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經寫過一系列以包子為主角的短篇集。基本上，每一則短篇都是在寫包子如何於生活中出包的小故事。這個系列當時頗受一些歡迎，後來停寫了。
然而出包的故事當然沒有因此而消失在生活中。不同的人都繼續在發生著各式各樣的出包故事。以下是苦兒的故事。
苦兒的爹娘住在高雄，由於中秋節的緣故，加上外公生日，苦兒被爹娘勒令返鄉過節慶生。在這邊用勒令這兩個字顯得似乎很不孝。是的。苦兒的確就是一個不孝的女兒。若非爹娘勒令，苦兒經常會選擇不回家。但她是有苦衷的。
今年的中秋節有五日連假，返鄉人潮眾多，苦兒很有概念的決定要提早去買票。由於貧窮，苦兒向來都是買巴士車票回高雄，同時，由於苦兒會暈車，苦兒盡量選搭夜車以減少不舒適感。中秋節是禮拜五，外公的慶生宴是禮拜六晚上，苦兒決定禮拜四晚上回去，並且在禮拜三晚上，便從淡水搭捷運，再走路，於夜晚十點左右抵達國道客運總站去買票。
除了苦兒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人也都一樣很有概念的決定要提早買票，這些來自台北城不同角落的人們，簡直就像是彼此約定好了似地全部都在同一時間出現般，宛如罐頭裡的鳳梨似地共同擠在國道客運總站的長方形建築內。
苦兒心想，啊哈，好險我很有概念，知道要提早來買票，明天人一定更多。一面如此得意洋洋，一面拿出手機。
「樂樂，我現在人在客站要買票，順便連你的一起買。」
樂樂是苦兒的老弟。
「啊那謝啦。」樂樂很乾脆地說。
「甭客氣。」苦兒也很乾脆地回答。
一走進客站大門，苦兒便朝著和欣客運的招牌而去，擠過眾多陌生的肩膀，毫不猶豫，目光直視那招牌下面的櫃檯。
櫃檯左邊已有兩條人龍在排隊，櫃檯右邊人比較少，看起來有點混亂，也不太像在排隊的樣子。苦兒疑惑了一下，但隨即不暇多想地站到那比較混亂但是人比較少的櫃檯右邊去，終於買下了隔天晚上出發的高雄台北來回車票。台北出發時間是禮拜四晚上十點。
後來苦兒發現她由於工作的關係必須晚一天回高雄，不能一起陪爹娘過中秋了。爹娘當然很失望，但是苦兒的爹娘都是溫柔大度的好父母，除了一聲苦澀的長長嘆息之外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麼。至少苦兒還能出席外公的生日壽宴。
不過禮拜四晚上苦兒依舊得出現在客站。她得去換票。還得把另一張票拿給她的老弟樂樂。
「妳從哪裡過去客運總站？」當天，苦兒的鄰居如此關心詢問。
「工作地點。在忠孝東路那邊。」
「嗯，那妳買幾點的巴士？」
「十點。」
「妳打算幾點到？」
「九點五十。」
「太晚了，」鄰居如此警告，彷彿天啟一般地威嚴宣布：「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好啦。九點四十就到。」
「嗯，嗯。那妳打算幾點從工作地點過去？」
真是熱心的鄰居。
「九點二十左右。」苦兒很有耐性的回答。
「太晚了。」鄰居堅定的說：「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好啦好啦！我九點十五就出發！」苦兒開始覺得她的耐性已經宛如用完的鈔票一般只剩銅板。
「嗯，嗯，嗯。」鄰居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沒問完，「那妳跟妳弟約幾點？」
「十點。」
鄰居沈默，並且用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苦兒。
「幹，幹嘛啦？」
「十點出發的車子，妳們約十點？」
「喔，他當然不會十點才到啦。怎麼可能十點的車子出發他十點才到。」
「妳最好叫他提早到。」鄰居說：「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
苦兒覺得這個鄰居實在很愛管閒事。
禮拜四晚上，工作結束之後，由於不小心和朋友阿王聊起小說，話題一發不可收拾，苦兒發現自己出發去國道客運總站的時間，有可能，稍微，耽誤了，一點點。
她想起鄰居那張自以為是天啟的臉，決定招手坐計程車去客站。
沒多久，車子便卡在市民大道上。
所有的車輛都以走兩步停一步的溫吞速度緩緩爬行著。苦兒也開始覺得背脊上有一條條的冷汗緩緩地爬下來。她於是播了電話給老弟。
「樂樂你在哪裡？」
「在家裡。」
「……咳，你最好趕快出門。」
「我差不多要出門了啊。」
「路上正在塞車。」
「沒問題啦。我這樣已經提早出門了。還有四十分鐘，沒問題。」
