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屆金像獎頒獎典禮不斷強調要重拾香港電影的「港味」,但諷刺的是,合拍片《一代宗師》成為是次金像獎的大贏家,其中包括「最佳電影」獎項。隨著時間的過去和電影人的變遷和更替,充滿「港味」的電影將會逐漸走下坡。當我們不斷重提要重拾以往香港電影的味道時,有些現實是必須要面對的。「港味」電影的定義並不只是局限全套電影都是由百分百的香港演員及團隊拍攝和製作,重點是「味」字,即味道,重看以往的香港電影,那時並不需特別強調「港味」,因為製作出來的就有香港獨特的味道。我們之所以要重拾某一事物,就是因為我們快將或已經失去這個事物,「港味」快將完全失去,要真正保持著或重拾以往的「港味」,就是要基於現今香港的環境去幹事情﹑做電影,亦即不要再對「港味」兩字進行錯誤的解讀,「港味」不等於懷舊,更不等於把以往的題材進行無數次的翻拍。電影人需要了解「港味」的真正意義,才能另闢蹊徑,為香港的電影譜寫另一章,而並不是於「港味」的一章中延續下去。本文絕不是對香港電影作出任何負面的批評,反之,就是因為看到現時香港電影的衰落,身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確有點切膚之痛,因此便希望透過此篇文章,盡訴對於香港電影及「港味」兩字的心聲。
上文提及電影人在強調要重拾電影的「港味」時,有些現實問題是必須要面對的。這些問題可分為三個方面探討。第一,是社會的變遷,使電影人的經歷減少,不能給予觀眾新鮮感。為何以往70至90年代的香港電影那麼經典?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社會的環境。生長於70年代或以前的電影人,很多都有從事過有關他們拍攝題材的工作。那年代的香港社會,只要沒有能力繼續學業,就必定要出外打工,而他們亦會不斷轉變工種,因為那年代只要勤力,就能得到一份工作。因此,很多電影人在進入電影圈前都有做過不同類型的工作,甚至有些電影人本身就是電影中的人物或者是有相類似的經歷。例如1997年《黑獄斷腸歌之砌生豬肉》的編劇是李兆基和秋婷,而其中李兆基在未進入電影圈前就曾經是黑幫,所以作為演員,他可以演出那種江湖味,作為編劇,他的故事亦非常吸引,就連戲內的歌曲《囚牢怨》亦出自他的手筆,歌詞就是描述獄中囚犯的生活。這些故事及歌詞之所以那麼吸引和寫實,就是因為李兆基有相類似的經歷。在現實生活中有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當他們將這些經歷製作為電影時,他們很自然地將那時候的感受投射於電影中。電影為生活經歷的反映,當電影人把他們親身的經歷拍攝為電影時,劇情不多不少都是根據真實故事而改編,當觀眾看這些電影時,其實在某程度上就是觀看編劇的傳記和他的故事,最重要的是觀眾能了解他們未必有機會經歷到的事情,這些電影給予他們一種新鮮感,例如監獄生活就是一例。反觀現在的社會,現今的社會是證書社會,讀書為上,父母當然希望子女在學業上得到優秀的成績,所以便不斷給予大量資源供子女升學,縱使不能繼續在香港升學,還可以往內地或海外升學。將來做工也是從事金融及商界行業,加上現今競爭激烈,想獲取一份工作都要爭得焦頭爛額,在這個意義上,現今社會的選擇反而是減少。可見,雖然現今社會普遍的學識和見識都比以往進步,但同時,由於工種的限制和社會的變化,他們的經歷並不比以往豐富,所以縱使他們把經歷拍攝成電影,其吸引程度都會較低,這個亦可解釋為何西方的電影往往比香港電影更受歡迎,一來是特技的原因,二來西方電影的題材較為想像化,有很多描述外星人﹑機械人或外太空的電影,例如《D9異形禁區》﹑《變形金剛》﹑《引力邊緣》等,都是香港觀眾感到新鮮的題材,因為他們沒有可能在現實生活中接觸到。所以,70至90年代的電影經典之處在於給予觀眾新鮮感,而這種新鮮感的基石就是建基於電影人的經歷,當他們有既豐富且獨特的人生經歷,其所編的故事定必能帶給觀眾新鮮感,反之亦然。
