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母出去有這個好處：他們可以為你設想的都設想周到了，你幾乎不用帶腦袋，或者說，你只要帶上個空空的腦袋用來裝下許多震撼和驚嘆便可。旅遊車上母親坐在我的身旁，她說跟父親坐很容易便會吵起架來。這個我信，母親對我的容忍度是極大的，在她眼中我做的任何事都是漂亮的，說的任何話都是動聽的，根本很難令她生氣。其實大部分時間我都是沉默的，一直都是她興致勃勃的在說話。她說這次行程像做夢一般，去的都是她年輕時書上看到的地方，紅與黑、唐璜、巴黎聖母院……每到一個地方都覺得很熟悉，就像她前生的記憶。偶爾我會搭上兩句，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要麼拍照，要麼看著風景發呆。
忘了從何時開始我變得很少正眼看母親，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捨不得看。記憶中的母親是非常甜美漂亮的，神采逼人。白晢細緻的皮膚、小巧的鼻子嘴巴，兩片薄薄的溫柔的嘴唇和一雙水汪汪會說話的眼睛。她的手修長細嫩，合該十指不沾楊春水。這樣一位佳人，任誰娶回家都該好好疼惜的，怎麼糟蹋成現在這番模樣呢？近兩年她心情好些了，又有了打扮的興致，可攬鏡自照卻難以接受鏡中的自己。她總是嘆息著說：怎麼這麼快就老了，變得這麼難看了呢？而我總是安慰她。唉，可我又不敢看她呵！不忍看她那過早衰老的容顏，單單想起已足夠心疼得哭出來。這種感情旁人是很難理解的，有時難免會想，如果真有輪迴，那她前生定是我的情人了。
車程間母親有時話說累了，便拉著我的手玩，拉著拉著便睡著了。看著母親的手，我赫然發現手背上幾塊淡啡色的斑。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我拉起她的手湊近細看，竟然真是老人斑！一陣鼻酸……母親才52歲呢！這麼快就有老人斑了（我外公到70多歲才開始有的），這意味著什麼呢？我甚至不敢去想！可又由不得我不想，近半年來母親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這次去歐洲玩也發生了好幾次“趣事”，她一會兒埋怨父親，說叫了三次還不給水她喝擺明虐待她，可明明我們看著她喝了三次水了！又譬如明明親手把東西交了給我她卻完全忘了，焦急地四處找以為自己掉了。又譬如在車上小睡片刻後她便不記得剛才玩過什麼地方和吃過什麼東西了。每次我們糾正她時大家都笑翻了，連她自己也說肯定很快得老人癡呆症。她還當趣聞般告訴我們她祖母晚年得老人癡呆症時曾對著我爺爺說：你這後生真好啊！一直來看我，不像我那兒子，從來就不來看我！
母親也會這樣嗎？興許有一天，她也會忘了我。她總是夢見我小時候的模樣，從來就沒夢見過長大的我。她說，我小時候很黏她，什麼都告訴她，長大後似乎不需要她了，所以她最喜歡小時候的我。即便是無心，還是很傷人的話。從小，是她教我怎樣堅強獨立，做個不讓人操心的好孩子。她說過沒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不可輕易說出來，不要給她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以免失望的時候反噬更大。我一直很聽話的奉行著。怕她擔心，所以不輕易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真正的情緒。再者她的憂慮也會擾亂我，使本來可以簡單解決的事情複雜化。我只是希望她每天快快樂樂的過她的生活，去和朋友聊天、去會所同小朋友們玩；只要她快樂，我自然會很安心地去處理其他事情。只要她顧好自己，便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可以難到我了。
可她還是喜歡小時候的我。會不會有一天她也會這樣問我：我的女兒呢？怎麼不見她？你把我女兒藏到哪裡去了？
那將情何以堪哪！
記得小時候去算命，那些人都說母親命薄壽短，說我多福多壽，弄得我從小就很怕母親會突然離我而去，每次母親走開個一時半刻我便哭聲震天。她知道我怕，還數度故意裝死騙我，當然這樣惡作劇的後果是被舅舅、舅母給狠罵。我不相信命運，但既然每個算命的都這樣說，小小的我便向上天商量把我的壽命給我母親，這樣我們便不會因為受不了對方先離開而悲傷欲絕了。匆匆26年，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呢？我們可以廝守的時間還有多久？如果我不在了，母親是肯定活不了的；而如果有天她走了，我就能活下去嗎？自己都說不準。我是個那麼樂觀的人，什麼悲傷和不快都可以放下，因為我心裡有個最重要的人。可如果她不在了會怎樣呢？我不想知道答案，也希望那天永遠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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