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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擁有過的天堂，就是他們失去過的那些﹞
普魯斯特 (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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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與我同等孤獨，卻又更加孤獨。
二十年前的畫面一直烙印我心。在父親懷中的我尚童稚，表妹家宅遠處鄉下，我因路途顛簸而昏沉，她與我同樣欲眠愛睏。表妹家坐擁田地，畝數難記，豢飼牛羊雞隻，田邊流穿引水溝渠，常人難越。
是時夜色深濃，其父母兩系人馬在三合院的稻埕上雙方對峙，氣氛僵著，我與表妹分據兩端，我方姑姑若有委屈淚痕，此方娘家氣憤，彼方姑丈卻態度堅持，不肯容讓，我與表妹疲倦昏睡，不知大人世界情感波濤之艱險，待我醒來，已在家裡，表妹與姑丈同住，與母親仳離，她與姑姑一年只見寥寥一兩次，維持至今。那風暴看似無形消去，卻早在幼小孩童心中種下陰影。如今始知那便是離異，感情的崩析。
心似風花，情動雪月，表妹對感情如此缺乏安全感，果其來有自。殘缺的情感往往為求完整而更陷入永劫迴歸，這一切，豈知竟是宿命。
去年，當我似一葉殘舟，在重度憂鬱症的狂潮中浮沉，她曾緊握我顫抖的手。不，當我巍顫的陷躺於鬱魔的懷抱難以自拔，她不曾避開，為此我早已於心深銘，感激而掛念。我但願與她同樂同遊，可絲毫不要她與我同悲，只因她是我妹妹，雖是表妹，但卻是我今生唯一的一位。
而妹妹死了，幾個小時之前，我得到這樣的消息。
與她的記憶是從何處開始的？適才，我獨自在她來訪時慣於徘徊，
或坐或站的落地窗邊，靜靜的思想，那似有若無的關聯，似近若遠的血緣，
那記憶中牽扯與連綴，到底穿越了幾個季節？
從哪一分秒啟動？我難以追究計較，但那些，都在今夜凝成了永遠。
那篇祭妹文已離我太遠，而年來文曲群星紛紛殞落，怎能如
此刻死神貼身一般地驚心動魄。
今夜月暗星稀，當我站在窗邊仰望天穹的時刻，我盼望
見到一顆流星閃爍，我多麼希望那幾罐酒能把我灌醉，但
我不能，鮮明的傷悲揭發清醒的夜，當我抹去臉上縱橫未乾
的涕泗，我突然想對她說點甚麼，可是，我卻幾乎記不起她的臉。
環顧滿牆的書經裝載多少知識，任手邊的地藏、金剛、大悲、
心經、普門品再博大淵深，又如何解釋荒蕪的生命本身？
在歷度多月的症狀交逼，我頹然倒下，被送精神病院留醫。
最終，我只有更加想逃離那透明牢籠，圓形場域，
除了疾病本身的自棄自毀，親友關注與自身價值崩毀，
無不讓我更加難受，那些電療及保護室中的綑綁與
徹夜淒厲哭喊與，那些用藥過量的鎮定劑僵屍，「不正常的人」，
尊嚴受剝奪的我早已超越瘋狂極限。
如果我是但丁，或許可清楚描繪，但我還不是，
我敏感帶病，脆弱而易傷，
我未曾想過精神病院的治療與環境，竟是另一層煉獄。
半年後出院，我行為能力驟減身心暫時難以復原，於是
蟄居家中，之間隻字不閱，片言難作，我受鬱魔統治謬思背離，
且風華盡失猥瑣自卑，約莫一年後，才慢慢脫離得以安眠
不動輕生自毀之念。
於是我潛心練字，栽花養魚，煮菜燒飯，樣樣自理，
技藝增益，對人生似有更勝過往的體悟。
記得當我書臨王維『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這樣的詩句，竟難以自拔，淚流涔涔，
既自傷身世，復感年來之多舛不堪。當夜表妹來尋我，
我便將許多心得傾訴告知。表妹是獨女，我亦是獨子，
我養病一年暫無法工作，而小妹當時已在急診室工作幾年，
她吐漏工作壓力十分巨大，
當嘉義小火車翻覆，她正值班，夜夜忙碌，令她
更加質疑原本的工作與自我。
生死道場千端萬緒，她已見之麻痺，初入職場時我曾問她是否適應？
她提及慣看血脈破裂如噴泉激射四壁與天花板，而痛至深處，
病人自床上彈起如飲鴆毒牽機，其中醫院倫理與權力鬥爭令我
驚訝又為她心疼。表妹孤苦一生，與母分離，萬貫家財又因
其父好賭嗜毒，出入監獄幾度，千金散盡無法還復來，
這也是她要就讀護專而入急診室工作且多任值夜之心，她早早
獨立以撐持家計，實乃不得已之苦衷。
當部分女孩沉緬青春愛戀，錦衣美食，表妹卻如梅竹松柏，
人情風雨中默默挺立。之前我深感病症纏身，人生無味，
