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後來畢竟還是沒有去住院。說是因為工作的緣故走不開。
我信守了我對自己的承諾。每當周偶爾抽空離開台北到小鎮來找我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拒絕過。
可是這有什麼好拒絕的?這當然不需要拒絕啊。我為自己特意記住這樣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而覺得自己既可恥又悲哀。
見面的時候我們依然打打鬧鬧。一起研究著她逐漸從手腕蔓延到手臂的,將肉劃得宛如花枝般的條條割痕,並且對此大開各種玩笑。
每當和周見面之後心情就無法避免地感到鬱結。總是要回到家對海苗形容關於周的一切之後才會覺得好過許多。海苗永遠用一種不以為意的淡然神情安靜地聆聽。那種不以為意和我似乎有點像,事實上又不太一樣。我感覺自己其實多少還是花了點力氣的,是先有「什麼?真的嗎?這樣啊。原來如此。」然後才不以為意。
海苗的不以為意,只是「嗯」的一聲而已。
我想她朋友很少說不定也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很容易讓人覺得她冷漠吧。我猜。
然而她那個嗯的態度卻奇異地讓我感到溫暖與安心。與海苗安靜地相處在一起時,就會讓我覺得沒有貝殼了也沒有關係。這樣的我,是可以的。
夏天來臨的時候,海苗的精神忽然昂揚了起來。頂著光頭在大街上行走的樣子輕盈地像是披著風一般。「夏天來了。」有天她站在客廳對著窗外的光,忽然轉頭用奇異的表情對我說。
「對啊。」我蹲在電風扇前面喊。
海苗點點頭,轉過去繼續對著窗外的光,又說了一次,「夏天來了。」
我看她有點怪怪的,試探地說,「欸。夏天來了。怎麼了?」
海苗的嘴角慢慢漾出神秘的微笑,卻說,「沒什麼。」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似地。我望著立在光線中的她,由於沒有頭髮的緣故,脖子顯得特別修長,柔和的線條順著肩膀斜斜向下滑至她交叉在身後的兩手。初夏之光滲入了她的一切並且清清地散發出來。海苗似乎在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幾天之後,海苗難得地出現在我所工作的咖啡館。帶著一個男人。
他們之間的對話不多。大部分的時候,海苗都沉默地望著窗外,男人望著海苗。
男人離開以後,海苗獨自繼續望著窗外坐了好久。我第一次在海苗臉上看見那麼落寞又倔強的表情,整個人都彷彿因此而忽然出現重量感了似地。
一直到咖啡館要打烊了,海苗還坐著不動。我只好走過去,吞吞吐吐地說,「欸,我們要打烊了。」
「嗯。」海苗點點頭,轉頭看我,「我在等妳下班啊。」
「妳在等我?」我張大眼睛,「妳怎麼不早說?我一個小時以前就可以走了。」
「沒關係啊。」海苗說,人看起來有些疲倦。
欸,之前,之前那個男的是誰啊?我望著海苗。
海苗望著我。
算了。我低頭收拾她桌上的空水杯。
「那是我前男友。」海苗說。
咦?前男友?我抬頭看她。
海苗笑起來,「好明顯喔。妳的表情。」
欸?是嗎?哈哈。我也笑。那,那他來找妳幹嘛?哈。現在這個表情明顯嗎?哈哈。
「他問我要不要重新交往。」海苗微笑地說。
啊。連第二個問題都看出來了嗎?哈哈。好厲害。
等會兒。什麼?我瞪大眼睛,一屁股在海苗對面坐下。他問妳要不要什麼?
「我說不要。」海苗說。微笑變得更淡了。
妳說什麼?不要?妳說不要?為什麼不要?
