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間屋子裡的擺設非常簡單,家具很少,木頭桌椅都被漆成了白的,客廳垂掛著靛藍色紗窗簾,正對窗戶的牆壁則擺著一個衣櫥,鐵架的結構,用純白色亞麻布套罩著。
真奇怪。第一天搬進新家的我,大致整理好簡單行李之後弄了碗泡麵,坐到椅子上,望著眼前的白色衣櫥吸哩呼嚕地吃晚餐。
剛下班的海苗打開門走進來,看見我稍微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居然是個光頭的女人。我有些嚇了一跳,才滿嘴麵條地笑著舉手揮了揮,「妳好。我是新來的室友。今天開始住進來。」
「妳好。」海苗牽牽嘴角在門邊脫下鞋子。感覺有點冷漠。膚色極白,穿著黑色連身洋裝和針織外套,踩著赤腳走來淡淡地說,「介意客廳裡放個衣櫥嗎?」
我搖搖頭。只是……,「欸,那個,衣櫥為什麼要在放客廳啊?」
「房間太小了。」海苗說,「如果妳有衣服要放到這裡的話請儘管用,別客氣。」
「謝謝。不過那樣好像很麻煩。」我又看看衣櫥。
「是有點麻煩。」海苗也很認真地看著衣櫥點點頭。
多奇怪呀。房間小的話應該是把書櫃挪到客廳吧。穿件衣服還要客廳房間地來回跑豈不是太累了?
海苗在桌上放下便當盒,走進自己的房間。我聞到便當盒傳來的味道,狐疑地捧起自己的泡麵喝湯。換上寬鬆家居服的海苗走出來,在我旁邊坐下,打開便當盒掰開竹筷。我忍不住又瞄瞄她的便當盒。
「怎麼了?」海苗望著我。
「排骨便當喔。」我說。
「嗯。排骨便當。」海苗說。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妳,妳不是尼姑嗎?」我小聲地看著她的光頭說。希望不要太過冒犯。
海苗停了半秒,然後噗哧一聲笑出聲音來。呵呵呵,哈哈哈笑得好樂。而且越笑越厲害,抱著肚子前撲後仰還發出唉喲唉喲的聲音夾雜在其中。
她真的笑了好久。
有,有這麼好笑嗎?我瞪著海苗。由於和先前的印象瞬間落差很大所以又覺得自己被嚇了一跳。
「不,我不是尼姑。」海苗笑完之後咳了幾聲,然後就像瞬間落完一場大雨的草原般重新浸入淡漠夜風,只有幾點零星的雨水殘痕在草地上閃光,露出自己也覺得有點唐突的微微尷尬神色。
我立刻喜歡上海苗。那個介於笑與不笑之間的海苗。彷彿是用顏料很自然地在左邊抹上一大塊藍色又在右邊抹上一大塊綠色,卻始終不知道該怎麼把兩邊的顏色好好接溶在一起,以致於中間的顏色分際處有些猶豫的空白有些含糊的混淆,產生不協調感。
「我只是喜歡光頭而以。」回到安靜草原上的海苗說著開始夾起排骨咬。
「喔。」
「妳真是個怪人。」海苗說。
我?嘿。什麼跟什麼呀?是誰在客廳裡擺衣櫥?是誰頂著大光頭啊?說真的,要不是她一開始的時候穿著連身的洋裝,我還真看不出她是個女的呢。
雖然聲音的的確確是清脆甜美的。
總之我覺得很不公平。看著她拼命想要說出反擊的話,想了半天卻擠不出半個字,只好「妳,妳也是。」地毫不痛快地結束對話,悶悶地喝光手中的泡麵湯。
毫不預警地,面無表情低頭吃便當的海苗又忽然噗吃一聲地開始哈哈哈大笑了起來。顯然是剛才還沒笑完的樣子。看著她那拿筷子一直笑,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個很風趣的人了。放下湯碗等她笑完,等她笑完之後的表情。
「唉喲。」果然笑完之後又露出有點不知如何收拾的樣子,發出唉喲的尷尬聲音清清喉嚨,繼續假裝沒事地吃便當。
我感覺自己又更加喜歡她了。
海苗的光頭背後自然有個故事。後來才知道連客廳裡的衣櫥都有個故事。那些都是在和海苗住了兩個多月後才慢慢聽她提起的,說的也不多,都是偶然東一句西一句地丟出來,我自己怎麼拼湊還是想不完全,只知道光頭和愛情有關,衣櫥和友情有關,這樣。海苗似乎沒什麼朋友,也不太需要朋友的樣子,總是獨來獨往地看起來好安然,從來不覺得她會寂寞。但是她曾經有個很珍貴的朋友,海苗對他似乎相當懷念。
