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行程,很累,不止體力上,也是精神上的。
本想去西安,衝著岳麓書院,結果去了湖南。第一次接觸岳麓書院的資料是緣於閱讀余秋雨的《山居筆記》。自看了那篇「千年庭院」,岳麓書院對我便成了一種蠱惑─那條被枝椏遮蔽的偏僻小路、那扇虛掩的邊門、那些灰褐色的老式房舍、那個安坐在山坳裡,有著青磚石地,粉牆玄瓦的神祕庭院在我心底生了根,就像對一位仰慕已久的絕世美人,縱自知高攀不上,總恨不得能多加親近,一睹其天人之姿的。
第一天的行程,從香港到長沙已是傍晚,本應立刻去岳麓書院,導遊自作主張更改行程編排,去了天心閣。如斯盼了五天,等到第六天,也就是離開長沙回香港的那天上午才盼到了我的書院之行。不足一小時的逗留─我與我的書院竟是這般緣淺!
書院到底不是我的!
如果說余秋雨曾對它感到熟悉,他的前生曾在這裡住過不短的時間;那麼,我的前生也註定與這書院擦身而過的。或許,我是一個鄉野村夫,每天聽著從庭院裡傳出來,響徹山坳的琅琅書聲暗暗傾慕著;或許,我曾有幸目睹朱、張會講時那些絡繹前來的聽講者如何使講堂「坐不能容」,他們騎來的馬匹之多又如何喝乾了池水「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的盛況;或許我還曾見過兩位先生的年輕身影,我欣羨的目光曾凝注於他們結伴橫渡湘江的美麗畫面。
岳麓書院之於我就像一個夢。
夢中,沒有塵世的煩囂,沒有功名利祿,沒有痛苦掙扎,沒有怨恨痴嗔,只有一方淨土。淨土上那些探索學問的心堅定專注,那些投注於書冊的眼睛純淨無垢。至於朱熹和張栻的人格魅力更是無遠弗屆。他們學說上的分歧於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有過那麼單純的學問上的切磋;千百年來但凡學派之爭總牽扯太多的個人意氣,或是私人恩怨,或是現實利益,即便爭論的最初始之於見解的不同,最後總會變調。可朱熹和張栻卻始終沒有忘記探索學問的真諦,雖然他們學說不同,卻能彼此欣賞,進而為對方深深折服而結為至交。看朱熹怎樣描述他與張栻的學術之情,實在教人嚮往矣:
憶昔秋風裏,
尋朋湘水旁。
勝游朝挽袂,
妙語夜聯床。
別去多遺恨,
歸來識大方。
惟應微密處,
猶欲細商量。
於是,我懷著一個夢,帶著朝聖般的心情往岳麓書院去了。
在通往書院的路上,毛澤東的巨型人像聳立前方。那鄙睨天下的偉人姿態刺痛了我的眼睛。無意否定他的豐功偉業,更沒興趣去探討他引人爭議的千秋功過,只是單純的對那塑像的存在感到礙眼。這所千年的高等學府,它所養育的鍾靈傑士多不勝數,僅清代就有陶澍、魏源、左宗棠、曾國藩等。即使書院的創辦者張洞及其後的歷任山長(書院奉行「山長制」,山長也就是書院主持),甚至對書院的發展大有貢獻的朱熹本人也沒有在這裡留下塑像,憑什麼這位僅短暫在書院學習的後人反而像神祇一般鎮守住書院的前方?更不要說這位後人所發動的十年浩劫對歷史及文化傳承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創傷與書院宏揚的精神多麼背道而馳!
車子駛過那莫名奇妙的巨型人像,停泊在排列整齊的旅遊車隊裡。看著那麼多的旅遊車,我不禁著急起來:書院已經這麼著名了嗎?竟有那麼多的遊客來打擾它!而我,也成了那無數打擾它寧靜的一名。
導遊聲嘶力竭的叫著,要我們聽她講解,對從這位講話不經大腦,整天說夢話的女人嘴裡發出的聲音我實在沒有興趣,還是逛我自己的正經。書院正門有宋真宗賜書的「嶽麓書院」四字門額。我在「惟楚有材,於斯為盛」的對聯前駐足,為那語氣中的豪邁氣勢與字裡的驕傲自得深深折服。據說此句的原意乃「楚有材,斯為盛」,「惟」同「於」只是助語詞,並無意義。我卻寧願維持我的一廂情願,因為唯有岳麓書院才配得上這般狂妄氣勢,正如唯有吟出「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詩仙李白才配得上豪邁奔放,瀟灑不羈的形象。
踏入歷代山長論學的講堂,講堂兩側是朱熹的「忠孝廉節」手書石刻,上方有康熙、乾隆皇帝「學達性天」、「道南正脈」兩塊御匾。描摹著朱熹的手書,遙想先生當年的風彩,尚自留戀著,此刻卻擁進了兩群遊客,兩位導遊分別用韓語和普通話講解,嗡嗡得好煞風景,我深深嘆息,無奈離去。此後還參觀了庭內的大小院落,看了畫展,聽了高山流水的古箏演奏,再溜進了遊人止步的紅樓(並無牌匾,亭台樓閣皆漆上紅漆,故以喚之),遇到了兩位學生,許正就讀湖南大學。
比起余秋雨到訪之時,今日的岳麓書院顯得熱鬧多了。他應該感到高興吧?畢竟他曾為這所千年庭院的寂寞寥落而深感惋惜。可是,到訪的遊客又是持著什麼樣的心情而來呢?我無法忘記當導遊小姐用輕率的語氣說:「岳麓書院小得很,沒什麼好看的,三十到四十分鐘足夠了」以及說這裡很適合談情時我心中的刺痛。
那麼多的遊客呵!
如果你不真的喜歡它,如果你絲毫感受不到它的文化底蘊,如果它之於你只是另一個可有可無的景點,那麼可否拜託你,不要再來打擾它?
而我,也不會再來打擾它了
所謂佳人,在水一方,實在不適合塗脂抹粉的展現於喧囂的人前
我夢中的那方淨土,就讓它繼續留在我的夢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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