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一夥酒肉朋友在餐桌上討論那些「情人留下的規距」,像
是喝咖啡不加糖或者碗得洗三遍之類的。朋友曾形容那是一種「幻痛
」:就像肢體被截斷的人還是偶能感覺那不存在的肢體的疼痛──那
其實意味著的是無望的捕捉、永不能期待補償的失落、求撫慰而不可
能得的,幻痛。
青春期時男友一個接一個換的手帕交傷心的說她意識到自己的無
望是:不能接受戀愛進入家居關係的如常、又不能調適對於變動的不
安全感,因此想要得到恆久愛情的保護是無望的。如今我回想卻覺得
情況應該是相反:我們習於戀棧家居關係的如常,卻又無能調適對於
變動的渴望──那就是「一定還有其他可能」這種犯賤的想法,更好
的可能。好的時候那是對於這個無規則世間的世故(或者成熟或者理
性)接納,我們會操持一種平靜的口吻說未來怎樣誰也不知道、說我
們接受人的改變都是正常且必然的,神色自若地好掩飾我們對於戀人
總要離開的恐懼與難堪,好假裝我們都已經克服了兒時第一次上學對
著媽媽離去的背影耍賴在地上哭鬧不休的無能創傷。
戀棧,精神分析會說所有後來的症狀儘管看似因每個人不同而千
奇百怪,但那些差異都其實無關緊要,它們只是對家的戀棧感覺所遭
受的創傷形式不同的反應,就像愛人離去的傷感;我的一名女友不能
忍受注視戀人背影離去的痛──就算對方只是下樓買個早點或者上公
車去學校也不行。而創傷在最壞的時候總也只能遭致暴力相抗與歇斯
底里的後果,我曾經的戀人C不能忍受某種忤逆,當他以暴力試圖壓
制我無意的抗拒時也許他也想讓我了解他的脆弱,但卻一遍遍啟動我
對於暴力陰霾的另一則創傷──這種時候絕望才是真的,我們搶著要
對方接納我們的傷痛,卻忘了這些傷口誰也有一把,要怎麼數算怎麼
安慰,誰才有資格跟誰講公道呢?
愛是接納,如果不談結構、不談權力而只談意義的話,我是說,
一次一次失戀過後的幻痛──就像是入夜的十二點,如同生理時鐘敲
響般地隱微焦躁:電話該響了,當我的身體心靈對「開始說話撒嬌」
的準備已經做足,卻意識到電話再也不會響了,這般無處擺放的無措
,沒有任何時候比這時更讓我覺得觸碰一個家的不得。我會想起:愛
是接納, HBO電影這麼說,愛是一個人知道你最幽微的陰暗面,但還
是願意抱你,涵納那些你自己都不敢觸碰的陰森的自我;愛是接納,
但電影沒有告訴我們更多,當我們懷著最真誠的善意卻知道這些再也
不可能,當拒絕總是從不同的求助訊息我們的彼此錯過當中探出頭來
;愛的支離如此陰險,我們怎麼能夠知曉真正的接納會是些什麼?
之後我以為,歇斯底里地,我以為我一頭栽進一個沒有暴力因子
的人的懷中就會一切都順利,卻不能意識那些不斷使我寒冷的訊息究
竟是什麼,然後我讀到電影人性污點( The human stain)裡頭這樣
鋪陳關於「接納」這個題目的橋段:終生背負自己黑人血統的秘密的
白皮膚老教授沉靜地注視瘋狂暴怒幾近於邪惡的失婚女主角,咒罵、
丟擲碗盤、破壞他做的早餐、羞辱他的卑微處境然後離去,老教授沉
靜的目光裡有像是注視一隻負傷的獸那樣預先地悲憐,是因為知道也
受過了那樣噁心的傷害、知道那些使人無力支撐一個完好人格的痛是
怎麼回事,因而預先提取了原諒的能量。
能夠讀取痛感方能原諒我們已被給定的鄙瑣,無關痛癢地「那並
非你的錯」、更疏離的諒解也不能鋪陳更多安慰,沒有同情的懷抱沒
有溫暖。
你被父親打過嗎?你曾試圖殺死他嗎?你了解椎心的恨一個人是
怎麼回事嗎?你曾夜復一夜哭泣四肢發麻到再也不能呼吸的程度嗎?
你目睹過母親因瘋狂而扭曲的臉嗎?你恨你自己嗎?你曾試圖殺死你
自己嗎?
也許我們可以製作一個關於人格陰暗面的量表來當做衡量愛的能
量的基礎,然後再也不回答那些關於「為什麼我們總要與什麼征戰然
後讓自己過得很辛苦」這般天真過度的、對於個人政治的質問;愛是
接納,傾瀉淚水的搏擊也許可以重寫親密的意義──雖說如此我們顯
然要求的過多了,「隨著工業的發展與科技的日新月異」,徹底接納
淚與傷害的羅曼史很少走進我們的生活,儘管我們還在自我懷疑那可
能根本就是因為我們自己不值得那麼多、尤其比諸那些悲傷的陰暗自
我,我們其實更為熟悉自己日復一日的平凡無聊的時候。
懷著被傷痛淬練過的強大人格總也不來,電影之外,他們從不走
進我們的生命,幻痛──無望的捕捉、求安慰而不得、連吃止痛藥都
是可笑的愚行,我們只能懷抱自己永不得補贖的絕望隱忍,懷著不會
痊癒的幻痛而無法沉睡讓時間緩慢地過。
或者暗自祈禱下一次,能不能遇見一個人,視而不見那些隱忍、
而還是願意持續施與我們儘管不夠溫暖的懷抱。只要他不堅持戳破我
們彼此隱忍的謊言,只要他還願意施與我們一個手摸得到的家屋,我
們會安於相信自己至少值得這麼多,那麼這些幻痛便如同包圍我們的
現實一般還是可以忍受;那麼儘管慌亂無處逃躲,我們也會願意儘可
能偽裝成一個完善的人,接納生活的一部份寒冷日復一日地存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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