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裡藏有一個巨大的秘密。
昨天我對我的男性愛侶鬧脾氣,晚間又言歸於好;到我喝了一小罐酒沉沉睡去,今晨醒來還在床上翻滾、尚未醒透的時刻,就又憶起與這位愛侶有關的、諸多沉痛的枝微末節,不明所以的在床上淚潸潸。
下午我發現我的月經來了。當我轉告我那無辜的男伴這個驚人消息時,他瞪大了眼恍然大悟的說:「難怪妳這兩天脾氣這麼不好。」使我不禁開始嚴肅的思考這個「文化偏見」的真實性。(真的是月經使我淚潸潸而不是那些真實無比的記憶?我是說,真的是月經決定了我的記憶結構、或者我的情緒樣態?這說法聽上去那樣神秘可是又多麼入情入理啊。)
特質只能夠經由差異被辨認,比如說,沒有大眼睛的西方人,誰會知道東方人眼睛小?比如說,沒有男性特質的「恆定」,我們怎麼去感知女性特質的變動不居或難以捉摸是什麼意思?當然這都是文化偏見,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們的社會、「女性意識」這樣高度發達的社會,這種關於「女人比較不穩定、女人比較不理智、女人容易情緒化」之類的宣稱都像一種罪惡、都可能牽連一種本質化的歧視意識的嫌疑──儘管那些句子的意涵其實與「男人比較粗暴、男人比較遲鈍、男人對情緒(或性別議題?)比較不敏感」並沒什麼不同。
然而我真正想說的是:一種努力建構特定的「無差異修辭」、「無性別語言」的性別平等立場,很可能是錯誤的、或正在往一條規避事實的路上走;而我們一直難以發覺那種「女人天生情緒化」的負面語言、與「女人天生擁有男人所不具備的智慧」等被我們世代所歡迎的大眾言說、或者兩性關係課本上所教授的:「男性重視工具性關係,女性則較重視情感性關係」這般細緻的分類,描述的其實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真的存在著兩種大範圍的「人種」,我們可能只能夠很沒性別意識的這樣說:他們是男人跟女人。當然,我解釋過,我說「男人跟女人」指涉的並不是月經與陰莖這般由身體所分殊的固定身分,而是兩種「社會化位置」。
因此說他們是兩個「人種」,倒不如說,我們的世界裡頭仍有兩個巨大的國度,分屬兩國的子民其實操持著互不關涉的語言──儘管他們每日每日的,都以為他們互相理解、溝通無礙。這也便是「社會化位置」的意思,「社會化(socialization)」意味著一個特殊的養成過程:一個人從近似動物的初生狀態(在社會外)到長成一個「人」(在社會內)的過程;在我的所欲指涉的意義裡,可以說是一個嬰兒變成一個男人或女人的過程。
至於兩國的疆界、意識與歸屬如何維持操作,甚至那些極少相互交流或越界的秘密與私自傳唱的神話禁忌們,是如何的被保護與用什麼方式傳遞,則彷彿是個奧秘般的礙難破解;真要破解就會變得無比枯燥。我看到在書店裡頭以性別為開頭的書常常都是滿滿兩大櫃:「不與男孩同一國」、「為什麼男人不聽、女人不看地圖」、「為何男人憎恨女人」、「如果男人有月經」;或者那常縈繞我腦海不去的廣告辭:「男人,就是不懂」。彷彿流行歌曲的副歌反覆,每個段落像是前進一點點,卻又不斷的原地踩踏。
我的身體埋藏一個巨大秘密,而我總無法將這個秘密傳遞給對面國度的人知道。不是不說,而是被下了咒語般的怎麼也找不著正確的語言擺放。我感到無比困窘,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都需要一點「反身性」。該怎麼說呢?我還在想,還在想。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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