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紐約已經第三個禮拜了,截至目前為止,還沒能夠好好盡情當個觀光客。大部分的時候,都埋首進行台北的文字工作。明日工作室這兩三年來持續出版著「秦時明月」這套八部武俠小說,以有聲書的形式上市,也就是說除了小說之外,書的內頁還會附上由馮翊綱和宋少卿來說這個故事的一張音碟。有時候小說和有聲書的內容很不一樣,有時候小說和書的內容大略一致。目前,這套「秦時明月」已經出版到第二部「百步飛劍」,「百部飛劍」的小說由我和張華芝小姐共同完成,有聲書則由我們兩位再加上高煜玟小姐共同完成。
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這部武俠小說,只有書名、章節名稱、時間、地點,以及幾個主要角色的名字和身分,是按照溫世仁先生當年所設定而留下的,其他,幾乎都由我們重新創造。關於這部分其實我們並不太介意,因為創造的本身,就是個非常幸福的旅程。它或許漫長且充滿太多令人忍不住要拔頭髮的痛苦,然而卻也極為幸福。
我目前所進行的,是第三部小說「夜盡天明」,由於種種原因,我和張二小姐這次都沒有參與小說創作的部分,我的工作內容,是將已經寫好的武俠小說改寫為說書人錄音稿。在那改寫的過程當中,由於自己對上一部小說的諸多留戀,使得工作本身出現不少需要心裡調適的部分。原本光是將八萬多字的內容,刪減濃縮為五萬字,再把所有的「文字」轉化為「語言」,這樣,就已經是件不小的工程,我所寫出來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讓我自己不知唸過多少次,才能確定它們適合被訴說,而且說出來不會產生聽覺障礙。旁人經常見到我對著電腦打到一半,忽然開始低聲喃喃自語,事實上,我經常這樣一直反覆唸到後來開始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大舌頭了似的。然而除此之外,面對著裡面由我和張二小姐花費了不知多少日夜心血,長了不知多少根白頭髮,辛辛苦苦且熱熱烈列所創造出來的幾個角色,如今,在另外一位創作者的手中顯然變成別的模樣了(或許這是當然的),而我們所精心鋪陳的故事情節,也被選擇性的犧牲了(或許也是當然的),或者改變了(或許這是必要的),並且加入了新的創作者自己本身所重新鋪展的故事發展(或許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由於個性偏執,腦子轉不過來,心裡放不下,在掙扎許久跨越了某一層障礙之後,還是忍不住,在不要讓聲音稿內容偏離小說太多、或者即使偏離了也必須無損日後故事繼續發展,這樣嚴格且極為巧妙的規則下,花費大把心思盡量恢復原有的角色模樣,甚至將某些部分完全重新創作,只為了讓我手中完成的東西,不要離我和張二小姐所共同創造的世界太過遙遠。
面對截稿日期在即,這個工程,也慢慢的即將走向尾聲。
今天睡到中午醒來之後(咳,是的,我的夜貓子習性完全不受地域影響),發現外面的天空是陰的。早上必然下過一場大雨了吧。隔壁屋頂斜斜殘留著潮濕的痕跡,鴿子暫時沒有出現。斑駁的灰色水泥牆和充滿紅色鐵銹的屋頂邊緣,一道一道彷彿淚水殘痕般的印子,停留在徐徐吹拂的涼風裡。
剛到紐約的頭幾天,經常碰到下雨,簡直就像是我們乘著飛機連帶把台北的天空也一起扛過來了似的。那時候暫時放下工作,雖然也沒去哪裡,只是跟著朋友在不同的街道上瞎晃,但總算是享受了幾天悠閒時光,之後,便開始打開電腦了。能夠抽煙的咖啡館或酒吧,在紐約是完全不存在的。我的書寫因此變得極為窒礙,偶爾發現能夠抽煙的露天咖啡座,就已經覺得很感動。於是,我開始坐在紐約街頭面對著電腦進行著武俠小說的改寫工程。
