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專業的舒適圈
邱韻蓉
和後現代取向諮商的相遇,始於多年前的一段「撞牆期」。
當時和好幾位當事人的會談都不順利,雖然我能與他們建立信任關係,會談過程也沒遇到太多「抗拒」——他們多半願意回答我的問題,甚至接受我的詮釋。但談著談著,往往就會陷入「該問的也問了,該講的也講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生活還是沒有改善」的困境。
此路不通
當時的核心助人取向,多半會邀請當事人從和來談問題相關的早期經驗談起。例如:對父母離異的感受、遭受疏忽甚至虐待的童年、背負過高期望的學生時代……並探索這些經驗對現在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這幾位當事人,剛好都有早期創傷經驗。我相信他們都需要重新經驗、訴說受過的苦。創傷經驗像是無聲卻充滿痛苦畫面的默片,而我會陪伴、支持他們一起面對,幫助他們配上屬於自己的旁白。我相信如果有人可以陪伴他們一起面對歷史、哀悼失落,他們便能放下重擔,有更多力量繼續前行。
當感覺到會談停滯不前,我告訴自己,也告訴當事人,要有耐心,時間會證明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
有些當事人願意接受我的做法,儘管我感覺到他們對會談的熱情一直下降,我卻只能繼續「做能做的」,暗自期待事情會好轉,有些當事人轉而淡出會談而終至離開,只有一位當事人選擇大聲告訴我,她不曉得再繼續談下去有什麼用!她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她的錯,可是那又怎樣呢?日子還是一樣過,一樣不開心啊!我同理她的不耐,但仍試著說服她整理過去經驗的重要性,強調走向復原需要時間。她以不置可否、若即若離的態度回應我。
我有些無奈,問她那不然她想談什麼?她說不知道。我這才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是如此主導會談,以致於當事人已經習於被動等待我拋出話題。
某次會談,她乾脆告訴我:她就是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她就是看不到光明的未來!
我相當震撼,在學習諮商的路上,我一向是個用功且受到師長肯定的學生,但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的所學如此不夠用。我深深相信覺察問題與它們對生活造成的影響,便足以帶來改變,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不懂,為什麼用在某些人身上就是行不通?
我該繼續向她推銷我的「真理」嗎?這樣繼續拉鋸下去好嗎?會不會走向不歡而散呢?
轉彎求出路
過了幾天,我看到一個後現代敘事治療工作坊的研習訊息,它的標題吸引了我:從創傷中得力。
懷著求知若渴的心情,我去了,進入了一個從未想像過的國度,意外地發現,那裡的人想的跟我很不一樣!我發現,我們過去的談話內容,無論是創傷經驗,還是它們帶來的種種症狀,都可被看作當事人的「問題故事」而非「人生全貌」,問題故事之外,尚有許多正向、有力量的故事有待發掘,而這些「閃亮時刻」往往可以帶給當事人更多前行的力量。
我的心情頗為複雜,因為接受這個說法,意味著在我心中橫亙多年的真理也會隨之倒塌,原本我以為它會永遠在那裡讓我倚靠的。我很失落,那種失落就像發現「啊,原來我爸爸不是世界第一!」。但失去倚靠也並非一無所獲,發現世界遠比我想像中廣大,還是令我興奮不已。
坐在教室,我一直在想那位當事人。我問自己,有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我的理論框架「篩選」掉了呢?這使我意識到原來自己如此深受醫療模式影響,就像一個病人被送進來,醫生只會說他心臟哪裡有問題,卻不會補上一句「但他四肢都很健全喔」;就像馬不停蹄地進行「個案問題概念化」的我,從來就不會想到要去關心過她「健全」的部分。
我不安地想著,如果她從來就沒有機會去談論自己「健全」的部分,她會以為「那一連串的問題故事」就是她生命故事的全貌嗎?她會以為自己就是一堆問題的總合嗎?
若是如此,她要怎樣相信自己值得被愛?她要怎樣去期待一個光明的未來?
