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我和怡真最近打算結婚。妳和大哥能否抽空南下，代表爸媽向對方提親？」電話那頭小弟難掩興奮之情。
掛完電話，才發現自己對於傳統習俗中的提親、訂婚、結婚儀式，竟然一無所悉。只好上網查詢相關細節，待我定神一瞧，才驚覺到繁文縟節還真是多如牛毛，若想完全依照傳統習俗，那可得耗費更多心力才行。只好趕緊撥通電話和哥哥商討，研擬補救的良方。
這件事情，忍不住讓我想起童年往事。記得小時候，只要鎮上有哪戶人家的女兒訂婚，長輩們似乎就得肩挑喜餅或賣力的踩著三輪車，以媽祖廟口為中心，然後沿著馬路兩旁，從街仔頭分送到街仔尾。除了讓大家沾沾喜氣，也藉機昭告親朋好友，女兒已找到理想歸宿。
當然，若是有哪家不幸辦起喪事，左鄰右舍的婆婆媽媽們不分你我，都會抽空自動過去幫忙縫製喪衣、摺摺紙蓮花、金元寶，或是幫忙打理喪家的三餐及祭拜等用品。此外，地方上的一些主事者，也會主動出面協助喪家料理後事。那樣深具人情味的處理方式，和當今因應工商業社會衍生出來的殯葬業，商業化處理方式，兩者對照起來，前者雖然繁複點，但是總是多了點溫馨。
或許，在那樣物資困頓的年代，好事、壞事，最後都成了好事。從小生長在食指浩繁家庭的我們，並非隨時都能夠享用豐盛的大餐。因此，喪家事後分送來的大雜燴菜餚，往往成了我們家餐桌上的美味佳餚。至今我還記得當年的訂婚禮盒，上頭印有龍鳳呈祥的圖案與字樣，內餡通常只有兩種口味，一種是甜中帶鹹的油蔥豬肉餡，咬下去還會有脆脆的冬瓜糖。另一種則是純甜口味的鳳梨或紅豆餡。其實無論裡頭包了什麼，至今回想起來，都蘊藏著一股濃濃的特殊情感。我知道，那是我們奢望長期擁有的一種幸福、一種滿足。
因此，只要那樣的日子到來，當天的心情就特別愉快。期待開飯的時間快快到來，期待阿公從廚房拿出那把剁肉的大菜刀，期待阿公滿佈老人斑的手，精準的劃下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直到第四刀結束，刀鋒揚起的那一瞬，好將小小的雙手伸出來。阿公從來都不偏心，總是把大餅切得剛剛好八等分。這時候，我們總是滿心歡喜的一手捧著喜餅，一手搬張小板凳，就這樣蹲坐在簷廊下。先舔掉黏附在手指上的芝麻後，才小口小口的享受它所帶來的幸福。
關於喪事，我們家向來不忌諱。因為，母親生前常告訴我們：「只要心存善念，就不用害怕死去的人。『那些人』只不過先我們一步，隨佛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我們可以在心中默念『阿彌陀佛』，讓往生者一路好走」。
老實說，至今我還挺懷念有錢人家熱鬧非凡的「喪事儀式」呢！那盛大的鋪張排場，一點也不輸給逢年過節時，廟口廣場的大拜拜與野台戲碼。
通常在出殯的前夕，除了普渡時用的祭品堆得滿山滿谷外，「大豬公」總是吸引著孩子們的目光。我喜歡仰起頭對著「大豬公」嘴裡的柑橘想像，事後會是哪個倒楣鬼吃到它，不就跟拜天公的「大豬公」一樣。另外，供桌旁葷、素粽子，更是一串串的擺滿一籮筐。而我們最期待的，其實是桌上那一包包誘人的糖果和餅乾，因為那是「師公」帶領喪家做法會時，灑給看不見的孤魂野鬼享用的祭品，我們這群湊熱鬧的「貪吃鬼」，名正言順就成了最佳的演員。完事後，我們還會和鄰家大哥哥、大姊姊比較，誰的「戰果」最為輝煌？有時到了深夜，喪家還會加演一場「目連救母」的戲碼，從小感情豐沛的我，非得看到一把鼻涕一把淚，才願意跟著大人們紅著眼眶回家。
