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某個我所看不見的角落,有隱形台文字處理機日以繼夜勤奮地在工作著。把文字們當作寶咖咖般地大把大把吃下去,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碾碎且融蝕。融蝕之後的文字們都變成了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或許,有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工人會定期去將機器打開來出清,倒出熔漿一般的液體,然後載到其他更需要文字的地方去重新將它們轉化為更好的文字。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事情或許還不算太糟。
然而要是那些熔漿一般的液體只是被當作垃圾倒入了下水溝呢?
無論是我想要寫東西的時候,或者是我不想要寫東西的時候,或者是我根本沒想到要不要寫東西的時候,隱形文字處理機都毫不休息地在繼續吃掉更多文字,我知道,因為嘎啦嘎啦的聲音很清楚。
而我也能清楚地看見文字們正在從我這邊一一消失不見的樣子。
那種感覺很像是,看著一攤被無意間潑灑在泥地上的水逐漸滲入土中般,又或者,宛如無數自天空落下的星點,在它們墜地之前便一一被吸入了黑暗消失不見那樣。
原本預計要在三月之前完成而現在卻只進行到上半場結束的劇本,始終停留在舞台指示「燈暗」這兩個字,無法燈亮,繼續往下推展。每天我都感覺到體內有蓄積的能量,需要寫字,渴望著寫,卻每天都望著「燈暗」這兩個字無法找到開關。究竟是哪裡有問題我自己很清楚,我只是對於目前所計畫下半場要進行的內容感到不夠滿意罷了,以及,只要我找出下半場開場白的確實台詞內容,我就能開工。那也許只是時間問題也許不只,然而我很清楚遲早都會也必須解決。所以即使劇本中的舞台似乎停留在黑暗中太久了點,那些中場休息去散步抽煙喝咖啡的觀眾們也開始感到不耐煩,但我其實,並不慌張。開關確實存在,我只是還沒完全找到而已。
這一切都和隱形文字處理機沒有關係。對我來說寫劇本需要的不是文字,而是語言。而且是平易近人的語言,一般人對話所會使用的語言。只是當我一個月又一個月地在那些日常對話和戲劇節奏當中纏繞的同時,更多的原本屬於我的文字們便不斷從我手中被拋擲到黑幕上面,發光,下墜,消失,吸入黑暗中,嘎啦嘎啦地滾進了隱形處理機的嘴巴裡。
「中場休息不只十五分鐘,請大家耐心等待。」劇場大廳內如此廣播著。劇作家躲在黑幕後面,不會讓別人看見她的發呆。
問題不在劇本。我體內所翻滾的那些能量,需要的出口不是劇本。不是語言,而是文字。
也許隱形文字處理機所正在吃掉的不只是我的文字們,也許還有很多其他人的文字們也都正在被它吃掉。
也許不只是愛寫東西的人的文字們會被吃掉,也許連閱讀者的文字們也會被吃掉。也許那也是為什麼曾經有閱讀習慣的人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閱讀的動力。也許那也是為什麼應該要讀更多書的人始終懶得這麼做。
雖然,每當有人抱怨著現在的台灣島上文學正以慘綠的面容逐漸消失,我總會想起無數網站上的無數部落格的無數文字們。由於網路的發明,熱衷於書寫的人口比例其實比過去還要高出很多。
難道那都是從隱形文字處理機裡面所倒出的溶漿液體所重新轉化之後的東西嗎?難道那就是隱形文字處理機存在的原因嗎?嘎拉嘎拉的機械運轉聲從那我所看不見的角落繼續傳了過來,在這些不見天光無法入睡的失眠之夜,與過早的清晨,價響震天,卻只我耳聞。
或許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並不會因為寫劇本就寫不出自己的散文或小說。但我就是會。絕非托辭。可能是因為我所寫的劇本指向很清楚地就是要通俗。我喜歡筆下的角色們說出平易近人的口白,說出日常生活一般人會說的話。同時,身為一個演員,我也不喜歡寫下除非必要的舞台指示。
於是我在專心書寫武俠小說的那些日子當中,疏遠了我自己的小說文字,接著在埋首劇本的過程當中,逐漸遺落了它們。
至於因為熱戀就寫不出的東西的那部份,很可能是因為過去我總是在寫關於自己的事情,「詩人說,所有佳偶都大同小異,能夠創造故事的,是怨偶。」作家查理.巴克斯特在小說「愛情盛宴」中透過作家男主角所說的話深得我心:「我已經不是故事了。快樂使我淡出,進入真實生活。」
可是,我從來就不是個很好的說故事的人啊。以前,寫作時所真正想說的,總也不是故事本身。
重點是,我可以在這裡找出更多藉口,做出更多分析,來試圖理解為什麼文字會一一在我眼前消融而去,卻不能夠處理身體內對它們的渴望。當然,也依舊找不到那台嘎啦作饗的隱形文字處理機究竟躲在什麼地方。
燃燒般的文字們繼續下墜,我繼續站在巨大黑幕後面抬頭呆望如雨繽紛的它們。
「喂,無名的不毛劇作家,妳現在所需要的不是那些文字,那些東西對妳下半場的劇本一點用處也沒有,快快去找燈亮的開關吧。」黑衣人經過我的時候這麼小聲低語。
我不是劇作家。我還沒真正獨立寫出過一個完整的長篇劇本。到目前為止,我只寫過十分鐘的劇本,十五分鐘的劇本,二十分鐘的劇本,或者和別人一起合寫一百分鐘的劇本。我所唯一獨立寫過的六十分鐘以上的劇本,是很多年前用稿紙和原子筆寫出來又偷偷扔到角落去沒給任何人看見更別說是演出的爛東西。嚴格說起來,現在所進行的,是我的處女航。
「我不是劇作家。」我如此喃喃地說。
「喂,無名的不毛作家,上面的那些文字本來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被吃掉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不要再發呆了。」另一個黑衣人經過的時候這麼小聲低語。
這倒是很有道理。
嘎啦嘎啦,隱形文字處理機似乎也在附和,「快滾,嘎啦嘎啦,這和妳沒關係,嘎啦。」像是在大把大把吃著寶咖咖的聲音。
話說回來,寶咖咖曾經是小時候很常見的一種零食,現在的便利商店卻不賣了,只有在大賣場才買得到。不曉得為什麼。明明還是很好吃啊。
淘汰是一種看似很理所當然但真的很奇怪的演化方式。
「不要再發呆了。」
但我還是很想寫。我想寫,卻失去了我的文字們,怎麼辦?
外頭觀眾們的腳步聲滴哩搭啦地滾進來,時間不多了,得轉身去找開關才行。
燈暗。燈亮。下半場會繼續進行。當黑幕拉開的時候,或許我將會看見觀眾席上的每一個人,都有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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