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禪,真是五花八門,包羅極廣。我們知道印度教的禪定,很接近佛教的四禪八定,幾幾乎除了在認知上有所差距以外,在修持的過程、方式上,可以說大同小異。佛教本身也有禪,像天臺止觀、密宗的金剛坐禪,乃至於最高級的金剛大手印,都是屬於禪的範圍。不過,就禪的性質來講,有共法、不共法。
什麼叫共法?不管是那一種宗教,都可以打坐。現在的超覺靜坐,佛教的每個派別,不同要領的禪定,乃至於天臺止觀法門,這是佛教教內、教外共有的,共同的修持方式。
什麼叫做不共法?就是我們現在講的祖師禪──宗門禪,它是不共法,是禪宗特有的,也是中國特有的。達摩祖師西來,把菩提種子種植在肥沃的中華文化土壤裏,開出一花五葉的奇葩。這是中國人值得自豪的地方,它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也是佛法的真生命、真血脈。沒有了禪、就沒有真正的佛法;沒有了禪,就沒有宇宙的真實;沒有了禪,我們所能把捉的都只是相似,而不是全等。
在表像上,祖師禪跟一般所說的禪定是不同的。一般的禪定側重於打坐,而禪宗的禪雖然也打坐,但是那只是少數的派別,而且它打坐的方式,並不要你守竅、守丹田,只管打坐,這就禪宗來講,雖不算是正統,但也不算是旁支,這話怎麼講呢?因為在五祖以前,講究打坐觀心,六祖以後,禪宗就變得極為生動活潑,行、住、坐、臥都要保持定慧圓明,若一起來心就亂,那是不究竟的,當然不是究竟法門。何以見得禪宗不講究打坐?六祖壇經裏講得很清楚:
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
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這講得很好,打坐對見性者來說是一種約束,顯得不解脫;儘管它是一種方法,也是一種過程,但是還有比打坐更高的法門。
何以見得不以打坐為然?六祖的大弟子南嶽懷讓禪師,感覺自己的年齡大了,需要找一個接棒的人。古來學法,徒弟找師父千辛萬苦,師父找徒弟那也是萬苦千辛。達摩祖師面壁九年,難道印度不好打坐?不辭險阻艱辛,關山萬里,跑到河南少林寺去打坐,為的是什麼?他並不是為打坐,而是要等一個人,等誰?等二祖,等到了二祖,他的法才可以傳下去。
南嶽懷讓禪師也是一樣,感到傳燈的時候到了,就到處查訪,查訪到馬祖道一禪師,覺得這個人根器好,素質高。找到馬祖以後,看到馬祖在那兒打坐,跟他打招呼,馬祖根本不理不睬。禪師與眾不同的是,都有極高的智慧和很好的方便。
南嶽見馬祖不理睬,就拿塊磚頭在他面前地上磨,唏哩嘩啦地製造噪音,這下子馬祖忍不住了:欸!老法師,你在搞什麼?
南嶽說:我磨鏡子啊!
馬祖說:這磚頭怎麼可以做鏡子呢?
南嶽說:你開玩笑!那我問你,你在幹什麼?
馬祖說:我打坐啊!
南嶽說:你打坐為了什麼?
馬祖說:我打坐為了成佛啊!
南嶽說:我磚頭要磨不成鏡子,你打坐也絕對不能成佛。
這一句話,把馬祖道一給打動了。
馬祖就問:那你說怎麼做才對呢?
南嶽說:怎麼才對?我們打個譬喻,譬如牛拉車,車子不走,你打牛對?還是打車對?
馬祖說:當然是打牛。
南嶽說:現在你卻明明是在打車!
從這個典故可以知道,禪宗的特色,並不執著有形的修持,諸如延年強身的大小周天,翼求打開中脈等,禪宗是不屑一顧,禪宗的究竟處是在-歸無所得。為什麼無所得?因為整個宇宙都是你,你就是絕對的、不二的,還能得個什麼呢?從這個典故就知道禪宗不拘泥修行的形式。所謂十字街頭好修行,反映禪是重內明,重心態的,這是表現在方式上。
在風格上,禪極為活潑,極為生動,沒有定法如來可說。舉個例:有位俱胝禪師,出家以後,尚苦行,結茅庵而居──用稻草蓋個棚子住在那裏。
有一天下午,來了位尼姑,說:我想借宿一晚可不可以啊?
他說:非常歡迎。
尼姑說:你歡迎我,我還不一定敢住呢!我有個問題,你若答對了,我就打擾你住下來,你若答不對,那我只好走啦!
俱胝禪師說:你只管問。
尼姑就問:什麼是佛?
俱胝和尚居然瞠目結舌答不出來。愈簡單的愈困難,說到佛誰不知道?問什麼是佛要下個界說,就不簡單了。既然答不上來,這位尼姑就要走,他留都留不住。
事後俱胝和尚心想: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出家兒是佛子,怎麼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沒法答覆呢?感覺很慚愧,決心下山到處去參訪,因為大事未明嘛!
他正準備走,半夜裏禪定中,山神跟他講:你不要走了,幾天以後,有位天龍禪師路過此地,他會幫你了畢大事。過了幾天,果然天龍禪師路過,在他那茅庵裏歇腳、喝茶,他就把這個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天龍禪師。
天龍禪師說:你問我。
他就問:什麼是佛?
天龍禪師只豎起一個指頭,沒有講話,而俱胝和尚就當下大徹大悟了。
以後凡是有人來問法,無須開口,不管問什麼是佛?什麼是法?什麼是僧?他都用這個(豎起一指)回答。大家都認為這“一指禪”像嚼橄欖,含藏無盡,餘味無窮。
他有個小徒弟,只有十幾歲,說懂事又不懂事,說不懂事,卻有點兒調皮。看見師父見人問問題,就豎起一個指頭,他想:這事情很簡單,我也會。以後凡有人來,他就說:不要麻煩師父了,有什麼問題,問我。人家問:什麼是佛?小和尚就依樣畫葫蘆地豎起一指。這一招也很靈。
以後這事傳到他師父耳朵裏去了,師父啊!你那個小徒弟,雖然只有十幾歲,卻也懂佛法啊!怎麼回事啊?有人問他什麼是佛?他也跟你一樣伸個手指頭!
俱胝和尚聽了這話,心裏有數了。有一天把小孩叫來:聽說你也會佛法,對不對啊?
那個小徒弟回道:對!
俱胝和尚袖子裏藏了一把很鋒利的刀,笑著問道:那你說說看,什麼是佛?
小和尚手指剛一豎起,老師父一傢伙把他那手指頭給砍掉了。這個小和尚手指頭被砍掉了,疼得又哭又鬧地就向外跑,禪師大喊:你給我回來!
小和尚回來了,禪師又問:什麼是佛?
小和尚又再豎指頭,一看手指頭沒有了,這小傢伙年齡雖小,根器卻很猛利,當下恍然大悟。
禪宗的作略,禪宗的接機,禪宗的風格,就是這樣的活潑生動,超出常情;所謂“向上一路,密不通風”,既不是用常識可以理解的,又沒有定法如來可說。
而且禪宗有句話“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也就是說那些陳腔爛調,那些舊的窠臼,舊的模式,不必去接受,不必去承襲,而應各自創新,別出手眼。所以禪永遠都是活活潑潑地展現著法的生命,活潑潑地展現著每個禪師自己的法的人格。
什麼叫法的人格?除了法,沒有他,他整個生命的內涵就是法,他一舉一動,舉手投足都是法的展現;像這樣的風格,可以說完全是法的人格化地自然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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