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記者陳宛茜/台北報導 2012.03.19
「曾經歷的恥辱與苦難,成為我的資源和財富。」中國作家章詒和以描述知識份子苦難的散文風靡文壇。昨天她來台舉行讀者見面會,談到「中國崛起」時表示:「不可低估中國農民的愚昧、官僚的貪婪與知識份子的墮落!」
章詒和以細膩文筆刻畫中國知識份子如何面對政治浪潮,引起許多台灣知識份子的共鳴。作家黃春明、尉天驄、季季、朱天文、唐諾等人,昨天以書迷身分現身見面會。尉天驄說,許多人讚嘆於「中國崛起」,但他看新編連續劇「水滸傳」,卻為片中呈現的暴力美學「全身發顫」。
看完章詒和描寫自身監獄經驗的「劉氏女‧楊氏女」,畫家奚淞畫了一幅楊柳送給她,題字「垂露向人間」。「這是『垂淚向人心』的暗喻!」奚淞說,中國正處於轉型的關鍵時代,民間出現一股自省的力量,而章詒和是其中「高亢的女高音」。
「人到六十歲,應該開始『清倉』,專心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章詒和曾與一位國民黨高官之妻做鄰居。這位貴婦得癌症後,子女到家中把她一生收藏丟掉。章目睹「繁華變垃圾」的一幕,徹悟「除了生命和情感,沒有其他東西屬於你」。六十歲那一年,她將所有物質欲望「清倉」,拿起筆專心創作。
見面會上,一位中國讀者請章詒和給新一代的年輕人建議,她回答:「努力學本事,其他的宣傳都不要信!」另一名讀者問她怕不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七十三條「秘密逮捕」?章詒和挺直脖子,語氣鏗鏘有力:「中國人絕不能害怕,害怕你就上當了!」
寫史憶故人 章詒和 用筆勾住魂魄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
「我別的本領都沒有,就只會說故事。」初冬的北京,章詒和在住家附近的星巴克接受採訪。她擁有一雙比六十六歲年輕很多的眼睛,眼神清亮銳利,彷彿能一眼把人看穿。
「一千零一夜」的波斯王妃,為了躲過被國王處死的命運,在夜裡訴說一個個故事。章詒和說故事,也是為了對抗死亡的陰影;她筆下那些高貴細緻、像刻在青花瓷上的故事,也是在監獄的漫漫長夜中誕生的。
「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
章詒和的父親章伯鈞,是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的創辦人。民盟是在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第三勢力」。一九四九年後,象徵民主的「民盟」一度被共產黨重用,章伯鈞歷任交通部長等重職。章詒和隨父親搬進北京一處擁有七十九間房的大四合院,開始她天堂般的快樂童年。
章詒和的母親李健生,原是章伯鈞第二任太太的妹妹。姊姊過世前,將妹妹託給了丈夫作續弦。學醫的李健生也是充滿理想色彩的知識份子。
然而篤信「槍桿子出政權」的毛澤東,容不下知識份子。1957年,毛澤東邀請全國的知識份子要積極地給中央人民政府建政以來的詳細建議,結果章伯鈞與絕大多數的知識份子一樣,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期間,章家多次挨鬥,章詒和更以「現行反革命」的罪名被捕入獄。
入獄第一天 立志寫下往事
「我從關進監獄的那一天起,就立志要把『往事』都寫下來!」讀過「往事」的人,往往驚歎章詒和的記憶力;她鉅細靡遺地描述人物場景、細節動作,真正做到「歷歷在目」。其實章詒和的記憶力並非天生就好,中學時還曾因「忘性驚人」,創下失物三十四件的紀錄。
十五歲那年,父親被打成右派,章詒和被同學孤立,只能跟在父親身邊,記下第三勢力的點點滴滴。廿六歲關入監獄後,在深沉的黑暗中,「往事」一幕幕在她腦海中上演。
「一個人孤獨到極點,孤獨就成為力量,支持你去記憶、去寫作。」
另一個支撐章詒和寫作的力量,是「不容青史盡成灰」。歷史是選擇性的記憶,國民黨記國民黨的歷史,共產黨寫共產黨的歷史,不左不右的第三勢力,卻在歷史上蒸發了。
章詒和講起也屬不親國、不親共的第三勢力的堂哥章培毅。國民黨特務將他關進重慶的渣滓洞看守所嚴刑拷打,還把屍體丟進硝水裡。渣滓洞慘劇曾被改編成小說「紅岩」與知名連續劇,「裡頭完全沒有提到他!」章詒和知道,再不用筆勾住亡靈的一點魂魄,這些人曾有的豪情壯舉,就會在時間的硝水中屍骨無存。