第二,是題材的狹窄化,主要源於兩個原因是。第一,是由於上述的社會變遷,因為電影人的經歷減少,他們所想到的題材都是離不開以往的題材,同時,這些題材反而會越來越狹窄。香港的電影類型可歸納為武俠、警匪、黑幫、情色、殭屍、無厘頭等等,但現今香港電影的主題離不開兩類︰警匪和情色。近年來的香港電影大多以這兩種類型為主幹,例如《寒戰》﹑《魔警》﹑《喜愛夜蒲》﹑《一路向西》﹑《豪情3D》等。為甚麼現在有關黑幫﹑武俠﹑殭屍的題材少之又少?就是由於越來越少電影人有這些方面的經歷以及認識,甚至拍攝的目標市場不只是在香港,致使原本應有「港味」的電影題材都被拍得失去「港味」。麥浚龍的《殭屍》就是一例,縱使他在拍攝前的資料搜集以至於拍攝及製作過程都很認真,但他忽略了以往香港殭屍片的兩大原素,就是殭屍的直腳跳及角色的幽默感,整套電影的感覺較像日本的恐怖片,也許這是由於麥浚龍邀請了清水祟作監製的關係,使電影帶有強烈的日本恐怖片色彩,又也許是由於麥浚龍的眼光是國際市場,因此添加了不少國際化的元素在電影中,令整齣《殭屍》夾雜很多元素,這使殭屍的題材失去以往的味道,變成一套用現代及國際眼光詮釋的電影。另一方面,是由於香港電影出現粗製濫造的情況,使題材更偏向單一。例如有見於2003年的《無間道》有很好的成績,就不斷拍攝這類題材,又如見功夫片有可觀的成績,又不斷重覆拍攝相類似的電影,到現在,就以警匪片和情色片作為不斷重覆拍攝的題材,未來,不排除會有更多的續集出現,例如《喜愛夜蒲》系列。可見,題材、類型愈見單一,但那些反映香港生活、城市特點,或市民生活體驗等貼近香港人脈搏的元素則一一欠奉,而這些都是構成「港味」的重要元素。當香港電影的題材越趨狹窄,反映的現實問題和社會情況越來越少,就使得社會上彷彿只集中於討論警匪大戰及做愛的話題。電影是反映現實,社會有很多更值得討論的議題可透過電影拍攝令人深思,題材的狹窄化使香港電影的深度越來越少。
第三,是電影人的質素下降。綜觀現時的香港電影,已經鮮有有背景性的電影拍攝,例如1989年的《三狼奇案》是根據1960年代轟動一時之「三狼案」作藍本﹑1991年的《五億探長雷洛傳》講述1960年代知名九龍總華探長呂樂的故事﹑1991年的《跛豪》講述1960年代至1970年代的大毒梟「跛豪」(吳錫豪)的生平及事蹟作為人物事件背景題材﹑1993年的《重案組》就是改編自1990年王德輝綁架案﹑1993年《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講述1985年轟動一時的凶殺案和1999年的《三五成群》講述香港秀茂坪童黨燒屍案等等。這些都是基於真實的故事而改編的電影,觀眾對這些事情雖未必了解詳細,但最少都略知一二。反觀現時的電影,這些有背景故事的電影已經少之又少。這個情況可歸因於電影人的質素普遍都下降,對於時事﹑社會議題的觸覺亦沒比以前電影人的多,他們用的是另一種表達去吸引觀眾,例如在2012年主演的《低俗喜劇》,內容佈滿粗言穢語和色情話語,導演就是想透過這些話語去引起觀眾的共嗚,最後策略是成功的。然而,這也是香港電影的一個可悲處,以往的香港電影是用劇情去吸引觀眾,現在則是要使用低俗﹑粗口﹑色情去吸引觀眾,劇情反而降到次要位置,而且電影的票房也有很好的成績。此刻,我們要反思的是,是這套電影的成功?是觀眾的質素下降?是香港電影正在處於一個轉變期?還是電影人根本拍不出有背景﹑較嚴肅的電影?無可否認,電影人的質素是非重要,不論是演員﹑導演或是編劇。編劇寫的不好,再好的導演和演員都不能導得好,演得好。導演導的不好,再好的故事都會被糟蹋,演員演得再好都是於事無補。演員演的不好,再好的故事﹑再好的導演都不能透過演員將故事和思想表現出來。三者互為作用,缺一不可。現在香港影業的情況就是三者的質素同時下降,現時所謂的導演,拍不出令人回味的電影;所謂的演員,缺乏一種氣質;所謂的編劇,只能編出做愛及警匪戰的能力。所以電影人的質素下降,故事沒有以往的有背景性,都是令香港電影失去「港味」的第三個現實問題。
