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真心的嗎?──面對諮商關係中的懷疑與試探
陳宜燕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是我和小謎談話時,腦中不斷浮現的疑問。
合作取向治療相信,人之所以求助諮商,通常是因為沒有辦法跟自己或他人對話,使得自我能動性受到阻礙,無法採取有效的行動來掌控生活。在諮商工作裡,我則多次經歷與當事人無法對話的困境,使得諮商關係陷入僵局而動彈不得。並非每次都能即時在諮商結束前,找到對話的可能性並脫困,小謎的故事,記錄了一段彌足珍貴的交會經驗。
在相互懷疑中繞圈子
小謎是短期諮商的當事人,見面前,機構告訴我,他人際關係不佳,同學、老師、爸媽都不知道如何和他相處。
前幾次會談,他批哩啪啦說個不停,抱怨老師、抱怨同學、抱怨父母,但情緒有些淡漠,當我嘗試反映他的情緒,他總是告訴我「其實也還好」。他話題跳躍,彼此間看似有關聯,卻又穿插一些令人困惑的故事情節,像是總是暗中保護他的長輩,或是親人的鬼魂至今仍與他一起生活,當我嘗試沿著一條線索想多瞭解一些細節,他卻只是簡短回應或是告訴我「想不起來」、「忘記了」,隨即開啟另一個話題。他也會同時一邊進行藝術創作,要我猜他做的是什麼東西,抽象的形體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讓我無從猜起。
我完全無法與他對話,只能用「疲於奔命、暈頭轉向」來描述我的感受。
受到經費限制,諮商次數相當有限,眼看期程過了一半,我對他還是一知半解,甚至不懂他究竟想告訴我什麼,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卻是機構的告誡:「他的話虛虛實實,經不起查證」、「我們懷疑他可能需要精神醫療的協助」。我忍不住拿起DSM-IV翻閱,開始搜尋我們在會談中的互動,試圖檢視他的現實感。但我感受得到小謎希望被瞭解,因為他其實很在意我的回應,只是好像又要假裝不在乎,讓我感到迷惘。此外,我心裡有一個聲音,不願輕易接受這樣的預設立場,因為「精神病性疾患」的標籤,更加排除了我們之間對話的可能性。
然而,某次會談結束前,也是我最狼狽的一刻,小謎提起前一位諮商師,總是能夠瞭解他想說些什麼,也可以猜中他心裡的想法。我試著問他是否對我失望,他急忙否認,表示他不是這個意思;我頓了一下,修正用詞,改問他是否對我「有一點」失望,他點了點頭說:「我直說你不要生氣,我是有一點失望,但我也有在繞圈子……。」
藉由立即性技巧,嘗試開啟對話
「我會不會生氣?」
我很認真地問自己,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回顧諮商歷程、整理我的思緒。最後我告訴小謎,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挫折。會談中的我像是在拼圖,因為很想瞭解他的故事,所以他丟出的每一片拼圖,我都很認真地細看、拼湊,或是請他提供更多相關的碎片,好更完整地瞭解他的故事;但我常陷入「埋頭在這一角拼湊草地區塊,他卻忽然隨手丟出另一小片天空」的處境,讓我摸不著頭緒、不知所措,不知該繼續拼草地,還是改拼天空。我也很擔心,就在我們一直繞圈子的過程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諮商就結束了,卻沒有聚焦在他關心的主題,而我也終究不瞭解他。
我冒著「拿熱臉貼冷屁股」的風險,分享我在這段關係裡的挫折與擔憂,以及我的在乎,並邀請他回應,試圖用我熟悉的「立即性」語言,開啟對話的可能性。他回應我,他其實很擔心自己的人際關係,覺得沒有希望、找不到立足之地。他也告訴我,他有時候會說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只是想要表達某一種感受,或者只是希望有人聽他說。
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們之間是可以對話的,慶幸還好沒有太早放棄。另一方面,我心想終於有機會聚焦了,於是邀請他思考如何運用剩下的會談,不料,他卻提議先用一次會談看影片,再用一次會談討論人際關係。
他的提議再次讓我困惑,也害怕再度回到先前的局面——跟著他走,卻疲於奔命暈頭轉向,徒勞無功。
短暫又令人迷惘的相會
但這也很可能是瞭解小謎的一個機會,我並不想錯過,只是時間的壓力讓我感到猶豫。於是我提出對於時間限制的擔憂,經過一番協商,他決定先選其中兩小段就好。他告訴我,這是他很喜歡的卡通,但大家都覺得很幼稚,沒有人會陪他一起看。
第一段描述主角的好友被下了一種毒,無法再對別人好,因為只要心裡出現溫柔的感覺,身體就會痛苦萬分,但是主角並不知情,好友的冷漠讓他十分難過。另一段描述主角與人鬥劍,而圍觀人們的欣賞、感動都會化成愛心,變成他對抗敵人的力量,在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最後依然逆轉勝。
觀看影片時,我聽到內在有兩種聲音在爭吵,其中一個聲音告訴我,他只是像之前那樣又岔出去了,別再跟著他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他想透過影片說些什麼,需要好好咀嚼其中的意涵。正當我在迷霧中掙扎時,他開始拿起筆畫畫。他畫了一個帶著帽子的人,告訴我,這個人不能把帽子拿下來,因為別人會笑他是個禿頭。
我困惑地看著他:「你是要告訴我……真相是醜陋、可笑的?」
他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你終於猜出來了!」
