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年輕一代用文學手法寫異國感觸寫得多好啊﹗
中國時報 2008.11.26
■在義大利想像---這條名為台灣的鬼盜船
李亞/文
世代傳承的意志、時代的變遷、人們的夢,只要繼續追求自由的答案,這一切的一切都將永不停止──草帽海賊船,搭載莽漢惡女,被蘊藏著無限財富、名聲、權力的寶藏所牽引, 上天下海,經歷一波波奇詭壯麗的未知冒險。 台灣是不是也像也一艘鬼盜船,厭倦了身世不斷地被改易註解,於是反而渴望開拔出海,前去尋訪未知,哪管那裡有沒有蘊藏著無限財富、名聲、權力的寶藏? 本文作者剛在皇冠出版新書「給義大利的分手信」,反芻她遊學兩年來,在這個羅馬古國的文化啜飲。本文即作者為新書所寫的序章,照映她身處南歐拉丁色的天幕,以及對於故鄉福爾摩沙的想像。 流浪、漂泊的前提需有個家,她願意就是一條鬼盜船,告別了義大利之後,繼續背馱著台灣的印記,遄遄準備回應下一起航程的呼喚。
窗外下起滂沱大雨,一下子蓋過音樂,嘩啦啦地讓我不得不拿下耳機。才剛回到台灣一兩天,這島嶼就如此殷切地提醒我她的豐沛。站起來伸個懶腰,瞧見鐵窗上有一隻蓬鬆嬌小的鳥影,一動也不動地在等待雨停。牠聳起了羽毛似乎有點冷,有點無奈。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牠是來自一塊遙遠的陸地,在大浪中的一艘船上稍作休息。狂風暴風雨中,一眼望去,茫茫大海讓牠進退兩難。
我曾經以為出國念書,會有漂泊之感,但事實卻完全相反。外頭的世界好安靜,一離開台灣,耳邊呼嘯的風聲便停止了,晃動搖擺的感覺也隨之消失,當我一腳踏上佛羅倫斯的石板地,那種厚實安定簡直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像是剛下船,沉重的水氣一下子散了去。
那時才發現,我們是如何對動盪不安習以為常,在喧囂和過多的資訊裡還可以處之泰然。我兩腿巍巍顫顫,捉著兩箱行李,四下張望,好像闖入了別人安居樂業的家園,企圖要掠奪什麼似地,情怯又內疚。第一天早上當我睜開眼睛,傳進耳裡的沒有工地的尖銳敲打,只有馬蹄噠噠,那是何等受寵若驚。有一度我相信,我可以在這個地方賴上一輩子。一個一天要喝五杯咖啡,每到週四就想罷工的,穩當當的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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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晴朗無雲的夜晚,我坐在米蘭「五月二十四日大門」附近的那個小教堂前,從運河區集中而來的米蘭年輕人、頭髮立得老高的龐克族,或坐或臥或翻著可笑的筋斗,抽著大麻,敲打非洲鼓,恣意玷汙著這神的領地。第三瓶別克啤酒握在手上,我頭靠著迴廊上的柱子,聆聽著這片嬉鬧。幾個手拿塑膠杯的霸王酒客在人群間繞進繞出,略帶強迫的向每個人索討一注酒精,這是他們免費買醉的技倆,通常大家都會順他們的意,就此打發了。
「中國女孩,」喝霸王酒還不夠過癮,要是有外國來的女孩子可以調戲,那更是酌酒用的最佳小菜,「美麗的中國女孩。」酒客拿著杯子在我鼻下晃來晃去,「我看你也累了,剩下的都給我吧。」
「我不會講義大利語。」我用英文說道,這是我離開義大利前才學會的基本自保,要是讓無聊的義大利男子知道你會說義大利語,他便會甘脆一屁股坐下來要和你聊到天亮。至於他們老叫我中國女孩,我早就已經不在乎。
「沒關係,我會說英文。」霸王酒客馬上操起一口破爛英語,「來嘛,把你的酒給我。」
我提起酒瓶朝他的杯子裡倒了一點。
「再多一點。」霸王酒客用食指在自己的杯子上量了個高度。
我瞪了他一眼,仰頭把剩下的啤酒喝光。
霸王酒客無賴但是不壞,他笑著走開了──我不過是一個黃皮膚的過客,沒什麼好計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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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講台上,手裡捏著小抄,用一隻手指播放簡報。一套作品發表的義大利文講詞準備了好久,卻好像一下子就說完了。我嚴重的口音和粗糙的用字,肯定不甚悅耳,但底下的教授和來賓仍竊語道:「這個idea還不錯。」心裡還是有點小得意,結束時還是響起小掌聲。
發表會後,在教室門口撞見強盧卡。他是個瘦小金髮又有些齙牙的拿坡里小子,心直口快,一見我便迸出:「你的義大利文好糟糕,你剛在台上說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
萬般洩氣,我跑去找賈科莫。賈科莫是羅馬人,高闊,褐髮,小狗眼,大鬍子,一副十足友善的正派人士長像。
「噢,親愛的。」不知羅馬人是否都這樣,但賈科莫可以在連續的十句話裡,完全不重覆使用他對女士的暱稱。
「賈科莫,」我劈頭便埋怨:「你剛才有聽我的發表嗎?」
「當然有啊,小洋蔥。」賈科莫充滿耐心和愛心地微笑著。
「那,你有聽懂嗎?」我兩眼汪汪地看著他。
「這個,」他搔了搔鬍腮子,「我來說不大公道呢,可口的小脆餅,因為我坐得很後面哩。」
賈科莫真是個好人,拐彎抹角就是不願傷我的心,我卻還不放過他:「可是強盧卡坐第一排,他說他一句都沒聽懂。」
