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台北,雨綿密不停的濕冷天,
此刻MSN暱稱是:「天不晴,心不朗。熬杯薑茶除寒霜。」
被困住的這種典型台北冬日氣候裡,似乎是適合閱讀《奇想之年》的天氣。
瓊.蒂蒂安(Joan Didion)與丈夫約翰.鄧恩(John Dunne)皆為作家,
瓊年輕時為《Vouge》的編輯,結識了在《時代雜誌》工作的約翰,
婚後雙雙辭去工作,成為自由作家,一起在家工作了40年。
日日相伴,他們不只是夫妻、伴侶,也是事業上的夥伴,
給彼此的小說、報導、文字意見,是彼此書寫的第一手閱讀者,
也合作編寫過無數電影劇本。亦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共享心靈與思想。
那些積累,那些時光,那些經過了就永不復返的時間。
好的壞的,皆休戚與共。
但,2003年12月30日,瓊和約翰剛探視完在加護病房陷入昏迷的獨生女,
一起回到公寓,正開始吃晚餐,約翰突然不說話,接著一癱陷入昏迷。
有心臟病史的約翰,一瞬間受到死神的召喚,再也沒醒來。
「人生變化如此之快
轉瞬之間人是全非
來不及吃過晚餐,你即棄我而去
而自憐」
在平凡無奇的一天,在清澈藍澄的天空下,沒有陰雨沒有sign,
她失去了此生依靠的摯愛,失去了40年的靈魂伴侶。
而天無異象,一切那樣平凡無奇。彷彿一片落葉輕拂過那樣不輕意。
死亡,幽冥之河分隔了兩人。硬生切斷了記憶的延續。
過去,未來,在此刻,一刀兩斷。
看來冷靜的瓊,處理了一切後事,卻打從心裡不認為約翰已死。
她找了一切有關死亡、有關哀働的書籍來閱讀,
從中印證,從中不信,從中體驗。
她說:
「剛失去某個人的人會有種特定的模樣,或許只有在自己臉上看過相同表情的人才辨識得出來。我在自己的臉上注意過那種表情,現在也在別人臉上注意到。那是一種極端脆弱、赤裸裸、毫不設防的模樣。那是從眼科診所帶著一雙點過散瞳劑的眼睛走進明亮光現裡的人會有的表情,或是慣常帶隱形眼鏡的人突然被拿掉眼鏡時的表情。那些剛失去某人的人看起來赤裸裸的樣子,是因為他們以為自己是隱形的。……約翰過世的那天晚上,離我們結婚四十周年還有三十一天。
我要的不只是一夜的回憶與嘆息。
我要放聲尖叫。
我要他回來。」
瓊不斷迴避他們一起生活過的街道,避免看見提醒,
但共同生活過那樣長的日子,以為不會觸動的景物也勾動提醒,提醒她的失去。
她腦海中的時空跳躍,不斷往返過去現在,時間點狀跳擊,漩渦不斷襲來,
理智告訴她自己約翰不會再回來,但卻在清理約翰衣物時,為他留了鞋,
「如果沒有鞋子,他要怎麼回來?」
一邊面對病情陷入膠著的女兒,和她一起對抗病魔,
一邊面對一波波侵襲來的漩渦,想著摯愛抗拒心魔。
「我愛你比一天再多一天更多」
形成一句貫穿全書的密語。
約翰對女兒說,瓊不斷對已死去的約翰說。
人們對抗至親死亡的勇氣永遠不夠。
在《奇想之年》裡,
博學的瓊不斷藉著各類閱讀及大量關於死亡哀働的知識、文學作品,
企圖穿透死亡與哀働的真相。
在《時光隊伍》裡,
蘇偉真與亡夫張德謨不斷對話,讀兩行便淒楚哽咽,透過記述亦見識到哀働。
奇異的是,他們都在二○○三年底到二○○四年,面對了丈夫的死亡,
中西用不同的方式,去看見死亡,去面對獨活者同樣的哀働。
「我還記得我對狄隆‧托瑪斯的遺孀凱特琳在丈夫過世後所寫的那本《了此殘生》很不以為然。握還記得我對她的『自憐自哀』,對她的『哭哭啼啼』,對她的『耽溺其中』不屑一顧,甚至吹毛求疵。《了此殘生》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當時我22歲。時間是供我們學習的學校。」