在口語會談之外,尋找其他入口
在迷霧中的瞬間相會,讓我隱約覺得口語會談限制了我們的對話,於是邀請小謎繼續畫畫,延伸發展故事。我試著問他:「這張畫裡的主角手裡好像拿著什麼東西?他正面對著什麼人?他在想什麼?」
他很快地拿起筆,在主角兩手畫上武器,並加強他凶悍的臉部表情,旁邊則有個A同學表情很嫌棄地看著他。沒有多餘的構圖,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充滿整張畫紙,很明顯就是他目前在班上的人際困境。我在A旁邊畫了個對話框,他填上:「我討厭○○,我不要跟他同一組!」我問主角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他畫上另一同學B表情和悅地對主角說:「不要理A,我們一起去買東西吃!」我直覺性地提筆在B旁邊再畫了一個虛線的對話框,請他填上B心裡的想法,他填上的字讓我的心震了一下。他只填了兩個字:「活該!」
他說,其實這個主角就是他自己,然後換了著張紙,畫出接下來的故事:他臉上掛著兩行淚,找人傾訴有同學欺負他,對方試著安撫,心裡卻同樣想著:「活該!」他告訴我,他知道大家都只是假裝同情他,所以他也只是想測試一下對方,而且他從眼神就可以看出來,對方是否是真心關心他。
好殘酷的兩張畫,說出了他在人際關係中感受到的真相——人與人之間常常是虛假的,經不起測試與考驗。
接著他畫了第三張畫,小時候熱心助人的他,得到對方真心的稱讚:「好乖!以後一定會成大事!」
原來,他曾經是這樣一個單純的孩子,不需要額外的試探,就可以發自內心地對別人好,也得到對方真誠的回應,那是多麼美好的一段時光……看著這張色調明亮的畫,對照前兩張畫的爾虞我詐,我突然無法控制地淚水盈眶。
「從第三張畫到第二張畫,中間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啊!反正後來就是這樣了!」
「怎麼可能?一個人會有這麼大的改變,中間一定有發生什麼事……。」我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詢問我可否用口語敘說,然後談起了童年時期被朋友背叛的經驗,讓他難以再輕易信任別人。
卸下懷疑,坦誠相會
這一刻我終於懂了,原來這就是小謎那兩段影片隱藏的訊息:他的想望——透過做好事、對別人好,蒐集別人的欣賞與認同,就會越來越有力量克服一關關的挑戰;以及他的困境——在他的經驗裡,對別人溫柔只會招來殘酷的對待,因此現在的他無法再對別人好了,卻又被周遭的人指責自作自受。
兩次會談中間我反覆地想,那時盈眶的眼淚,又是為了什麼?除了心疼他說不出口的想望與困境,也因為意識到到自己的殘忍。如果他還不夠信任我,不夠信任這份關係,只是因為時間的壓力,只是因為理解的挫折,我就要逼他放棄繞圈子的保護與試探,不顧一切地坦露真心話嗎?我知道對那他而言,是多大的冒險嗎?
對於我先前的困惑:你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迂迴?……或許這就是他的回應吧!
我向小謎坦言我的反省,他只是笑笑地說,沒關係,反正現在談這些事已經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有時候想起來會有一點難過,倒是看到我紅了眼眶讓他很驚訝。他說,其實他打從一開始就在試探我的反應、考驗我解謎的能耐,因此丟出了一關關的謎題,而經過測試,他知道,我是真心的。
原來,我們早就已經在「對話」了。所謂的對話,不必然是口語,而是當下的每個互動。
於是我忍不住告訴小謎,要通過他的測試——剝開層層的包裝猜出隱藏的訊息——其實是件不容易的事,需要耗費相當大的心力;雖然知道他為什麼需要一再地試探,為什麼需要很多的包裝來保護真實的想法感受,但是說實話,被測試反應、被考驗能耐的感覺還是不太好。
他靜靜地聽我說,表情有些靦腆。自此之後,我們的關係有了一些轉變。他開始坦露較多情緒,能較直接地表達想法感受,談話內容也較能聚焦在現實生活中的困擾,雖然有時還是需要用一些包裝來強化他想表達的感受,但他會事先告訴我:「我現在要說的只是一個比喻,沒有真的發生。」或是事先提醒我:「我不是在說你,只是在比喻。」好幫我稍稍撥開一些迷霧。當我露出困惑迷惘的表情,或是告訴他:「我不太懂你要說什麼」,他會換個方式比喻,直到我終於懂了為止。
透過同儕督導,解讀隱喻背後的訊息
不過,有些隱喻還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尤其是觸及諮商關係的時候。
例如他期待我們可以利用會談時間上網,一起瀏覽他的部落格,但因為網路連線不穩,試了好幾次都無法如願。我向他要網址好在家事先瀏覽,他卻告訴我:他的網址是亂碼,一旦他抄錯或是我key錯,就會連到別人的網頁;而且他用特殊的方法設了一些機關,如果我在瀏覽時不小心按到不該按的鍵,網頁內容就會被銷毀。
天哪!這也太科幻了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面對未知的焦慮,讓我再度懷疑他說話的可信度。我也不免懷疑,他是不是想操控我,威脅我照他的意思做?又或者科技無遠弗屆,遠超乎我的想像,他真有辦法在網頁裡設機關,避免別人毀了他的心血……?我發現內在的聲音又吵得不可開交,讓我理不出個頭緒,況且不論選擇哪個想法,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訊息,不夠貼近當下的對談脈絡。就在我再度陷入迷霧動彈不得時,另外一個聲音抓住我的注意力:就之前「解謎」的經驗來看,這會不會也是個隱喻,暗藏著他想要傳遞的訊息?
