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夜裡,我夢見自己在一條異國街道岔進小巷的市集攤販間
,遇見一個多年前同為創作夥伴的女孩。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奇怪的
人世遭遇竟形同仇讎。有幾次我想過:我若是在街上遇見她,一定會
當街痛毆她。但在那個夢裡,我們互相擁抱。像對老朋友在這樣的身
體接觸中交換時光各自在我們身上留下的苦難跟傷害。我在夢裡說:
『我已經原諒妳了。』」
駱以軍,「別人的夢」,收在已故的、似乎是敏感纖弱,但又偏
執乖戾的年輕寫作者黃宜君,唯一的一本單行本《流離》做推薦序。
我說這是年輕的寫作者,至少,在她自殺之時與我同年,但卻在
她死前我不認識她,在她死後我用閱讀與書寫,可能的各種方法與她
產生關聯,像是,發現我與她同樣星座、喜愛夢境、自戀、自憐,耽
溺情感的絕決與「神經病」似的自苦,當然,或許許多女人都是如此
,這些所謂共同的特質說穿了也許並不那麼特別。
所以特別的是什麼呢?駱的文裡說:「年輕的小說家寄來了一疊
作品(未集結出書的,一疊A4白紙上橫排打字的小說),其中有一
篇<夢的練習>……(略)。這個夢境(或小說)令我驚疑不已,夢
裡的場景、光線、氛圍我確實曾身歷其境。……(略)而我為何竟在
這麼許多年前闖進一個陌生人的夢裡?」於是這個描述便如預言般地
,指畫出我的夢境。
在那個我無心無緒獨眠的夜晚,無預警地夢見他,這時我們已決
裂了一段時間,而我憤怒地不只一次預見我將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砍他
幾刀讓他血濺四處、或者至少在所有知情的朋友面前狠狠摔他十來個
耳光,這樣的事情。而那個晚上我竟夢見我們在某個異地的街上結伴
而行,在街角分開,我獨自回到我落腳的寓所,他就隨即打電話來,
我們平靜地交談,還像是合作無間的工作夥伴,氣氛和諧得令我緊張
,他體貼地解釋我不懂的事情給我聽,而我卻心不在焉地想我們決裂
的理由,在夢裡,精確地說,在那個夢裡的電話中,我與才剛在街角
分手的他似是突然掉進了不同的時空之中,他仍在決裂之前的時點,
而我已經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互相戕害,最後,在掛上電話之前,我便
不明究理地說:「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又像是洩漏了天機般的
害怕,於是慌亂地驚醒。
我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醒時我想不透,不能原諒自己,對不
能貫徹憤怒的意志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地憤怒,狠狠哭了三個小時。
隨後拾起一本溫軟文字的讀物,便讀到了關於原諒的那個夢,我
真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雖則事實上我不會。
「我還是感到愛的感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非要這麼
做不可。」事後我這麼解釋我如是遂行暴戾的執念,告解一般。
然後閱讀,然後寫,也許又讓別人閱讀、發現,循環往復的神秘
、那些不斷展開的都是舊的時間,一個套進一個,螳螂捕蟬地,我們
還能寫出什麼呢?又,如果說,對這個世界的毀壞、對他人情感的毀
壞可以到什麼程度、什麼型態、什麼地步,總不脫誰又闖進了誰的夢
境,像在時空的房間裡穿越移動,又無端端拿錯了鑰匙開錯門的,然
後發現再荒謬的都是已經發生過的、舊的、散發著洗白的毛邊、灰塵
的氣味。
於是更加不能釋懷,想要暴力斬斷一切聯繫的妄念,那些夢境裡
故事中,原諒、和解,死亡都帶不走的,夢境留下,摔碎了一地許諾
與誠信的溫柔留下,成為我兀自咀嚼的瘋狂,或者,未曾成功地瘋狂
因此半懸於死亡的空中,未臻成熟的尷尬。
而又像是那樣神秘的自苦,於是回想起自己的夢境時我才隱隱約
約地意識到,就如同不斷往細節往蛛絲馬跡裡尋找我與那已故女作家
之間的關聯或共同點,然後又自導自入戲地推翻,「不,那個神經病
不是我。」後來我便真在文章中這麼寫了出來。
說了嗎我竟然說了嗎?我會原諒你的。
不,事實上我不會。
因為夢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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