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查報告出來了,是血癌沒錯。」
那天,永葵老師抽空到教室來,親口證實這件事。只見他語氣和緩且心情平靜,平靜到似乎說著一件與自己漠不相干的事,連臉部的線條,都看不出有任何異樣。可我從他的眼角餘光,依舊可以敏銳感受到永葵老師強忍的是別人看不見的悲傷,以及對愛情的徹底絕望。
「她知道這件事嗎?」我心疼的看著眼前這位身高一米八,體型原本壯碩,卻於近日內明顯消瘦的年輕男同事──徐永葵老師。
「知道了,當醫生宣布這件事時,我的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畫面就是她。」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我在第一時間,就撥了一通電話給她。」他的語氣依然是淡淡的,彷彿說著別人淒美的愛情故事。
「那,她有什麼反應呢?」我似乎在他看不見的淚眼中,模糊的見到那個仰浮著呼吸的自己。當時,我不確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問。而今,我終於可以完全理解,在這段故事的背後,似乎有一道門直抵一處曲徑通幽的庭院,園中以亂石造景,一面白牆上爬滿綠藤蔓,我好奇的沿著下了一夜春雨的潮濕路面,踏上青石階,試圖探訪一段未經雕琢的文學式愛情悲劇。
「她在電話那頭放聲大哭,一直跟我說對不起,希望我能夠原諒她的不懂事。」
「為了這件事,我還在電話這頭,安慰了她好久好久,希望她不要過於自責,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掛電話之前,我真誠的祝福她,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時間軸得拉回學期末的科展慶功宴上,當時他招手示意,要我過去坐他身旁。整晚,明顯感受到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不管是行政人員或是其他同事過來跟他敬酒,他都來者不拒,一杯接著一杯,直到敬酒的人主動離去。
「你和女朋友的感情還好吧?」我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試圖澄清一些校園耳語。
永葵老師是在新竹師院的四十學分班就讀時,認識這位小他六歲的小女友。當時她大學剛畢業,和已有多年代課經驗的永葵老師,同時擠進競爭十分激烈的教育學分班。
為了追求這位同班同學,還常常熬夜幫她蒐集資料,甚至是寫報告。一年下來,好不容易將同學情誼,發展成一段人人稱羨的男女之情。
記得在教師甄試的那段時間,永葵老師還特地把她帶到我家,希望我能夠把前幾年參加教師甄試的口試和試教經驗,當面傳授給他口中這位毫無社會經驗的小女友。
當時兩人看起來還甜甜蜜蜜的,一談到未來的婚事,都充滿著無比信心。永葵老師的母親為了這件事,還特地在板橋附近訂了一間新房,已經花錢裝潢完畢,就等著小倆口完婚後搬進去。
經我這麼一問,他的臉一沉,約莫停了幾秒鐘之後,才壓低音量的跟我提起和女友的近況。
「她最近不知怎麼搞的?突然避不見面,連我的手機都不接,好不容易才接通,卻什麼話都不肯說。」說完,他又自顧自的喝起悶酒來。
「之前吵過架嗎?」我不解的繼續追問。
「沒有啊!前幾個禮拜我們還常常一同出遊,幾個月前也還一起買保險......」
「啊,那怎麼會這樣呢?我聽大家說,你們快結婚了,不是嗎?」
「對啊,我連訂婚戒指都買好了。」
「現在,都不知該如何跟我的家人解釋。」
「我猜,應該是她的前任男友回來找她吧!」原來,在認識永葵老師之前,她才剛結束一段四年的戀情,沒想到當初棄她而去的男友,退伍後又回頭來找她。
「我真的很洩氣,無論我這一兩年來,各方面表現得再好,都比不上她的前男友。」說到這兒,他一臉氣憤,一口氣又把整杯的酒咕嚕咕嚕的灌進肚子裡。
「你已經喝很多了,不要再喝了。」我真的很擔心他繼續喝下去,身體會出問題。
前幾年他常因腰痠背疼這件事,看遍板橋附近的中醫,依舊找不出病因。為了這件事,科任辦公室裡的男同事,還開玩笑的揶揄他:「七少年八少年『腰桿』就不行,將來怎麼和老婆上床生小孩?」
當晚聽到這樣的消息,連我這個局外人,不免也要跟著難過了起來。可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撫他的情緒。畢竟,感情這種事只有當事人最清楚,男未婚、女未嫁,任誰都有自由的選擇權,旁人實在很難去評斷怎麼做才是最正確的。