於是我透過同儕督導,把吵不出所以然的內在獨白一股腦丟出,然後在一來一往的對話中,試著把這個謎題放回當下的對談脈絡,激盪出一個新的詮釋角度:這是否透露出他對諮商關係的矛盾感受,亦即渴望有人與他一同分享內心世界,卻又害怕在過程中失去主控權?
想了一個禮拜,我問小謎,他是不是想告訴我,他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瀏覽網頁,因為有些東西他「還沒有準備好」要讓我看?
他很開心我再次聽懂了他想說的。我也不再質疑他何以堅持不給我網址,為何一定要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而是願意停下來討論,還有哪些方法可以讓我們一起瀏覽網頁,也願意多一些思考,如何在後續的諮商過程中,更讓他感覺到自己的速度和顧慮是被尊重的。
我們在隱喻中對話,在隱喻中鬆動了諮商關係的僵局。
我們的改變
我們的諮商,就在一連串的謎題與解謎中結束了。
小謎在最後一次會談,主動表達希望未來可以繼續諮商。雖然機構仍覺得他沒有什麼明顯的改變,讓我不免有交不出具體成效的挫折,但我知道在時間的限制下,我們已經一起走了好一段路。雖然必須暫時結束,但我知道將來若有機會,我會很樂意和他繼續工作、繼續與他對話,而他也是。
半年後,機構再度申請到經費,讓我有機會與小謎繼續會談。先前累積的關係基礎,讓我們可以更快地聚焦在他所困擾的人際議題,並且透過對話,建構出他獨特的人際風格故事,依此發展目前困境的可能解決之道。同樣是短期的諮商,但結束時他終於願意承認,他其實很在乎某位重要他人,也看見自己的言行對彼此關係造成的傷害,因而首度表達懊悔感受,並願意嘗試付出努力來修復關係。在關係中一向姿態強硬,總是認為別人應該要先改變,卻往往因此陷入人際僵局的小謎,開始願意在關係中承擔較多的責任,也有了更多在關係中冒險的勇氣。
不只是小謎,我也改變了。回顧我和小謎的諮商歷程,他丟出很多謎樣的訊息,曾讓我懷疑他是否真心想會談、懷疑是否需要認真看待他說的話,導致諮商關係陷入不知如何繼續的僵局。但若把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串連起來,就會發現其中隱含的重要訊息:「你是真心想要進入我的世界、瞭解我嗎?」
這段經驗讓我反省,面對兒童當事人,我習慣他們用遊戲表達自己,不會去追問「你到底想講什麼?」而願意耐心解讀其中隱含的訊息,並嘗試在隱喻中和他們互動。但是面對其他年齡層的當事人,一旦聽到不太「合理」的情節,難免懷疑他們虛構事實、意圖操弄,或是根本就缺乏現實感,卻很少停下來去想,它會不會是個「隱喻」,背後隱藏了當下無法直說的訊息?這讓我想起許多曾經讓我感到迷惘的當事人,說不定是自己錯過了一些重要訊息,以至於最後只能在一團迷霧中結束諮商,失去了對話的機會。
小謎需要的,也許不是回應他所說的內容,而是有個人願意暫時放掉自己擅長的互動方式,學習使用他習慣的語言、進入他習慣的互動方式(而不是要求他配合諮商師習慣的語言和互動方式),認真對待他丟出的每個難題(而不是視之為刁難、操弄或「症狀」),來回應他渴望被瞭解的心情,以及,他為了被瞭解而付出的努力。
因為我們都沒有放棄尋找對話的可能性,才能一次次鬆動諮商關係裡的懷疑與不信任,撥開迷霧,繼續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