一個多禮拜前,終於搬到一個有獨處空間的房子住。我在附近街角買了小小一束白色康乃馨,將法式咖啡壺的透明壺杯自手把框架內抽出來,注入八分滿的清水,插入零星小白花,擺在家的玻璃餐桌上,這裡,便成為我可以盡情抽煙喝咖啡聽音樂的工作場所。紐約這個城市還有很多很多地方沒去看。我待在房子裡,一點一點的將一個武俠小說世界再造。
一開始,眼看我居然想要將部份小說完全重寫,男友很認真的生氣罵了我一頓。他當然只是單純站在體貼我的立場,認為我只是在給自己找麻煩,加重自己的工作內容,而就現實角度而言,它完全是沒有必要的。我的薪水不會因此而提高,我額外投注的心力不會有人知道,甚至,我手中所要完成的東西,是不會有人閱讀的。天底下,會去閱讀這份作品的人,只有馮翊綱和宋少卿兩人。他們在錄音室內拿著我所寫出來的東西,把故事說完之後,這世界就只剩下他們的聲音,沒有我的文字。
那時候,我還無法辨別我所採取的工作態度和方式,究竟是因為身為一個文字創作人本身的某種龜毛,還是因為我太感情用事也太任性。
但是現在我知道了。答案是後者。我並非無法純粹而洗鍊的當一台文字轉換處理機。我只是無法純粹而洗鍊的將我的情感切割。
小說,喔,不,聲音稿的內容,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個章節。男友早已認命,發現我寫到整個人頭昏腦脹呆滯到走路會撞牆的時候,就好好把我拉住,牽著我走路;見到我正批哩啪啦打著電腦婉如行雲流水的時候,就偶爾過來說聲加油;撞見我躺在床邊把兩腿掛到牆壁上,努力在腦子裡面將泥巴捏成一個立體雕塑的時候,他就過來摸摸我的頭;看我實在卡著無法前進,開始坐在廚房水槽上面發呆或者忽然拿起抹布趴在地上擦來擦去的時候,就只好當作沒看見。
此刻,窗外的天色依舊是一片淡灰,除了不斷移送進屋的涼風之外,時間的移動沒有半點痕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天的關係,這個午后,比平常顯得格外安靜。我還是繼續在這裡,拖延著已經想好的最後一個章節不去完成。大概只是想要抒發一下,那一點點寂寞的心情吧。那也許是因為,武俠小說的世界離我所身處的城市太過遙遠。那也許是因為,即便一路走來有人遠遠陪伴,然而在終點之前,卻沒有任何人能夠和我分享此刻的心情。
啊,這個心愛的角色,我把他的心情用這樣的方式展露了。
啊,那個心愛的角色上場了,我用這種途徑讓她活出來了。
啊,這些角色必須死掉了,我用這樣的場景,來讓他們離開這個故事了。
啊,這個故事,就要在這樣的月光或黎明中結束了。
「月神烏斷乃是神都九宮門下第二大弟子,專擅使毒……」「他反手揮出一劍,直抵對方咽喉……」「於是離鄉背井,這幾年糊裡糊塗的,便在此地據山為王……」嘩啦嘩啦的長江大河,流向了我所無法觸及的遙遠,且不知名的地方。在這篇文章之後,便要來將電腦的視窗轉換,把最後章節完成。在那之前,我先在這裡與它們道別。仔細想來,幾乎每一次的小說或劇本完成時,我都需要給自己一個告別儀式。
不,仔細想來,生命中與情感相關的一切,無論是開始、結束或者階段性轉換,我似乎都很需要某種儀式性的動作。搬家、剪髮、一頓飯;扔棄一本相簿、送走一枚戒指、畫一幅畫,或者坐在一家咖啡館喝杯咖啡。
一篇手札。甚至一句話。
總之,隔壁屋頂的鴿子,還是沒來。
醒來之後還未進食的肚子,開始發出叫喚聲。
玻璃圓桌上的白色康乃馨,每一朵都盛開的毫不保留並且悄悄出現了枯萎的姿態。
而那場已然在我睡夢之中降臨過的雨水,其實尚未結束,它們隱身在滿天的雲層間,將這整個城市都暫時籠罩在它們的顏色中。
我在紐約,但紐約離我,尚有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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