而親友又議論我是否自甘墮落，無理作態。受此看待，我
本受病魔無奈眷愛，又更意冷心灰，常於十六樓頂女兒牆迎風狂躁搖晃，
幾次欲死不得。
而徹夜傾談，十分融洽愉快，她知我病狀，便體貼慰問，
執手相挺，小妹好心勸我，跳樓之死狀無限悲慘，內臟盡破，
腦漿四飛，當肉身頓地，股骨刺上腑臟，更是驚怖莫名。
她屢勸尤其，若自死，將入無間或阿鼻地獄，難以超生。
她好言相告，叫我把握年華，再起風雲，莫令她失望，
雖相聚無多，表妹一直把我當作親哥哥叫喚，而不多理表親之隔。
當夜我們未眠，直至黎明。我慣例失眠，妹妹則輪班多時，
生理時鐘大亂，無法輕易入眠，我想見她壓力之大，且生活之緊迫，
真想替她分擔，卻不得其法，只能傾聽安慰，互相勉勵。
吃完清粥小菜，我們散步，談及幼時童趣總相視莞爾，
好不快活，彷彿盜得日夜間之分秒歡樂。而大樓天井中，
有一怪樹，似槐木，又似柏樹，我倆不知其名，看那樹木英挺，
有傲然之勢，高約三樓，莖幹僅大腿粗，而枝幹陡峭如巫婆之手高舞，
又像指天箭束。然而樹形並非特異，只是植物本有對稱生長的天性，
但此樹卻一半興盛，一半枯槁，特別引起我們注意。
從窗戶望出，我多看晚霞映色，天雲飄移，雖知它就在左近，
卻不曾留心它半枯半榮的模樣，表妹亦覺得它特別：
『哥，這樹好奇怪喔！』她笑說。我說：『像不像枯榮大師？』
我知表妹最喜歡金庸的小說，我有的幾部，都贈與她，
而她最愛喬峰與令狐沖，她說他們個性雖然不同，但
都追尋自由，更是至情至性，聽表妹此言極是，再看樹的樣態，
卻隱隱有名士之風，天地生生相息，枯木不凋，榮盛部分
綠葉盈盈，而榮之半部不驕不媚，或許枯之半部使其謙遜，
似有陰陽相輔，正反互補之意，其風度若沖天昂立，隱含了
生命況味，我們都喜歡那樹。
表妹的感情路坎坷，愛她者她不喜，她所鍾情者
卻落花流水，工作壓力之大，生活索然，或許種下堅心自絕惡因。
她先給自己注射一針，而投環自縊，足見其意甚堅。
早上我觀看電視，卻砰然一響，座下涼椅竟斷，我深感怪異，
不明所以。如今想來，是否凶兆使然？我彷彿若有所感。
半月前小妹來尋我，但交錯未見，她留了紙條，借走了
聶魯達詩集，梵谷畫冊，與數本美學攝影集，近來小妹
聽我多談詩文電影，頗感興味，我亦喜藝術與她相陪，她甚至
花費數萬元買高級相機，走走拍拍，自得其樂，涵養之中，
在忙碌之外增添美感經驗，對生命則是一番調劑紓解，
我心想，有機會要多同她聚首談樂，作菜同食或共賞美景，
以彌補情感缺憾，然而生命枯榮轉換，萬物有其道理因緣，
卻非駑鈍我輩能預料。
我依然不明白，當我已從病中脫出，且偷窺生死之謎，
甚至更有智慧與力量面對
一切風高浪險與考驗，而小妹卻離我而去，這究竟是何道理？
走到那枯榮樹下，我想了許久，這一回，我竟啞然失聲，想起
小妹與過往，我無法立時釋懷坦然，又不禁幾度哽咽。小妹
乃因求解脫而傷清明，我只乞求閻王判官不至刁難這天真
可愛的她，願她此劫之後萬般成空，更請菩薩保佑她
真能出輪迴大解脫，得大涅盤智慧。我願墮修羅道，
為她受百千萬億劫，萬世之後向光之深處疾飛為黯，
死之終緒乃為冥。生死發自黯冥，我無黯無冥，也收冥暗為心，
我心冥黯，不再有生死輪迴。雖然當時樹下兩人共立之景
再無可能，此後枯榮生命之間
單只有我，可我只求小妹
安樂福田，轉出枯榮之外。
酒醉不了我，徹夜未眠，我多麼想於夢寐中會小妹一面，卻是
想眠不能眠，走筆至此，心坎盡碎，我不能再寫，怕泣不成聲，
看天色已大亮，樓下的樹依然受風而屹立，捏著她
離去這天的日曆，到底，我該睡了嗎？我該不該？該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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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春峰 作於2004 /7 / 8-9
刊登於200幾年，某月某日中華日報
六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越多活一秒，那是燃燒，或浪費...
我越早一天離開這世界，我知道就越接近妳一步了
2010 7/9
和平與安靜，最終將勝過恨意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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