高三那年，外婆過世，我向學校請了假回去奔喪。出殯當天，除了吹嗩吶的、敲鑼打鼓的、透過擴音器震耳欲聾外，舅舅們還花錢請了「五子哭墓」來權充場面。至今，令我感到不解的事是，幾乎在場的所有長輩們，眼淚的收放，可以操控自如到像水龍頭的開關一般。因為每當法會做到某個階段，「師公」就會要求披麻帶孝的孝子孝女們，手持一炷香跟著跪拜，我注意到在場的婆婆媽媽們，通常都能夠瞬間「變臉」，轉身以「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之勢，撲跪在棺木邊，哭到聲嘶力竭，哭到淚如雨下。但是「師公」的祝禱詞和「嗩吶陣」一停，她們竟能立即掀起頭上的麻罩回神，若無其事的繼續未完的話題，甚至有說有笑。同樣的動作反覆了幾次後，不得不佩服她們的哭功和演技，可以榮獲最佳演技獎。
這樣的疑惑，直到幾年前母親過世，帶著孩子回家奔喪，終於獲得嚴苛的考驗。同樣的場景，小姑姑在法事現場，鄭重其事的把我拉到一旁耳提面命一番：「妳，身為長女，待會兒『師公』要你（妳）們跪拜的時候，妳千萬要記得帶頭跪地『哭阿娘啊！』，一定要邊爬邊哭，否則別人會說你（妳）們不孝。」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許多人的「哭」是要表演給外人看。而不是發自內心的感傷。這孝與不孝，竟膚淺到必須讓外人以「哭或不哭」來評斷。看來天生多愁善感，淚腺發達的我，也要舉白旗投降。當時我迫於儀式，雙膝著地時，即便自己前一晚才因過度思念母親，哭腫了雙眼，可是當下還真的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我一想到四周有這麼多隻熟悉的、陌生的的眼睛窺伺著、期待著，一顆心竟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往下沉……。我想，我對母親的思念與情感，豈止一哭得以宣洩表白。至今我仍深信，母親在天之靈，一定不忍心責備她這個天生不具表演細胞的心肝寶貝。
反倒是事後，每每憶起母親生病之初，為了能就近照顧，陪她做復健，曾經辭去工作一段時間。那時，母親因中風的關係，話說得含糊不清。每到黃昏，我會推著輪椅，並將無處托付的寶貝老么，綁在母親胸前，祖孫三代就這樣沿著林口長庚的人工湖環繞。偶爾停下腳步，靜靜看著湖中穿梭的魚群，讓林間舒緩的和風暫時拂去身上淡淡的藥水味兒。
總覺得意識還算清楚的母親心事重重，似乎無心融入這悠閒的黃昏。她偶爾含著淚拉著我的手，愧疚的說：
「妳身為長女，為了這個家，犧牲讀書與工作的機會，成就了弟妹，妳會不會怨媽媽？媽媽總覺得對不起妳和哥哥……。」
「相君還在大學唸書，妳要代我照顧他，將來……。」
想著母親一輩子為這個家庭無怨無悔的耗盡所有的青春，油盡燈滅前，拖著滿身的病痛，消瘦的臉頰，哀怨無助的眼神，掛念的竟是自責無法給心愛的寶貝更好的生活條件與教育環境；割捨不下的，仍是肩上甜蜜的沉重負擔。這樣的母女話別畫面，如今像部黑白電影，不斷在我的腦海裡停格上演，往往讓我輾轉難眠，哭到完全不能自己。
此刻，我只想對母親說：「您的寶貝，一點兒都不怪您！我們感恩您給了我們困頓的環境，培育了我們越挫越勇的堅毅個性。若有來生，我們願生生世世投胎再當您的子女，想孝順您的心依然不變。」
今天身為長女的我，僅以此文告慰父親、母親在天之靈：您們放心不下的寶貝老么，再過不久，也即將在哥哥和我的主持下，完成終身大事囉！
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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