攜手另闢蹊徑
回到會談室,我向她坦承這些日子以來的困境——我們好像都知道「問題」在哪裡,卻對它們束手無策。她同意,我接著開啟一段生澀的開場白:「我很想突破這個困境,所以去學了一種新的方法,看看會不會比較有幫助。這個方法相信人不會總是受困於『問題』,就像一定有什麼理由,讓你在這麼多問題的重重阻撓下,還能夠撐到現在,或許我們可以來談談這個部分?」
忐忑不安,我不喜歡這種「很菜」的感覺,討厭還沒練成的功夫就拿出來丟人現眼,但這次實在是逼不得已。她會怎樣看待這樣的我呢?我想,如果她會因此更加懷疑我的專業,我也無話可說。
出乎意料的是,她沒直接回答我,卻開心地反問:「去哪裡學的?要學多久?要花錢嗎?你特地為了我跑去的喔……」。
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只能照實回答,內心困惑著:多年累積的功夫,都徒勞無功,剛學的皮毛,卻點燃她對諮商的期待,為什麼?
「我好感動喔!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我!」
我懂了,原來她在乎的,並不是我有多專業,而是對我而言,她有多值得——值得我為她拿出勇氣走出「舒適圈」,值得我為她改變。她的回應讓我瞭解到,原來「知道自己值得」是件多麼重要的事,她開始相信我是真的關心她,而不只是關心她的問題。
於是我們的話題終於突破了問題故事,向外開展。在後續的會談中,我們一同找回了她埋藏記憶深處的,正向、有力量的故事:她的堅毅,讓她即使苦於情緒困擾和藥物副作用,依舊不放棄升學就業的夢想;即便內心傷痕累累,她依然擁有聰明的頭腦、出色的外貌,以及大把的青春,這些都是她實現夢想的資本……來得及把這些被我篩選掉的重要事物撿回來,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很感謝她給我這麼多次嘗試錯誤學習的機會。
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準備好把想做的事付諸實行了,可以結案了。
結束前,她關心我未來的計畫,我忍不住抱怨了一下心理師考試的挫折,才在懊惱幹嘛節外生枝,沒想到她卻很認真地回應我,一如往常的大聲,不容忽視:「我跟你說,那真的不重要!你想想看之前好多有牌的,遇到我還不是都陣亡了!你要記得,你曾經幫助過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這才是最重要的!」
證照不重要?還在咀嚼她的話,她卻已笑著揮手,翩然離去。
過了許久,我才明白,這是她頒給我的「證照」,獨一無二,只給通過信任考驗的人。它富涵後現代精神:當別人看我只是個無照諮商師,她卻看見我的努力、肯定我的作為,慷慨相贈這份貴重的禮物。
拓展找路的能耐
這段諮商經驗,讓我一度考慮拋棄過去所學,投入後現代取向諮商的懷抱。可是回想起來,在遇見後現代取向諮商之前,我也曾用過去所學幫助過其他當事人,難道只是因為這次行不通,我就要全盤否定它的價值嗎?
這使我進一步去思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過去那套有用;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行不通,要採用新方法?
從自身經驗出發,我想起當我神采飛揚,高分考進理想科系時,總是相當期待師長的督促,每「掃到」自己一個問題,我就看見進步的契機;可是當我因為拿國外研究所學歷,在漫長的應考資格審查中錯過心理師考試,而陷入低潮時,是當事人的正向回饋,幫助我耐著性子度過難關。相反的,這時師長的督促,反倒成了壓力的來源。
於是我發現,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時候覺察「問題」可以帶來改變,特別是當我們強壯、相信自己的時候;但有時候覺察「潛能」卻比較可以帶來改變,特別是我們脆弱、自我懷疑的時候。
這樣的看見,也為我的專業發展帶來了改變:我不再尋尋覓覓一個「最好」的助人取向、期待自己將來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讓大家想到那個取向就想到我;我期待自己發展多元的助人取向,來回應不同當事人,以及他們在生命中不同時間點的狀態。這意味著把人的價值,置於專業權威的價值之前;把對人的相信,置於對專業權威的相信之前。
這樣的抉擇,需要冒險的勇氣,但每當想起那張得來不易的「證照」,我便覺得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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