「原來是這樣啊,寶藏。」賈科莫漸漸後退準備逃遁:「強盧卡是拿坡里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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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有個巴西、法國加上阿根廷的混血小子,拿的是巴西美國雙護照。那天他哭喪著臉說,因為他都沒在巴西投票,所以他的巴西國籍要被取消了。「我不想當美國人。」他幾近哽咽地說,一時之間,我居然相信這種國家認同混淆的痛苦,在座的只有我最了解。我安慰他,說起原住民、閩南人、日本殖民、國民政府和共產黨的故事,解釋為什麼台灣一直無法光明正大的被當作是一個國家,為什麼歷史斷層多到四不像,為什麼參加奧運的時候不能拿國旗。這混血小子竟然釋懷地破涕為笑了,「聽起來台灣是個鬼一樣的存在」他是這樣形容的。畢竟,不管他得做法國人、巴西人、阿根廷人還是美國人,這些國家都不是鬼一樣的存在,他也不會是漂泊的荷蘭人。
畢業之後,混血小子和拿坡里的強盧卡合開了一個名為「white layer」的討論版(whitelayer.blogspot.com),企圖把已經各奔東西的同學們聚在一起,常常回來分享自己的新作品。之所以叫「white layer」,是一頁空白筆記,沒有設限,任何人只要有想表達的理念,都可以上來發表。網頁的主視覺是前一陣子被無聊人士染紅了的羅馬許願池,「這傢伙一定是有話要說」,底下這樣註解道。一開始每個人都興致勃勃,但不久之後,又通通專心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
因為不管怎樣,我們這票同學,只佔據彼此生命裡短短的一年時光。那是一趟旅行,也僅是一趟旅行,而旅行總會結束的。不全是因為教授說外國人要靠自己在義大利找到實習簡直是不可能,也不是因為那天義大利警察在中國城動手打了個中國孕婦;只是沒有任何種族不排外,也因此沒有人會不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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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窗外雨還下不停。總會不住地懷疑,那無止境的雨水究竟是哪來的?以前有人說台灣是個聚寶盆,什麼東西放進去都會變多,多到滿出來,也許下雨也是這樣的吧。是我們的心太小,來自四面八方的宇宙資源太多,新的一直來,舊的一直去,一波又一波地沖洗、汰換,裝滿又流出、流出又裝滿;始終很撐,吃下了些什麼卻想不起來。但義大利人想得起來嗎?羅馬時代的輝煌與血腥,現在都只幻化成一個個腦滿腸肥、怪模怪樣的扮裝神鬼戰士,在破敗的圓形競技場前,騙觀光客的錢。時代的更迭是必然的吧,但為什麼好像只有台灣人會為尋不著扎根痕跡的文化失落而不斷煩悶?又或我們煩悶的是另一些事情,又或一切都只是因為吹過海風。
有時我會想念西西里的火車經過的那片荒野,我曾想像著可以躺在那片無際的麥梗上,待上一整天什麼都不做。旅行途中要是餓了,最好的選擇就是點一杯西西里咖啡冰沙配上小圓麵包,當地人都是這樣蘸著吃的。西西里點心店的糕餅總有一種和義大利其他省份都很不一樣的味道,我猜那正是因為吹過海風。
一定是海風的關係,海風會讓一切都變味了。海風會讓群聚著的感到孤寂,讓甜蜜的變得鹹澀,讓沉靜的掀起波濤。當海風吹過,呼呼地揪住你的頭髮,鋪蓋你的臉,颳鼓你的衣角,所有的細微的嚮往也就跟著搖擺了起來。也許我們該讓台灣升起風帆,從太平洋上漂開,當台灣人連個座標都失去時,是不是就會甘心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卑微?
是不是,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當起海盜,只顧掠奪,不屑擁有。我是這樣相信的,我們不是無法一脈相承,而是不想。因為我們是大海的子民,是流動的,晃蕩的。
中央山脈是折不斷的桅桿,在鵝巒鼻那裡有座船尾燈,我們不會迷路的。不願意過航海生活的,就離開了這艘船,去別的陸地上定居了。其餘的船員,除了短暫的旅行,最後都還是會回到船上來,繼續流浪,甘願沒有家,鬼一樣的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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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大利的最後幾天,我搬去北邊的海港小城聖雷莫。
「一個人嗎?」在旅館辦入房手續時,櫃台小姐這樣問道。
我點點頭。
她拿著我的護照翻來翻去,「疑?我以為中國的護照是紅色的。」
「我不是中國來的,」兩年下來這句話不知已經重覆了多少遍,「是台灣,台灣是一個小島,很靠近中國。」
「嗯。」櫃台小姐似懂非懂,動手填寫單子,「七天?」她抬起眼睛,「你要在這裡住七天?聖雷莫沒有那麼多地方可以玩哦。」她微笑。
我不是來玩的,我想告訴她。我是一個累了的旅人,想要坐在海岸上,等待那條來接我的船從地平線那端冒出來,那條名為台灣的鬼盜船。
她有些同情地看著我,接著摸出兩粒蘋果,連同房間鑰匙一起遞來。「多吃水果,祝你玩得愉快。」
在聖雷莫的第三天,我爬上城北的山嶺,眺望整個海灣,地中海平靜如絲稠,不見任何船的蹤影。也許,明天我該去法國尼斯的海岸線碰碰運氣。我下了山,買了前往尼斯的火車票。
快來接我吧,我的船,海風已經吹起,身為一個海盜的心又不安分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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