的理直氣壯。
後來他告訴我為何這樣遲唸大學。父喪後他避居家中一載,之後一年多他兼了兩三份職,勉力工作,直到做厭,日夜無息,他便辭職,拿存蓄的港幣十多萬,穿起父親的軍外套,拆去軍階臂章,一條LEVI`S 501配一雙馬汀,一柄彈簧刀,一把朋友送的小飛刀,十足古龍筆下劍客模樣就放逐自我內地流浪去。原本,朋友還塞給他一把比利時的白朗寧手槍要他貼身自衛,因怕惹麻煩,他笑著婉拒了。
「行囊裡裝些甚麼?」
「數位相機,DV,內衣褲,一本筆記幾隻鉛筆,一條菸,一個水壺,打火機,一個不銹鋼酒瓶,錄好歌的MD,還有刀。」
「就這樣?」
「仲有沒有?」
「仲有!我老爸建水壩時用過的幾張地圖。」子唯臉上浮現了風發的意氣。
「那瓶子呢?裝甚麼酒?威士忌,Vodka?」
「不是,是我老豆生前最愛喝的二鍋頭。」
「很烈吧,那酒?」
「喝下去喉嚨像鬧火災,夠勁!包準雪地裡不怕冷。』
夠勁,我想是絕對是夠勁的,比二鍋頭帶勁的是一顆男兒火煉的心。
後來阿唯用一年多的時間,走了九個省份左右,大約是川滇貴一代,再繞湖廣,之後取道訪山西河北附近,最後到渤海區塊晃了晃。他說,遇見火車上流氓要扒女人錢包,他看不過,一棍子甩過去,他們一組三人原本要給他好看,但他取出彈簧冷刀,他們便笑著打起哈哈,反倒賠不是了。阿唯說:「人啊,就是賤格,差勁在這上頭,柿子挑軟的就算,還專挑自己同胞下手,想起來真沒勁。」是啊,想起來真沒勁,聽的時候,我真想在現場助拳,這樣的血性朋友,我怎麼能任他一個人危險,獨個專美於前呢?成長以來,我自認文武雙全,打遍天下,但比起他的經歷,他的生命,就怎麼也差了一截。我不過是支擺好看的花瓶罷了,這就是江湖嗎?夜雨凜冽,我離江湖還有點遠。
他途中還有一些故事,我現時也記不得了。有一段插曲便是一年後錢囊欲空,他返回廣州時被捉捕拘留。他說:「那時我在車站等我堂弟來接,沒錢了,花光了,身上剩不到六十幾塊人民幣,但是拍了好多攝像,蠻過癮的。一群小混混在停車場旁遊蕩,那裡有幾隻狗,流浪狗,他們看到流浪狗就拿石頭砸,小棒子打,我氣不過,就罵他們,有種就單挑,只會欺負狗的是連狗都不如的臭雜種!」然後呢?我問。「然後就幹起來了。我一個人打不過,人多也不好亮傢伙,頂唔住,我差點被打慘了,正巧我堂弟兩個趕來了,我堂弟硬的了,練過幾手,一個可以打好多個,哇!這下好了,真是打慘了,哈哈,他們被我們打慘了。」他說,當時人多熱鬧,圍著一圈歡呼看戲,我聽著不禁又問,然後呢?「然後,然後就被公安通通捉起來了。」那畫面形容真似電影一般,我以為故事到此差不多該沒了,他繼續又說下去。「爛公安不要臉,不查清楚就亂捉人,我是拿英國護照的,他們居然把我的大包包沒收,我知道他們一定貪我的東西,我堂弟爸爸與伯父是當地高層,沒多久我伯父找人來疏通就不敢留人了,但是行囊的DV相機與MD是鮮貨,他們瞧見喜歡就想吞,這種事我哪肯!裡頭是一年的回憶,好些照片,美到你看了想哭,後來又鬧了一陣子,本來對方死不認,說甚麼早就沒瞧見,騙誰!我堂弟就又找人來壓他們長官,才乖乖把我東西吐出來。」當阿唯講述這些經歷時,我亦聽的神往不已,我想這樣的經驗,拿鈔票都買不到的。只有當時機到了,有緣有心有熱情的人才能碰上的。
我問他,改天有時間來寫成劇本,湊到錢就拍吧。他說:「好啊,有東西搞,一起玩最棒囉!」說真的,我於是更加瞭解了阿唯為何總是在一個距離看著眾人,其實,他像是一隻長鏡頭,觀察亦關心,他以自己的方式在看待眼前的人事物。阿唯呈現在我的心中眼前的模樣,就是這樣一個澳門出生香港長大,受大陸軍官父親的教養,再加上各種文化浸染十數年所形塑的一個人。