「走吧。」海苗不再回答我了,「不是打烊了嗎?」
是啊。我只好遺憾地關上我的表情站起身。收拾東西和海苗一起散步回家。
平常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這樣和海苗一起在街上散步。海苗不太逛街。可能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光頭在街上太過醒目的緣故。但是和海苗一起散步真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即使沒什麼交談。工作上累積的小小不愉快啦,月經來時的煩躁啦,偶爾接到周的電話所產生的鬱悶啦,都可以在不急不徐的步伐裡面被慢慢地釋放掉。而且我非常喜歡看見海苗一邊走路一邊抬頭看天空的樣子。
「星星。」海苗會忽然指著天空這麼說。或者是「月亮。」或者是「雲。」或者是「鳥。」好像在自己喜愛的東西上面貼上標籤似地說法。順著這麼一指,並且唸出名字的同時,把某種美好的印記具現出來,眼睛裡面出現小小的愉快。
偶爾在馬路旁停下來等紅綠燈的時候,會發現她正看著樹葉發呆。
「樹。」有時她也會這樣說出來。
由於海苗的緣故,我也逐漸開始養成看天空的習慣了。一個人疲倦地在下班之後走回家時,會忽然想起來地抬頭看天空,耳邊就彷彿響起了海苗的聲音清脆地說,「星星。」
然而今天晚上的海苗只是漠然地前進著。
「電線桿。」我在海苗旁邊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指說。
海苗沒有什麼表情地看我一眼。
看來前男友的出現好像帶來不小的影響。我尷尬地把手指縮回來。確實電線桿沒什麼好特別令人愉快的。我真是腦袋歪掉了。
然而海苗卻抬頭去望著電線桿上面的路燈,「飛蛾。」海苗說。
小小飛動的影子在光亮的燈泡前撲朔著。
「對不起。」海苗說。
啊?我愣住。
「我情緒不好有點影響妳了對不對?」
欸。嗯。還好啦。我搔搔脖子。
「然後因為我不想談,所以讓妳有點不知所措對不對?」海苗說。
對啊。沒關係啦。「沒關係啦。還好。」我說。
「去吃冰吧。」海苗說。
「好啊。」我說。
我們在巷口拐彎往冰菓室走去,海苗卻忽然輕輕地唱起歌來了。
「夏夜裡的晚風,吹拂著妳在我懷中;妳的秀髮蓬鬆,纏繞著我……喂,」海苗停下歌聲,「我剛剛走音了對不對?」
對啊。其實還滿嚴重的。「欸。」我有點為難地點點頭。
海苗看著我的臉忽然噗吃地笑了起來,格格格地開心一直笑,也不曉得是在笑自己走音還是在笑我。
「喂。」我看著她。
「對不起,對不起,」海苗一邊拉著我的手臂彎腰猛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因為,我,我聽到自己走,走音了,哈哈,哈哈哈,忽然覺得好好笑哈哈哈,唱,唱得好,好難聽呀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好很無奈地站在冰菓室門口等這個女人發神經笑夠。
「唉喲。」海苗放開我,挺直背脊清清喉嚨,「咳。咳。」好可愛的表情。
「妳有病欸。」我很認真地對她說。
「哪會。進去吧。」海苗恢復正色。
哪不會?簡直就跟那種會忽然睡著的人一樣恐怖。我轉身走進冰菓室,卻聽見她在背後噗吃一聲又開始笑起來了。
唉。我搖搖頭。海苗一邊笑一邊推著我繼續往前走,「妳,哈哈哈,妳不要,哈哈,不,哈,不要管我啦哈哈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聲沿著海苗貼覆在我背上的掌心一一滴落在我身後,冰菓室內的淡淡果香和蜜餞香氣迎面襲來。夏天真的來了。然而在這天之後,海苗身上的初夏之光卻已然消失。
周在深夜裡的來電則逐漸頻繁起來。
「綠綠,」有時她用大醉般的聲音晃悠悠地喚我,「綠綠,妳搞什麼嘛。去什麼鳥不生蛋的地方嘛。幹。太不夠意思了。」
有時候像小孩子一樣樂呼呼地,用小小的音量說,「綠綠綠綠,我跟妳說喔,昨天我劃得超漂亮不是蓋的。嘻嘻嘻。真想讓妳看看。」
有時意識很清醒,認真地分析最近發生的一切,描述她在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愛糾葛。
有時嗚嗚咽咽地哭,哭著說,「我,我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綠綠。妳他媽的什麼時候才回來呀?」
電話總是一講就講很久。在那樣的夜晚,我總覺得自己就像掉進泥巴裡似的沉重且面目模糊了起來。
「妳不一定每次都要接電話。」海苗說。
我搖搖頭,「有一次講完電話的時候,」我說,「周跟我說謝謝。她說,謝啦,綠綠,我覺得今天晚上我似乎不會割花枝了。」
「什麼花枝?」
「喔。就是她的手臂啦。因為被她割得很像那種用來吃的花枝所以我們都這樣說。」
「她割花枝也不是一個晚上的事了。」海苗說。
「也是啦。」我說。但是。
但是少一個晚上是一個晚上。少一條割痕是一條割痕。
「如果真的想要照顧生病的人,自己就要保持健康,不可以跟著病倒。」海苗說。
「也對啦。」我說。但是。
但是我沒有真的在照顧周。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經遺失我的貝殼了呀。
「我很健康啊。」我說。只是會有點累而已。
在那些日子裡,一切都在我們的意識之外悄悄地累積著。我找不回我的貝殼,海苗失去初夏之光。小鎮上的炎熱日光宛如停滯的河床,水色平靜耀眼,魚群卻逐漸遠離了。
於是,當周這次來到小鎮找我的時候,她那朗朗的笑靨和叼著菸的神態簡直就像是開著快艇大剌剌呼嘯而來的水手一般。河邊的睡鳥陣陣驚醒,嘩地一片片朝天空大聲揚去。嘩。嘩。屬於夏季應有的鮮明色塊才真正降臨了似地在我面前耀眼起來。
雖然當她把手臂揚起來的時候,鳥群的黑色羽毛又會瞬間撲塌,撲塌地滿天落下。蓋得人連呼吸都不能。
周騎著追風拉我陪她去附近的小山上繞繞。然後在夕陽面前嫌熱地脫下長袖襯衫,並且再度用笑嘻嘻的表情,將纏滿整條手臂的白紗布拆下。我不知道爲什麼到這種程度了居然還沒有人拿槍逼周去住院。看周那個吐吐舌頭懶得回答的樣子,八成連醫生那邊她都好一陣子沒去了。周的手臂由於膚色深的緣故,割痕彷彿與生俱來般地和皮肉融成一體,條條交錯,有深有淺,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我沒想到周這個月來把自己的手臂傷得這樣厲害了。只望一眼,就彷彿被重物猛然敲擊胸口。
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呢?我想著。我是不是,畢竟,還是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就用盡我所能夠的方法來阻止她呢?我是不是應該用更強硬的態度逼她去住院呢?我是不是從來就不應那樣和她一起大笑著開那些和傷疤有關的玩笑呢?
