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這篇文章要叫做給徐華謙呢?因為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給徐華謙這四個字。我只是有件事情,想要透過這樣間接的方式說給徐華謙聽而已,雖然我並不確定透過這樣的方式徐華謙是不是就會聽見,什麼時候才會聽見,那都沒有關係,因為我要說的事情一點也不重要。換句話說這篇文章本身將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內容,不想浪費時間的讀者可以在這裡就停下來。
徐華謙是一個擁有相當死忠支持觀眾群的舞台演員,也是一個非常受到學生們深深愛戴的表演老師。高瘦俊美,蒼白而甜蜜。我和徐華謙其實不算很熟,曾經一起工作過,但究竟什麼時候認識的,怎麼認識的,我居然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每次和徐華謙見面都很開心,不過徐華謙原本就是個不管見到什麼朋友都能立刻營造出開心氣氛的可人兒,所以見面很開心在這裡只是一件基本要素。就像我喜歡徐華謙的這個事實本身,也因為大家都喜歡徐華謙而變成一個基本要素。我和徐華謙很少碰面,但由於都住在竹圍而且喜歡喝咖啡的緣故,所以偶爾會在竹圍捷運站旁邊的星巴克巧遇。總之我喜歡徐華謙,每次見到他都覺得很開心,但是,其實我們不算很熟。
我最近兩次碰到華謙都是剛從芝加哥回來不久的時候。第一次是三個多月前,我坐在星巴克電動玻璃門旁邊的靠窗小桌,正重讀金庸的小說大漠英雄傳。華謙手裡端著剛買好的咖啡在我面前坐下。
「變胖了喔。」他端詳我的臉這麼說。
「嗯!」我笑瞇瞇地點頭。
「談戀愛了?」他似乎很替我高興。
「嗯!」我也覺得很替自己高興。
那時候由於剛回國,對於週遭的一切還處在某種適應狀態中,加上正在熱戀,人有一半以上其實是不在台灣的。
第二次碰面是這個月初。事隔兩個月,又是剛從芝加哥回來不久。我和朋友約在星巴克門口碰面,剛過馬路走過去,就看見華謙和那朋友一起坐在門前階梯上,迎著下午的陽光一面吃著摩斯漢堡的熱狗一面喝星巴克美式咖啡。
「我就想說哇靠是怎樣?居然又飛走了喔!」華謙這麼笑著說。出國之前寫的最後一篇文章,華謙看到了,還在留言板上留了話。
「啊原來那個是你喔!」我驚喜地喊。
「對啊我以為我暗示得夠清楚了!」華謙說。
我們這樣笑喊印證著一個月以前的事情。
那時候由於剛回國,再度地,我又處於對周遭一切的某種調適狀態中。
上個禮拜由於開刀的緣故在榮總住了七八天。禮拜一登記入院,手術是禮拜三中午進行的。手術完成之後的接下來那一整天,當然都處在半昏迷狀態。偶爾醒來看見外公外婆,以眼神打個招呼便又昏睡過去;醒來,對站在床腳的弟弟伸手比個中指,又昏睡過去;醒來,看護士打針量血壓,又昏睡過去。如此反覆的一天。直到夜深了,留下來當看護的媽媽都躺在旁邊睡著了,我還是以這樣斷斷續續的方式昏睡,直到隔天早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境本身並沒有因為偶爾醒來而中斷,昏昏沉沉的張開眼睛時,夢的顏色總彷彿還掛在床邊等待著一般,一閉上眼睛,就很自然地又將大腦朝向床邊黏合回去。
雖然是一個很長的夢,但是內容卻非常簡單。我和華謙,坐在他的客廳裡說話。就這樣。時間是晚上,幽暗客廳內有一盞茶几上的桌燈煥發金黃色的光,那光斜斜鋪落在兩張三人沙發上,沙發的椅背和椅墊都方大而扁平,上面用看來很柔軟的一整塊長布鬆落落地覆罩著,一張沙發是深藍色,另一張沙發是白色,兩張沙發以L形拼合在一起,我和華謙各倨一張,兩人都將腳縮上沙發用半躺半靠的方式,極為舒服地攤著。華謙的懷裡始終抱著一隻白色長毛狗,狗與他看來非常相親相愛。
「這是我之前在路上撿的。」華謙一面輕輕撫摸著半睡中的小狗一面說,狗在馬路上被車撞了,受傷了,華謙把狗送去醫院,然後帶了回家。
除了狗之外,我們究竟還聊了些什麼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總之真的是聊了好多好多,好久好久,對話的過程很愉快,偶爾伴隨著大笑聲,客廳裡很安靜,沒有放音樂,我偶爾醒來,意識到肉體上的不舒服,又睡去,又醒來看見護士加藥,又閉上眼睛回客廳繼續和華謙聊天。
當時那個肉體上的不舒服很難用文字具體形容,有點像「阿基拉」裡面的男主角,在最後,身體被阿基拉撐得過大,變形,而且攪進了身邊一切事物的感覺。自己的肉體既僵硬又黏糊,腫脹得不受控制卻又動彈不得,並且在裡面深深交錯含捲了鋼筋、水泥、電線、以及其他人的身體,生命與靈魂。
同時,從手術台上張眼醒來時所巨大包圍的孤獨之感,也一直存留著。像是另一塊掛布,與夢的顏色相對望地垂在病床的另一邊。它們彼此並不相互打架,也沒有處境上看來的對立,相反地,兩者的色澤不知怎麼地倒有些許調和之處。基本上,大部分的時間我是待在華謙的客廳裡的,我看著他,看著他懷中的白色小狗,順著談話的興致,高昂時坐起身,慵懶時就躺下去,桌上擺滿了零食和咖啡杯,斜斜的光影鋪在沙發布的皺摺上。我們兩人,宛如切割了世界角落的某一塊夕陽,將之獨立永存,並且置入了許許多多棉花那樣地,輕鬆,舒服,無止無盡的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
雖然大家都說夢境只是一瞬,夢的時間感只是一種幻覺,然而由於一直斷斷續續地偶爾醒來一點點又睡回華謙的客廳,所以我真的,真的覺得,那一整個晚上我都在做著這一場夢。我和華謙之間的談話,是在那些斷斷續續醒來之間一直持續下去的。
於是我一面孤獨地陷在被阿基拉變形的身體之中,一面坐在華謙的客廳和華謙閒聊,直到天亮。那種感覺很像是我和華謙原本肩併肩站在一起,望著另一個我被管子插在牆壁上,沉默良久,終於華謙拍拍我的肩膀說,嘿,沒關係,妳可以先來我家待一陣子,我們來聊天吧。於是,我們兩個人一起轉身,在旁邊弄了一個客廳,一面聊天一面陪伴著那個被管子插在牆壁上的我。
手術剛結束的那天,華謙陪我聊了一整夜。在華謙的客廳。我的客廳。或者阿基拉內心深處的客廳。這就是我要說的。現在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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