阿唯曾給我看一張他深愛的青梅竹馬的照片,只是那個她後來卻嫁給了他最好的死黨。那張合照,阿唯的臉泛出我從未看見過的光彩,那樣青春真誠的眼神與笑態,我從未在任何人臉上見到過。而他說:「我最喜歡愛笑的女孩,愛笑的女孩最靚,笑多點,煩惱就少些」。可在認識他的過程中,我始終不記得他有任何戀曲發生,也許對於愛情他也採取了一種溫柔的拒絕。他的家庭觀很東方,他的感情觀也挺古典。阿唯的父親形象在我心中是既模糊又鮮明,因我從沒見過伯父,連照片也無。他說:「我一直記得我老豆生前要我銘記於心的話,佢希望我做個有用的人,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如果真的行,就為華人做多點事情。」
就在那一刻,我又更深的明白了他一些。
他來訪我那個星期的尾聲,該離去了。我們彼此深深擁抱了一下,使勁拍拍對方的背,手捉著對方肩膀望著端詳了一會兒,點個頭說聲保重,算是種不說再見的再見。阿唯坐上車子,發動了也沒再探頭回看,左手伸出窗外擺了一擺就走了。接著我受預備軍官訓入伍服役去,迄今,我一直沒再見過阿唯一面。
日後我收過他三封電子郵件,三封間隔冗長。第一封是他初至北京安頓於海淀附近的景況,他告訴我北大、天安門附近的趣聞,他說乾隆到處亂題字,他形容圓明園的樑棟雕工,他告訴我他在出發前到深圳喝酒遇到了周星馳,我不知他是否在砍大山。他說他是低調的人,當時沒帶保鑣,低調但確實大牌,旁人竊喊星哥星爺他也謙虛理會,大家也不太敢擾他,他很瘦,靜靜的喝酒,看起來是有心事,戴著墨鏡像李小龍。阿唯描述長城各關的風景,塞外北地蕭瑟與凍入骨髓的寒。他說:「風大到連菸都點不著,幸好,不是帶台灣的千輝,我有軍用Zippo打火機。」看他的電郵,我突然十分羨慕,我想,他那時定也喝了口酒禦寒,只是不曉得是不是二鍋頭。
我曾經寫下這些句子給阿唯:「思是經,念是緯,當我將情感繪成星圖,你是旅途星空中那明滅的光點…」在分別之前,我寫在他的筆記上,要他珍重並照顧自己。但我想,照顧自己這樣的叮嚀對他而言,是孩子氣的多餘了。
論到詩歌與文學,不囉唆,我們都是絕對狂熱分子。他愛朦朧派,他也說過:「崔健是詩人。」而台灣作家他最愛黃春明、陳映真。他說:「他們的東西與吳念真、侯導的電影,那是我愛的台灣味。」阿唯沒發現,但是同學都竊笑,幾年之間,這港仔的普通話居然是台灣國語腔,他自己或許真的沒發覺。他也愛伍佰的歌,我沒忘記我們還曾經一起到pub聽出道前不那麼商業的五月天,我迷戀四大天后的葉倩文、彭羚、王菲與林憶蓮。他卻獨衷台灣的民歌與劉文正的諾言,當那年陶大偉的兒子發了他第一張唱片的時候。他讚嘆說道:「這種音樂,目前中港台沒人做得比他純了。」而在那個時候,市面上還沒有周杰倫。
依然是清風動搖心潮,萬物在波紋中蕩搖。當我屆臨退伍之前幾個月,我在軍中爆發了一些事件,之後終於不支,在身心的耗損摧磨之下,我病倒了,緊急後送診斷為Major Depression Disorder,簡稱MDD。重鬱症令我風華盡失,形銷骨立,整個人失去了對生命的盼望,春季本該是花嫩草綠,蝶舞動情的時節,沒想到我竟墜入了有生以來比嚴冬更料峭冷冽的春寒。所有人都不能相信,原該陽光煥發,文質翩翩,我卻惡雲苦寒著,一副餓莩鬼道上的失魂落魄樣,讓愛我惜我疼我者心坎盡碎。
在風波險峻的人生沙場,一敗塗地,這是不堪回首的一役,我的意志全軍覆沒,肉身傷痕無算,我的手臂胸口大腿盡是銳物切割的痕跡與自傷菸疤。當鬱魔掩襲,我徹夜失眠,謬思徹底背離拋棄,我行為退縮,記憶力智力驟減,情緒如狂濤猛浪吞噬,此艱辛,不足為外人道矣。其甘苦只有同帶病者,與身側有躁症憂鬱有染之親朋,才能有切膚之痛的共鳴了。