然而某方面我又知道,無論我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什麼不同的。頂多只是把周給推遠了而已。
夕陽沉落之後,周載我下山。右方的天空開始出現奔竄的閃電,一條一條宛如周的割痕般密集,迅速且充滿力量地此起彼落。然而卻聽不見絲毫的雷聲。
由於數量之多叫人驚異。我忍不住閃電閃電地朝天空喊起來。
周在前座迎風跟著我大喊。
天色在我們的奔馳中一路暗了下去。望著前方周扶機車的手臂,看著那些密密的割痕,我對著周的傾斜背影忽然無聲地大哭了起來。鬼蛇般的大量閃電繼續在雲層間無聲奔竄,大風將淚水向後吹散,周什麼也沒發現,於是我盡情地默默大哭著。
回到市區之後天色已經全暗,我說要回家做飯給周吃。她很高興地將機車在路邊停好,和我一起走上天橋過馬路。就在我們踩著階梯往上的過程中,眼前的一切忽然啪搭!地化成一片炫目的白光。雷聲在上方滾動。
接著又是啪搭!眼前一花。
啪搭!啪搭!
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
街上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天橋上很快地就聚集了好多人,還有那種不知哪裡迅速帶來的私人攝影機和角架紛紛被架起。我從未經歷過這樣強烈的震撼。在好長的裡,被密集的閃電不斷不斷地弄花視線,街上泛著共同的興奮氣泡,陣陣強烈白光無聲地打入夜晚攏罩眼前所及的一切。或許是由於視覺感受過於強烈的緣故,我幾乎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繼續聽見雷聲了,只是震動地和周一起在天橋上站住。並且看見海苗提著塑膠袋靠在欄杆上忽明忽暗的側影。
「海苗!」我興奮地大喊。
「妳朋友啊?」周拉著我悄聲說,「怎麼理個大光頭?」
「說來話長。」我說,「這是周!」我對海苗介紹著,走到她身邊。
「嗨。」海苗說。臉龐在一陣一陣炫目的白光中跟著一亮一亮。
沒有心思多說什麼了。我和周以及海苗。三個人站著,都莫名其妙地好興奮好興奮。整條街上的人們都浸泡在巨大的興奮當中。好多呀。好多好多好多的閃電啊。已經聽不見雷聲,也沒有奔竄的線條,我和所有的人,宛如共同置身在一個密閉攝影棚裡接受隱藏在夜空背後的眾神拍照似地。無數的鎂光燈砰砰砰地不斷朝我們閃來,降臨全世界。
「據說,閃電的成因到現在都還沒有定論。不過大體是由於能量的不平衡狀態達到飽和,所以天空和土地共同蹦發出來發洩一番之類的道理。」周忽然說。
「天空在照相!天空在照相!」我只能這樣無法抑制地快樂興奮喊著。
海苗則靜靜地仰望一切。彷彿正默默吸收那些光芒似地。
我感覺站在我左手邊的周轉頭看著我右手邊的海苗好一會,然後才又轉頭繼續望著街道和天空。
無論是建築物、電線桿、滿排停放的機車、繼續流動的車群,垃圾筒斑馬線紅綠燈行道樹各式各樣的招牌以及不知為了什麼要去哪裡的人們,屬於文明的點點滴滴,都模糊了。眾神揚起足以遮蔽一切的炫目白光,依然快速地啪啪啪啪連續籠罩我們。有一種既美麗又可怕的力量在我們眼前。交會了。降臨了。雖然不知道在今夜之後,握在眾神手中的照片中的我們究竟是什麼模樣,然而此刻除了沐浴在一片又一片閃電的光芒裡讚嘆著之外,暫時什麼也不需要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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