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術台上,瞬間啪地我張開了眼睛。
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很清楚。
我已經被推了進去又推了出來,我又躺在之前睡著的位置上了。
這個地方叫做恢復室。是藉於手術室和外面的中介點。
附近還有另一張床上躺著另一個剛剛動完手術的男人也已經醒來,正不斷因疼痛而呻吟著。
白衣人偶爾穿過我們之間。
這裡家屬是不能進來的。過一陣子,呻吟的男人被白衣人推了出去。
我繼續望著天花板呆躺。
我不覺得疼痛。當然極為不舒服,也不是那麼清楚自己整體狀況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關於整張臉腫脹成象人,頭被包成羅蔔,肌肉的歪斜,嘴巴的破裂,以及有一根管子從鼻子一直插到胃裡面,這種種,在當時多少還是能隱隱約約意識得到的。不舒服是想當然耳,也不覺得有什麼驚訝。我只是呆呆地躺著。
附近白衣人傳來工作中的種種儀器聲響,膠鞋在光滑地面的乾淨踩踏與半事務性半閒談的對話。我偶爾閉上眼睛但無法再度昏睡而去,我偶爾閉上了眼睛,又將眼睛張開。
手術台上,瞬間啪地我張開了眼睛,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很清楚。
然後從那一刻起,眼淚就開始不斷地自己一條一條掉出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覺得疼痛。我不知道眼淚為什麼要這樣一直掉出來。
我聽見另一個男人的呻吟聲覺得有點同情他。我想著幸好我並不覺得疼痛。我想著,為什麼會掉淚呢?或許是因為身體殘留了手術的記憶吧。雖然是在重度麻醉的狀態下進行,所以意識不記得過程,但是身體本身記得吧。
有點像是剛剛進過屠宰場,不知道被怎麼吸哩嘩啦盡情處理過了之後又出來的感覺。
手術台上,瞬間啪地我張開了眼睛,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很清楚。
我一面感覺著當時的感覺,一面猜測著關於身體記憶的可能性,來理解臉上那兩隻眼睛們,不斷自顧自掉出來的淚水。簡直就像是它們本身是兩個獨立生物,正在進行著與我不相干的某種體系運作似地。它們在彼此對話,它們正在進行某種訴說,但是那語言我卻無法理解。我只能用一張象人的大臉和羅蔔頭的笨腦呆躺著而已。
聽說手術完之後總是要這樣在恢復室躺一陣子才會被推回病房。然而是否所有的恢復室都是像這樣的隔離了家屬,我並不知道。有的大概可以讓家屬進去吧。
爲什麼會有種進過屠宰場的感覺大概也和那恢復室的感覺有點關係。那裡不斷有醫護人員「經過」,走來走去進行著其他的工作,而且感覺還頗悠閒,本來就是一個在手術前先讓你躺上去,麻醉了你,然後在把你推進正式手術房屠宰之前做出種種準備工作的一個空間。屠宰完畢後,剛剛被宰完的那隻雞就暫時被扔置在台上,工作人員一面清洗工具一面聊天,等一下才會把雞拿出去歸類處理販賣。這樣形容好像很無情,其實也只是一種理所當然而已。
那種感覺又有點像車站,買好票了,車還沒到,或者下車了,人還沒離開。嗯。有點像那樣的一個「暫時」空間。
然而,雖然躺在那裡等待的過程只是一個暫時,與經過,本身卻極為獨立與隔絕。
手術台上,瞬間啪地我張開了眼睛。一切已經結束了,我很清楚。
身邊事務性的進行繼續著。
我躺著。
帶著一張被撐開又包紮然後插上管子的嚴重變形的臉,以及某種奇異的清楚和模糊,像是一個實驗標本漂浮在半清晰半渾沌的藥水玻璃箱裡面那樣,透過扁平蒼白的光與膜望著天花板,感覺著藥水本身的浮力,我的沉重,與箱子外面的流動。
那裡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
雖然一張開眼睛沒多久,我就想到了你。
並不是想著「啊要是你在的話就好了呀」。不。沒有任何想法或情緒,只是很單純的想到了你而已。至於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想到你的,一直到現在我都還無法回答。或許什麼也沒有。
因為那裡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
既不會想要尋求幫助,也沒有絲毫疑惑,是全然的無助,但是連發出啊一聲的意念都已然不在。在一個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啊一聲是毫無意義的。
我睡著的時候並不害怕,醒來的時候也不慌張。
只是眼淚卻一直一直地掉落。
不知過了多久,幾個白衣人終於來將我推出去,嘩啦,嘩啦的輪子滾動聲,天花板移動著,門打開了,我看到母親立刻迎上前來的身影。我趕緊閉上我的眼睛。我對於眼淚還在一直掉落覺得非常尷尬,深深希望沒有人發現。一直到被推回病房,移動,抬上病床了,眼淚還像神經病似地不知自己在掉個什麼勁兒。真的是非常莫名其妙呀。
我昨天剛出院。
我並沒有如當初所答應的一出院就讓你知道,好讓你打電話給我。
手術台上啪一下子地我張開了我的眼睛,
一切已經結束了。
我躺著。
那個地方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
我在理所當然的漂浮中,不斷地,看似毫無情感地哭泣著。
在虛無之中,有什麼不斷從我體內流了出去。
而從那時候開始,
我的心,
有什麼已經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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