春天我在自傷自毀與無邊的哭泣中度過,那種慟哭,幾乎是撕肝裂肺,像身處黯無光線之深淵,然而最重擊的傷痛又非病症本身。過程中我深覺,家人親友的不能諒解,社會價值體系對自我藐視判決為「不正常的人」,更是讓人越加往狂濤深處步步走去的錯誤推手。憂鬱症患者不見陽光與一絲絲喜悅,他們帶著眼淚看世界,心魂如船,像不回頭的遠航,航向的是那無岸無涯的悲傷火海。
精神病院留醫期間,我目睹了人間煉獄之示現,若海明威言,作家養成之條件乃在於一個不快樂的童年。但我想,精神病院、急診室,與慢性病療養所等,豈不更是藝術創作者培養修習洞觀之難得體驗了。這經驗,縱有千金,卻也難買,便有萬金,亦難贖其悲。那年一月至四月,是我躁鬱最盛之時,我無法思考,不想做任何事情,發病後,身心俱挫,體重上下跌竄有二三十公斤,我經常徘徊於天台凝視著大小的車輛人群如螻蟻,看天空的雲,然後涔涔流淚,唯一思考之事物只有傷悲、傷悲以及更多的傷悲。不知所為何來,要往何去也不明白。
曾經我數度欲跳樓覓死,在風中搖晃,我思想前生,既無功勞於家園,如今殘心敗體亦無建樹於塵世,我腳懸天外,心在陰暗谷底,而淚墜雲中。為何沒死,後來我恍然明白了,也許是當天張國榮的一縱,擊醒了我。
電影中永遠深情內蘊的棄子阿飛,東邪,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與黎耀輝癡纏探戈那可愛可恨的何寶榮,夜半歌聲中的魅影才子,英雄本色與發哥狄龍分庭抗禮的警察弟弟;我想起金枝玉葉中的家明,我憶起他飾演白髮魔女傳中的卓一航,他是那演唱〈不羈的風〉、〈當愛已成往事〉、〈拒絕再玩〉、〈想你〉、〈Monica〉、〈儂本多情〉等精采好歌的Leslie。他悲決的走讓人心痛,似蒼雷劈地的張國榮,這樣一縷飄逸如風,華麗似湘繡的靈魂。
那一夜,我的體內有一個自己也隨他生命魂飛魄散了。於是我從天台走了下來,不知是否乃管抑不住為殞星盈滿的淚水,我哭了最後的一次。之後,我不理會新聞的報導,也不多看他噩耗,儘管花海如織,萬人相送夾道,我獨在夜裡聽他自出道來每一首國粵語歌,每個顫音抖震,每種情緒,我憑聲寄情,尤其在他自己寫的歌與電影中他的那些俊俏、自戀、搞笑、忘情的落力演出中去感受他的努力與風采。明星也是物體,不發光能用燈去打亮,但要高高昇掛,卻是個人的修為了。
生生死死,入俗脫世,不需評價也帶不走甚麼,優劣得失,僅有天知己知。原來,生命與生活的關聯在此,望天雲飄移,星海如夢,不需拈花我偶爾也會自個兒笑了起來。對於心魔,雖藥石罔效,然生命紅塵,其實只是走一遭。
阿唯第三封電郵寫他過甘肅新疆,到西藏拍紀錄片。他炫耀著那裡天有多藍,草原有多綠多廣,並喚我同往,他作了一闕詞附上。「念春風,夜來詩雨晚來文章,惜故地,點經緯相交能成歌唱;莫道古人強,能說現人不韻不章,今人幸存於世,獨善文章,勺花香處吟唱」。阿唯的信我一封沒回過,他不知我其中彎折酸楚,我也不知他下落何處。就待日後有緣天涯海角遇見,他與我,愛過、恨過什麼或遺忘過什麼,必定彼此各有心路的精采或坎坷來交換。
想星月映夜,文曲星下凡帶給我們真善美,與智慧光芒。或許鄧麗君、張雨生、梅艷芳、張國榮等那群人已人間不再,但他們也是一群先我們回返那終將返回之處的燁燁流星吧。依然是風吹海,星伴月,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人事物及其他。這些日子,在詩文歌曲及生活中,我彷彿偷窺了生死謎底。我知道人走的再遠,最終,求的不過是一個明白。這一切似乎跟香港有關,似乎,也無涉;我但知,只要路還長遠,這詩定要寫,而歌,終究還要再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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