上述的三個現實問題都是現今的香港電影需要面對的。社會變遷固然每個時代都會面對,以往70至90年代的電影也要面對來自於60年代末社會的變遷,但為何70至90年代的電影那麼經典?就是因為那時的電影人捉緊當時社會上的議題﹑人物,再將之拍攝成電影,引起共鳴。同樣,現今社會的變遷比以往大,資訊科技一日千里,社會議題越來越多,電影人可以思考如何將這些議題拍攝成電影。其實,現時的社會議題絕對不會少,例如是中港矛盾﹑地產霸權等,像在2008年的《天水圍的日與夜》與2009年的《天水圍的夜與霧》就講述天水圍的故事,這個是很好的題材及嘗試,蓋當時的天水圍一度被稱作「悲情城市」,許鞍華透過兩套電影敍述天水圍的故事,令觀眾得到更多的反思,可惜,在之後這類的題材已不多。這些社會題材的可塑性非常高,更易引起香港觀眾的共鳴,至少比只以粗口﹑色情和性感鏡頭作為招徠觀眾的電影來得更有深度,否則如《喜愛夜蒲》﹑《一路向西》﹑《爆3俏嬌娃》之類的電影只會越來越多。當拍攝這些具社會爭議性的話題時,導演須要令觀眾有思考的空間,亦即電影要有留白處,這些電影才值得令人回味。基於此點,香港電影的題材其實可以比以往更多,但是否有電影人願意去思考如何把這些議題放在螢幕上也是另一問題。確實,近年來的香港電影有重新振興的趨勢,但卻欠深度,因此,電影人就需要往自身方面考慮,可以多嘗試製作深層次的電影。香港電影界非常想回復港產片的色彩,所以常常說要使香港電影展現「港味」,但這是於事無補的。「港味」是一項抽象的概念,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港味」有「味」的原因,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使電影人拍攝出一系列有質素的電影。同樣,電影人要考慮的是,他們是想仿照以往的香港電影還是將「港味」重新定義,為「港味」電影寫出另一章。畢竟時代已經變遷,要重拾以往的「港味」實有點難度,倒不如用當下的環境製作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在十數年後,電影人又會把這時代的電影形容為充滿「港味」。當下,電影人最好忘記「港味」二字,正如以往的電影人沒有「港味」的概念,這反而會拍攝出有「港味」的電影。須知道,很多概念和名稱都是後人添加的。
「港味」電影是否真的從此一蹶不振?不是。香港電影仍然大有可為,但前提是香港電影人需要面對及接受上述三個現實問題,同時須要了解自己身處在一個怎樣的時代,應當製作怎樣的電影。「港味」不等於懷舊,「港味」的概念是我們現在對以往電影的稱呼和形容,如果認為只要仿傚以往的電影就能拍出「港味」,這只是延續以往的「港味」,但本文多次強調,社會變遷使得以往和現在的電影背景大有不同,所以正如上文所及,電影人應要忘記「港味」,鬆脫「港味」的枷鎖,否則以後做電影都活在「港味」的陰影下,反而走不出歷史的框架,不能製作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如果要拍出令人回味的香港電影,電影人就需要多從社會議題上想,製作多些不同題材的電影,否則,未來的香港電影只會由《喜愛夜蒲》﹑《一路向西》等電影當道,拍不出應有的深度。深度往往是電影最值得回味的地方,現時的香港電影也可以往此點發展,發展出這個時代的「港味」電影,為「港味」電影寫出新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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