如此平實的文字,沒有一絲哀嚎,歲月這堂課,道盡了時間的苦楚。
「我也知道,如果我們想讓自己繼續過下去,到了某個時間,我們就必須對逝者鬆開手,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讓他們成為桌上的照片。
讓他們成為信託帳戶上面的名字。
讓他們隨水流逝。
明白這個道理,並沒有讓我更容易鬆手讓他隨水流逝。
事實上,今天在雷辛頓大道突然領悟到,我們一起度過的生活自此而後將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愈益不重要。背叛的感覺如此強烈,讓我根本沒意識到周圍過往的車流。」
「每回躍進海中,我都很怕會在高漲的海水中消失無蹤,怕自己躊躇不前,誤判時機。
約翰從來不會。你必須感覺潮湧的變化。你必須順應變化。他這樣告訴我。小麻雀無人眷顧,但他確實這樣告訴我。」
這是《奇想之年》的結尾,沒有結局,
因為真實人生不像好萊塢電影,不會有個肯定或高潮迭起的結局,
這原本就是記錄瓊在約翰死後奇思異想的一年(原文書名:《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但,這約翰隱喻的話語,卻讓人感到無比的力量,
死者賦予生者的力量,那些回憶,都是無與倫比的支撐。
書中亦提及父母之亡,
「他們去世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悲傷、孤獨(被父母遺棄的孤獨,不論幾歲都一樣),追悔時光飛逝,有話未說,懊惱我到頭來無力分擔,甚至無法真正體會他們所承受的痛苦、無助與生理上的羞辱。我知道他們的過世是無可避免之事。我這一輩子都預期(害怕、恐懼,但卻早有準備)他們有一天會過世。」
寫得深刻動人,徹底描繪出我心底的感受,
未成年就離家念書的我,很早就懂得與父母的分離,
也相對地懂得思念,與享受女兒撒嬌的特權,
相對的,我很早就隱隱擔憂著,父母終究有天會離我們遠去,
隨著年紀增長,隨著父母臉上歲月的刻痕,隨著每一次的健檢,
我的擔憂益甚,甚至變成我在練習著的悲傷,希望屆時不要那麼那麼痛。
和好友去看了《東京鐵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泣不成聲,
雖然小說中的細膩度較電影強上許多,但是畫面的張力,情緒的連結,
根本不只是流淚,幾近咬著嘴唇大哭,眼淚、鼻涕將腦子塞得昏眩眩的,
散場後,還捲在情緒裡,那位母親已離去卻堅強地擔起一家大計的好友大喊:
「大家哭啥哭啊~~都死媽媽了嗎?」
是啊!我們的母親仍健在,所以覺得你堅強。
如瓊所言:
「我這一輩子都預期(害怕、恐懼,但卻早有準備)他們有一天會過世。」
也因為如此,多希望那未知的一刻永遠不要降臨。
而某次,全家一起同遊了宜蘭傳藝中心,
事後,媽媽拿著外公開心在那裡咧嘴笑的相片,
說著,也該是收集阿爸的這些合適相片的時候了……
我心一驚,花了好些時間才弄清楚媽媽說的是喪禮照片的準備。
八十好幾的外公身子如此硬朗,怎麼會連結到死亡呢??
看著媽媽了然清澈的眼神,
那是一種歷練的世故,不是不在乎,而是在生活的磨練下,
送走年紀大的外婆,送走年紀尚輕的叔叔、小舅媽,
哭完後還能用力過活每一天的眼神。
也是我的欠缺。
※《奇想之年》,作者/瓊.蒂蒂安,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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