「……。」
基本上，雖然苦兒的爹娘的處事態度向來是防患於未然，不知怎麼地卻生出這一兒一女經常處在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狀態。
橋頭的船不見得是直的。如果搭錯船的話。
「咳……總之你，你快點。」身為同類人，苦兒沒有臉去教訓樂樂，只能這樣對樂樂說：「今天晚上路上真的很塞。」
她開始覺得背脊上的冷汗變成一排排的份量刷刷落下。
計程車已下市民大道，國道客運總站的大大招牌也已然出現在左前方，然而所有的車子，依然在橋下以走一步停兩步的溫吞速度，狀似悠閒地緩緩爬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苦兒覺得呼吸困難。大概是冷汗已經變成瀑布快把她淹死了。
她抵達客站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三分。再遲七分鐘，就沒辦法把自己的票換成明天晚上了。苦兒把鈔票遞給計程車司機，說了一句她這輩子從來沒說過的話：「不用找了！」
打開車門，急急奔入客站。標準長方形的水泥建築內塞滿了各路英雄好漢們，背著包袱，提著傢伙，空氣中充斥著近似青春的喧鬧精神。苦兒以戰鬥狀態的精準和魄力擠繞過人群，朝著和欣客運的方向而去。
毫不猶豫，目光直視招牌下面的櫃檯。
眼前的櫃臺依舊是左邊有很多人排隊，右邊人比較少，看起來比較混亂。
苦兒迅速抵達右邊櫃臺，終於成功地將她的車票從五分鐘後出發，改成了二十四小時以後出發。大功告成了。苦兒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絲毫沒有懷疑在這時候還能買到明天晚上的車票有任何奇怪之處。
她只是很快地就想起，另一張票的主人還沒到。時間是九點五十八分。
「小姐？」苦兒拍拍櫃臺，問：「小姐，我弟弟買了十點的車票，如果他來不及到的話，待會兒排候補需要另外付費嗎？還是我得現在先幫他退票？」
櫃臺小姐戴著黑框眼鏡，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瞪著苦兒，一副聽不懂她在講什麼的表情。
苦兒覺得櫃臺小姐大概是太累了所以腦袋遲鈍，或者跟她自己一樣，偶爾會出現耳背的毛病，於是便很有耐性地把話全部重複一遍：「我弟弟，買了，十點的車票，如果（如果？）他來不及到的話，待會兒，排候補，需要另外付費嗎？還是我，得現在先幫他退票？」
戴著黑框眼鏡的櫃臺小姐繼續以一模一樣的茫然表情瞪了苦兒十秒鐘，接著終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沒好氣地說：「等他到了叫他自己來櫃臺問。」
啊？為什麼？苦兒不懂。這下子換她耳背。「啊？」
櫃臺小姐拍拍櫃臺，用命令口吻重複：「等他，到了，叫他自己，來櫃臺問！」
為什麼？苦兒還是不懂。為什麼妳不能現在就說明給我聽？但是苦兒沒有繼續問。看那櫃臺小姐的表情，苦兒覺得無論她問多少次只會得到同樣的回答：「等，他，到，了，叫，他，自，己，來，櫃，臺，問。」
樂樂抵達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十五分。苦兒想起鄰居的臉，一張苦瓜臉忽然比平常又更垮了零點三公分，因為她記得，她之前已經聽到和欣客運的廣播，說十點的車子已經出發了。
和欣客運真是組織有條理，服務也周到，會在車子抵達的時候廣播提醒大家快上車，並且在車子即將離站的時候再度廣播提醒大家快上車，接著還會在車子離站的時候廣播告訴大家來不及上車了。
顯然樂樂已經來不及上車了。但是由於苦兒經常出現耳背的毛病，她只但願自己之前聽錯，當下懷抱著一絲只有這對姊弟才會在這種時候還擁有的渺茫希望，和樂樂一起擠繞過滿室英雄好漢，到和欣客運上車處去張望。
苦兒把票拿給樂樂，推推他說，「你趕快先去問十點的車子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樂樂拿著車票，走到出口外面，向一位身穿白色制服襯衫頭戴黑色制服帽的服務人員詢問。苦兒站在後面拉長脖子看著。
穿制服的男人拿過樂樂的票低頭看看，然後不知說了什麼又把手往旁邊指指。
苦兒的心臟下沈。果然，車子已經走了。來不及了。
樂樂拿著票走回苦兒身邊。
樂樂把票很近很近地舉到苦兒鼻子前面。
樂樂說：「妳買的是飛狗巴士，不是和欣客運。」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