寫人物鮮活 不拘泥於史料
章詒和身邊總是堆滿了史料;她每天花七八個小時泡圖書館、到潘家園買古書。她卻強調自己寫的不是「歷史」,而是「人物性散文」,認為「非史非文,模糊點好」。她其實胸懷比寫史更大的野心:「這是對歷史的一點矯正」。
章詒和原本是想念歷史的。她的第一志願是北大歷史系,卻因家庭背景,最後進了中國戲曲研究學院戲曲文學系。
這或許是上天的安排。戲曲多取自野史,介於史與文之間,卻比正史活潑有人性,影響有時更為深遠。學「戲」而非「史」的章詒和,以不拘泥於史料的筆法,寫活了歷史人物。
十年磨一劍 出手豔驚四座
1980年代,章詒和從地獄回到人間。沒受過文學訓練的她,是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寫「往事」。以史良為例,她在本子上一條條記下腦中關於史良的所有細節,再重新組織這些細節。北大中文系畢業的第二任丈夫馬克郁,是她的讀者兼老師,常笑她「說得比寫得好聽」。
章詒和一遍又一遍地重寫、編排情節,同時大量閱讀文學小說、期刊。十年磨一劍,1992年她完成第一篇「憶張伯駒」;再過十年,她在朋友介紹下,把「史良:正在有情無思間」登在「老照片」月刊,這才舉座皆驚。「往事並不如煙」一出場便豔驚四座,章詒和卻足足練筆廿年,應了那句梨園俗諺:「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
章詒和曾向山水畫家潘素習畫,她的文筆像畫筆,色彩層次豐富,意境高遠清雅;「戲曲最重視人物形象」,她研究戲曲多年,下筆總是細細描繪人物的衣著打扮、舉止神態,形成特殊的「章腔」。
最後一本 要寫自己的故事
傳統戲曲舞台上,角兒上場,要先用最美麗的姿態向觀眾「亮相」、博得滿堂彩。章詒和筆下的人物,總是先用光彩照人的姿態向讀者「亮相」,縱使接下來的命運是如何灰暗悲慘。
章詒和透露,她的本子裡還有十幾個人沒出場。她正在寫「往事不付紅塵」,是「往事並不如煙」續集,「會好好談一下羅隆基的戀愛史」。下一本是監獄的故事,再下一本是黨派史,再來是章伯鈞年譜。「最後一本,應該就是我的故事了。」
請等等,章詒和就要上場了。
那年20歲》獄中十載 「只為父輩而活」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
報考大學前,章詒和向父親請教填志願。一生熱愛政治、卻受政治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章伯鈞說:「只有藝術家和科學家是乾淨的。」章詒和進了中國戲曲研究院。
畢業後,章詒和被分發到四川川劇團工作,「每天寫字幕、賣票。」她和劇團樂師唐良友談戀愛,向政府申請結婚,也因家庭成份「不良」遲遲不准。
1968年,章詒和因為在日記批評江青「不過是個戲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被安上「現行反革命」的罪名。她逃回北京,父親告訴她:「妳可以落草為寇,但一定要活下去!」章詒和回話:「關我十年,出來還是可以做事。」父親笑了:「是我的女兒!」
章詒和還是被抓回了四川。二十六歲的她到採茶場,過了十年「永遠處於饑餓狀態」的牢獄生活。她曾懵懵懂懂做了告密者,結果害人被槍斃。
「我告訴自己一不能死,二不能瘋。」章詒和說進了監獄就想著「我是為了父輩而活」,「往事」的燭火在她心頭亮著。
監獄給了章詒和奇異的勇氣。她說自己「除了殺人,什麼都敢幹!」兩年前的禁書風波,章詒和一度想拿個雪碧瓶裝汽油,衝進官員的辦公室。「我就這麼一『點』!」她做了個點火的動作,神態讓人想起戲台上「夜奔」的林沖。
她的愛情也像一齣戲。唐良友陪她逃到北京,又在鐵窗外等了她十年。出獄後章詒和被朋友「逼婚」,她卻倔了起來:「過去你不讓我辦,現在我偏不辦!」某天一時興起跑去登記結婚,半年後,唐良友卻因急性胰腺炎猝逝。
「半夜裡他突然大叫,我開燈,將他抱在懷裡,他已經斷氣了,右眼角緩緩流出一滴淚。」章詒和的語氣很平靜。
女兒是章詒和的另一個痛。她在獄中產下和唐良友的愛情結晶後,將她交給娘家撫養;出獄後,母女還是兩個世界的人。她交代記者千萬不能提她和女兒決裂的原因,表示「自己的後事將由律師辦理」。
一生以父親遺志為己任的章詒和,卻有一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女兒,這真是命運無情的諷刺。
2009/01/0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