「衣櫥擺在客廳,想著也許有一天他會再度出現。」海苗說,說的時候臉上泛起好清澈的寧靜微笑。
我忽然想到麗質天生這四個字。麗質天生的人怎麼會是我呢?當然要擺在這樣一張臉龐上才算數呀。
「如果真的那麼想和對方見面的話主動連絡就好啦。」我不得要領地說。
「沒有聯絡方式。」海苗說。
「喔。」可是跟衣櫥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有的話我也不會主動聯絡吧。」海苗說,「我不太會主動聯絡別人。」
看得出來。
「可是如果真的很想很想見面的話呢?」我說。
「對方如果也想見我自然會出現。對方如果不想見我的話我是不會去打擾的。」
「萬一對方也這樣想呢?那,那不就永遠見不到面了?」我覺得好驚訝。
「我說的是特殊狀況啦。」海苗笑起來。
「喔。」我想了想,「什麼,什麼特殊狀況?妳和妳那個喜歡衣櫥的朋友啊?」
海苗安靜了一下,「不是。我是指我和我以前的男朋友。」
「喔。」我點點頭。雖然不太能領會話題是怎麼忽然跳到這裡的。只覺得海苗真是一個驕傲的女人。
安安靜靜地驕傲著,只守不攻。據說海苗的上一段戀情就是這樣無疾而終的。但是她自己並不後悔。
「其實我知道,只要我多往前走幾歩也許我們就重新在一起了。」海苗說,「可是我知道他也猶豫。如果要重新在一起,我希望是他自己想清楚了,確定了,自己走過來的。」
「那萬一對方也是這樣想呢?」不知怎麼地我就是覺得很遺憾。
「不會的。他不是這種個性的人。」海苗說,「他沒有主動走來,就表示他沒有那麼想和我在一起。」
「那,那妳就這樣算啦?」
「嗯。算了。」海苗說。
我想起周所曾經做過的種種挽留,以及到現在為止都還在和前女友糾葛不清的狀態,真不知這兩人究竟是誰才算軟弱誰才算堅強。
離開台北之前最後一次見到周是在她家裡。那是她父母親位於新店的房子,靠著碧潭河的大廈十樓。周和前女友一起住了兩年多之後,換新女友搬過去一起住。
由於要暫時搬離台北的緣故,我將原來的房子退租,並且把打包起來的箱子們全都暫時堆到周那邊。
「幸好妳沒什麼大件的家具啊。」周望著拿些堆疊起來的紙箱們。
「幸好。」我正在拿鈔票付錢,送走搬家公司的工人。
「要不要喝點什麼?」周打開冰箱。
「來點熱的吧。」我走到客廳,把身體陷進被周使用的髒兮兮的高級沙發,故意不去看旁邊的垃圾桶。
周進廚房泡熱茶。我躺在沙發上望著她站在流理台前面的悠哉德行。由於抽煙的關係周從來不關窗,冬天的冷風一陣又一陣地從十樓高的窗外吹進來。我拉過自己的外套罩在身上,感覺這房子充滿了陰鬱氣息,和周一點也不搭。
周端著兩杯熱茶過來放上茶几,盤腿坐到地上伸手把垃圾桶拉過來。
「厲害吧?最近戰果輝煌。」說著笑嘻嘻地把手放進那一堆血跡斑斑的衛生紙團中掏弄把玩。
這下子不看也不行了。我瞄了一眼,「真是不衛生。」
「哪會?又不是月經。」周放下垃圾桶。
一點一點的乾掉血跡並不只是衛生紙上才有,垃圾桶邊緣也有,光滑的深色木頭地板上也有。
「拜託妳至少也擦乾淨吧。」我瞪著地板搖頭。
「啊。」周不以為意地咧嘴笑。
「妳的小女朋友呢?」
「吵架。被我趕走了。」周說。
「欸?」
「這樣也好。」周聳聳肩掏出胸前口袋裡的香菸。
我點點頭。
「可是晚上一個人好寂寞呀——!」周仰起脖子拉著長音喊,然後沒好氣地伸出腳丫子踩我大腿,「偏偏妳最近又那麼忙,都沒空陪我。」說完把菸放進嘴裡用打火機點燃。
「嗯。最近店裡人手有點不夠。」我咕咕噥噥地說,拿起熱茶開始喝。
「真無聊。」周不屑地呼出一口大煙,「我還以為是因為妳和我乾弟正打得火熱呢。」
「無聊的人是妳。」
「對!是—我—!好—寂—寞—啊——!」周又仰起脖子拉著長音大喊。
「誰教妳要把人家趕走。」
「她在這裡,我的狀況更糟。」周說。
喔。
「而且她也的確想搬走了。雖然她自己不說可是我知道。」周笑起來,「也是。我想無論是誰都會受不了的吧。」
是吧。我低頭喝熱茶。
其實後來好幾次周約我不成,是我有意躱著周的。不知為什麼開始有點抗拒和她碰面。我想我大概也累了。
可是萬一大家都走了呢?大家。一個一個,都因為疲倦而離開周怎麼辦?
