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用盡全力逃跑
一面迎向那片草原不要怕痛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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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整排結束後，不可思議的疲倦。
請注意，我用的形容詞是『不可思議』，而不是『很』、『非常』、『相當』。
一切都從兩天前的排戲開始。
看吧。我就說吧。有地雷吧。試圖繞過去還被發現點破，只好硬著頭皮去踩。然後就爆炸了吧。爆炸的時候還得假裝自己沒事很鎮定。
於是隔天醒來，心緒混亂到無法好好做事。
我決定，寫封信給一個陌生人描述自己的狀態。
然後我好好去工作了。把信寄出去的那一刻我就能好好工作了。整理道具表、背劇本、準備替代道具、寫稿……接下來的一天都帶著「媽的老娘懶得理了隨便啦」的驕傲精神工作。
昨天下午再度回到排練場繼續排戲。傍晚接受採訪。晚上整排，有基金會的人來看。
主要任務是把所有新的動線、上下場方位、使用道具等等都完整執行，因為舞監也來看了，會有錄影紀錄給其他設計人員工作使用。等於是技排。我這樣告訴演員們。也告訴自己。
雖然如此。演員這種生物啊，是不會讓自己在觀眾面前難看的。就算跟自己說放輕鬆走戲就好，角色還是進去了。
一面喊著所有燈亮燈暗、音樂、一面上下撤道具、搬動桌椅、一面進行角色、表演。因為還不夠熟悉，很多東西都才剛剛確定，包括走位、台詞，所以要執行而不犯錯，對我來說需要很強的專注力。而在那過程中角色居然還是有辦法上身。我自己覺得很不可思議。
因為這一切。從兩天前踩到地雷開始到昨天晚上整排結束。在。我對觀眾喊出：戲結束。三個字的那一剎那。有一條維持在高頻的神經忽然斷線了。
工作結束後，告別所有人後，搭上捷運之前，獨自坐在捷運站外的人行道角落靜靜聽著音樂，呆望路人與車流，抽了兩根菸。
我想我應該是在讓剛剛角色的情緒狀態，那喊出戲結束後依然得與眾人相對並且進行工作事宜，而壓制在體內的狀態，藉由獨自呆望街道，藉由聽著音樂，讓它們隨著吹過髮稍的夜風慢慢消散。
每個演員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不同的體質、累積不同的經驗，從而各自擁有最適合他們的表演態度、方式。我很清楚不是每個演員都會像我這樣需要，獨自呆坐路邊變成一隻流浪貓。
而我當然也不是演每齣戲、每個角色都會這樣。
就算是同一齣戲同一個角色，通常，也只會在非常初期的階段會有這麼強烈而赤裸的撞擊。那熱騰騰的情感，在演出到第十次、第二十次之後會轉變成別的東西。更從容的、更成熟的。沒有哪個好哪個壞。我們永遠在表演同一個角色的重複中學習掌握成熟與鮮活如何並存。總之。
我想。踩到地雷爆炸雖有其代價，也有它的好處吧。
但。也許那狀態並不只源於一場整排、一個角色。其實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感受與領悟。關於表演、關於創作、關於團隊、關於友誼、關於自己、關於生命……在短短一個禮拜之內。包括誠品信義店的宣傳活動。我好像一直在坐雲霄飛車沒有停下。直到此刻。
太多了以至於無力盡述。我想我如果不是一個人住，很可能到家後會一直滔滔不絕每天都說到天亮才去睡吧。
昨天傍晚的雜誌採訪，採訪者是個很溫和的男生。他的提問都很簡單卻很深刻，而且我很快就發現他是有認真做過事前準備功課才來進行採訪的。是真誠的。因為如此我把更多的真心，以及想跟世界分享的觀點、經歷與感受都說了出來。
然而當他最後問到，這陣子以來覺得最難的是什麼？
我卻。停頓了很久。終究無法回答。是無法好好開口講話的無法回答。
腦中刷拉刷拉奔過太多太多。
喜與悲。痛與愛。我自己的精神分裂我自己的火圈我試圖當地球人的踉蹌我的夏季奔騰我那顆被我自己踐踏又撿拾而回的心以及依然被我關在岩石裡的蜜蜜。
我決定逃跑了。盡我所能，逃到一個離那岩石更遠的地方。
親愛的陌生人。雖然你不認識我。但也許。你比我更認識我自己。
而我雖然不認識你。但也許我比你更認識你自己。
因為另一雙眼睛永遠擁有另一種視角，能夠看見我們自己所看不見的東西。
因為如此，我想，你一定會同意我逃跑。一定會跟我說，很好，逃吧。逃得越遠越好。
因為終究陌生人並不認識我，所以隨便我想怎麼樣，陌生人都不會放在心上的。這就是陌生人的好處。
我的話前後矛盾了嗎？是啊。
相反的狀態經常是並置的。其實。對我而言。對很多人而言。都是這樣。而我覺得。生命本身就是這樣的。宇宙本身就是這樣的。
用很慢很慢很慢的速度拖著腳步走回家，感覺著自己的神魂飄盪。
一個人真好。我可以用好輕好輕的聲音說話。不用怕別人覺得我軟弱。
一個人真好。我的房子可以維持在CIA突襲過後災難狀態不理會也沒啥關係。
一個人真好。我可以用我自己的速度慢慢地良久地吃下食物。
一個人真好我可以對著鏡子哇啦哇啦粗言穢語然後蹦蹦跳跳地去把想要打爛的東西打爛。這一個人的世界裡到處都是一層又一層剛剛褪下的舊殼老皮，遺落的血肉任我踩來踏去。
那是什麼感覺呢？
我無法張口回答的是什麼呢？
是這樣吧。
彷彿。
正在用張開的身體迎向一張鐵絲網，慢慢讓鐵絲網嵌入皮膚、血肉、骨骼、血肉、皮膚，直到完全穿越。
這幾個月以來，我就這樣，穿過一張又一張的鐵絲網，放眼望去，它們宛如骨牌般地在平原上排列下去。真是廣大的平原啊。即使明明看得見盡頭，卻還有好長一段路，好多好多鐵絲網。於是。緩緩地用身體穿過了一面網牆。腳步不能停。即使緩慢，也要往前，繼續穿越下一面網牆。隨著每一次的穿越，被刮下的血肉碎片便殘留在上一面網牆的小格子裡，或者落在地上。而身體也因此不斷再生出新的細胞。
就這樣一步一步往前。有時候，細胞新生的速度實在趕不上遺落的速度。我也因此好像掉了幾公斤。但是沒關係，因為目光所及之處，一切如此豐饒。是的。面前盡是鐵絲網。但它們全都佇立在花朵與草原豐美的風之所在。
我早就沒有退路了。我好明白。太明白。
我的身體呼吸著。震顫著。但正因如此，有時理性的引擎才會發出燃燒過熱的尖銳聲響。
終於斷線的時候，終於可以的時候，我就獨自呆呆地坐在路邊了。那不可思議的疲倦裡飽含了生命的流動。即使我神魂飄盪彷彿隨時就要散光，心卻是熱的。
我真的很喜歡一個人。
大概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此刻，陌生人，你才能夠在我身邊，陪著我流洩這些叨叨絮語。
下一步在哪裡？
沒有人知道。
而那才是生命該有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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