當晚我只能盡力扮演一位稱職的傾聽者,聽他講了一些以前不曾提到過的事。包括成長過程中,和家人相處上的一些衝突,以及前幾年在教會認識的一位女孩子,最後卻因對方是原住民身分,無法為家人所接受,最後被迫選擇平靜的分手。
經過那一次的深談過後,我們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面。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恰巧都選擇離開自然科任的團隊,各自回到三、四年級,擔任級任的工作。校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除非刻意安排,否則平日大家各忙各的,再加上又沒有在同一個學年,就算每週一到地下室的演藝廳開教師晨會,也都是隔得大老遠,根本沒什麼說話的機會。
直到有一天,我因要事到校長室請假,出來時在樓梯的轉彎處遇到他。
「你最近在減肥嗎?」我一臉驚訝的問他。因為自己當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永葵老師的臉色蒼白如紙不說,整個人還明顯的瘦了一大圈。
「沒有啊!只是最近幾個月來,胃口一直不是很好,吃得比以往少很多,所以體重一下子就掉了10幾公斤。」他說起話來,顯得有氣無力。
「妳看,這件牛仔褲現在穿起來都鬆垮垮的。」說這話時,還不忘拉拉繫在身上的那條腰帶,並且幽默的跟我表示:
「害我現在有些衣服都不能穿了,還得花錢上夜市再買。」
對於一個身材這麼魁梧的人,若經過刻意的節食或運動,體重掉個10幾公斤,按理說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才是。但是,敏銳的直覺告訴我:這,絕對不是好現象。
「那你要趕快請假到大醫院檢查,千萬不要再拖了。」
「另外,千萬別再看一些跌打損傷科之類的。」
「嗯,我知道。我現在就是要去校長室請假,下午已經跟榮總醫師約好,要做更進一步的檢查。」聽完我的建議之後,他倒是揮了揮他手上那張綠色的請假單,露出久違的笑容。
在病情確認之前,他一直誤以為自己的腰痠背痛,是大學時期運動傷害所留下的後遺症。因此,諸如跌打損傷之類的民俗療法,倒是看了不少。
當天,自己就這樣靜靜的望著他日漸消瘦的背影離去,對於這樣日常不過的交談與錯身,反倒成了老天冥冥中的安排刻意,那將是30幾歲的他,臨別前送來的一份特別的禮物──回憶。
對於一個對未來依舊懷抱高度熱情的年輕人來說,就這樣匆匆的掠過生命,臨終前會不會有所遺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的確有許多的事情値得我好好的紀錄與珍藏,如夏夜懸掛樹梢的一輪明月,即使生活在傾圮的廢墟,抬頭一望,明月依舊是明月,繁星依舊是繁星,而屬於我們的對話記憶區,依舊保存著某些光譜,與燦爛的夜空混成一片。
清晨,我在睡夢中被一陣急切的電話鈴聲驚醒。
「我是徐育德,很抱歉,一大早打電話給妳,我弟弟已經在昨晚往生了。他的同事當中,除了妳之外,其他的,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想拜託妳幫我轉告學校的行政人員,讓他們知道這件事……」
放下電話之後,我立刻打電話給呂嵐聲老師,很快的學校就出面協助家屬處理接下來的相關事宜。
永葵老師的告別式,在和家屬討論過之後,決定採基督教的儀式。這也是身為他的好友之一的呂嵐聲老師,唯一可以幫他完成的一件事。事實上,永葵老師在大學時期,就和基督教有密切的接觸,可是礙於一些外在因素,一直到臨終前的那段日子,才在教友和牧師的協助下,正式受洗成為基督徒。
靈堂前除了佈滿莊嚴肅穆的白色花卉之外,四周隱隱傳來幾位女同事的啜泣聲。我戴著墨鏡,閉上雙眼,努力去接受生命的無常,以及過往和永葵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
我知道,她不會來。不過,這樣也好,就讓永葵老師和她的生命,在這樣的驛站,各自分飛吧!想到這兒,我的淚水如海,深深的漲滿,然後在傾洩的瞬間,把自己的生命捲入另一個漩渦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