周沒有發現我的內咎,瞇著眼睛一邊抽煙一邊喝茶。窗外傳來雨聲,空氣潮濕了起來。
「欸,妳覺得我去住院怎麼樣?」周忽然說。
住院的可能性之前周就提過。那時候醫生只是說,如果情況再惡劣下去就最好住院。
「很好啊。」我立刻說,「去!」
周啪地一聲用力拍上我大腿,「真的嗎?妳贊成?」
「贊成啊。」我驚訝地張大眼睛,「為什麼不?」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反應都不樂觀。皺皺眉頭說有那個必要嗎?或是勸我說住院不會有幫助。有的還說住院說不定反而會更糟糕。小女生更是一聽就開始大哭。真是誇張。」
「我覺得這時候要聽專家的意見。」我說,「妳生病,醫生診治。醫生覺得應該要住院的話,那就住院。」
「嗯。醫生覺得應該要住院。」周說。
「妳自己呢?」
「本來很排斥啦。覺得一定無聊死了。不過最近開始想去了。」
「那就去啊!」我推她,「可以看見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欸。也是一種經驗。」
「我也是這樣想!」周大笑。
我覺得有點欣慰。老實說,周會主動願意去住院在我看來是好現象。
「我會去拜訪妳的。」我也笑。
「對啊。記得帶照相機。」周說,把指間抽盡的菸頭朝敞開的窗戶用力一彈,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好長的漂亮弧線越出窗外。
「好厲害。」我佩服地說。
「是吧。」周自己也很得意,「練了好久啊哈哈哈。」
手中的茶水已經涼了,屋子裡越來越冷,周坐在血跡圍繞中打哈欠的樣子宛如生命力強韌的野狗舔噬自己的傷口。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身上始終能有一股陽光氣息泛沁出來。雖然不是屬於清澈的那種,但我很確定是來自於太陽。
看著這樣的她,我更加為自己最近的閃躲感到深深內咎。
「謝謝。」周忽然說。
「啊?」
「妳是唯一一個贊成我去住院的人。」周望著印在地板上的深色血跡。
「啊。哈哈。」我露出得意的笑容,心裡卻瞬間感到悲哀了起來。
在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周的孤獨。
沒有人會去對一個長了腦瘤的人說為什麼呢?為什麼妳不加油呢?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呢?人們會握住那個病人的手說,要堅強。那個「要堅強」指得是「要堅強地去面對腦瘤帶來的痛苦。」然而如果有人握住周的手對她說,要堅強,指得其實是「要用堅強去阻止腦瘤繼續擴大」的意思吧。
周點起第二根菸。屬於她的深色陽光氣息濁濁濛濛,沾滿異味殘渣,在潮濕的冬夜裡和這屋子本身的冰冷,像兩個被迫結婚的陌生異鄉人,坐在一起默默承受著孤獨。
雨停了。我放下杯子說我該走了。
嗯。周點點頭,想著,然後站起身拿車鑰匙,「我跟妳一起走。」
「這麼晚了去哪裡?」我看她。
周挑挑眉毛微笑。
啊。我會意過來。她要去找前女友。
「不需要先打個電話啊?」我說。
「是她要我過去的。」周彎身套上靴子。
「小女生怎麼辦?」
「我又沒有要在那邊過夜。只是去一下。」
喔。嗯。欸?這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嗎?
我們在大廈門口分手。「要去住院的時候通知一聲。」我在冷風中瑟縮地說。周伸手拉下我脖子後面的橡皮筋,笑嘻嘻地說,「那當然。」然後橡皮筋也不還我,就背過身大歩地走了。
風穿越我的長髮。周的背影挺立如花。
那時候我就發現,我已經不再麗質天生了。那個小小的發光的貝殼,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從我胸口遺落。我居然要特別花上力氣才能告訴自己,下次周約我要見面的時候一定要答應。並且於此同時,因想起即將離開台北而多少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周。我不是麗質天生。妳和妳那個笨蛋醫生都看走了眼。我望著她消失在暗夜中的背影默默地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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