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奇怪的研究計劃，想要給我所生存的性別世界找一個「終極源頭」。研究計劃的問題起因於我不懂：在學院紛紛擾擾的性別研究與性別理論之後，那個性別架構怎麼可能永遠不倒？舉目所及，我們還是要女人減肥、要男人事業有成；妻子仍然冠夫姓，而性暴力的加害者也仍然是男人。那時我修了許多基督宗教的課程，就像是青少年時喜歡小說喜歡詩一般的喜歡讀聖經，於是在那個研究計劃裡我選擇了一個相當詭異的路徑做我解決這個「不可能的矛盾」的方法──那是新約創世紀，亞當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叫他做女人，因為他是從男人的身上取出來的。」
簡言之，我想像了一個本質與命定，性別結構在這個世界當然永遠不倒，那不是因為女性主義「革命尚未成功」，而是因為上帝的旨意是奧秘。
研究計劃被打了回票其實是相當可以理解的結果，這整個問題與對問題的思維太過天真以致於幾乎無法回應任何的辯論與情境思索，然而「問題」本身卻至今仍然是最纏擾我的。儘管我活在這樣一個年代：可以在公共論壇把筆名叫做淫妲三代，可以選擇各種與我的母親、我的祖母一輩全然不同的生活軌跡與腳本──我們的共通語言是艾莉的異想世界或者慾望城市，我們也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性關係或情愛實踐。然而我是一個女人，這個「印記」如同圖騰，卻一直沒有變動的跡象。
大學時有人問我，女性主義膩不膩？不斷吸引一代又一代、已經自由又更加自由了的年輕女孩的興趣，究竟為什麼？失去了小腳、失去了貞操帶、失去了鯨骨馬甲與束腹，還有什麼阻止我們對那想像中的父權吐口水？還有什麼能夠證成我們對「受壓迫的身體位置」不是一個捏造？
放暑假前我繞著這個問題寫了一篇又一篇的碎語，卻連問題本身也說不清楚──也許是證據不足，我想，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明我的問題確實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自己與自己打架的幻覺與夢境。也就是說，我得先證明有一個「確實沒有倒」的性別結構（或直接叫做父權結構？不論是哪一個，都是被人說了太多的字眼，怎麼看都有些不對勁），在女性運動之前與女性運動之後，它的骨架與特徵、它的變與不變，以及，我究竟可以根據什麼來斷言它不會、也幾乎沒有崩解的跡象。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便可以解釋女性主義信條（還是我也可以將之稱為女性主義宗教──如同其他用法，例如塑身宗教或者商品敗物教之類的）一代一代的不斷吸引年輕女性的理由是什麼，以及儘管我們的性別世界自由又更加自由了以後，仍然有這麼為數眾多的女人們（不管在何種定義下的女人──或者僅僅只是「非男人」們）感到憤恨焦慮、感到需要被「主體召喚」或產生「抵抗行動」或加入「認同政治」的理由。
以及，更重要的，在鋪陳這些的過程當中，找到更多與此般「女性主義信條」的對話可能，與故事、與說故事的方式。
於是，我終於開始發問。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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