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眉深淺-還君明珠-一首詩的兩種讀法】 文:*蔣勳*
「妝罷低聲問夫婿」是這首詩裡最動人的句子,在芸芸眾生的世界,在許多可能挑剔責備的眾人面前,一定要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古人說:詩無達詁,給予一首詩多樣寬容的自由解讀可能。詩的文字,常常不同於世俗語法邏輯,杜甫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就是常被引述的例子,如此好的詩句,正是因為大膽重組了語法。
隨時代不同,古詩的閱讀,文字像光的折射,使閱讀者產生創造性的新的意象。關心創作的詩人,讀到一首古詩,心有所感,也會用當代的語法再去衍繹(或背叛)原作的題旨,產生更好的創作。
創作原本必須有活潑生機,僵死在註解、考證、一字一字的硬摳硬掰,也常常使一首好詩支離破碎,只是一具屍體,徒具軀殼,失了活潑生命。
古詩被選輯、註解,原是為了要後來者方便閱讀欣賞。但是過多的註解,淺薄的註解,也可能誤導一首詩,狹窄僵化,使閱讀者感覺不到詩的好處。
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在學院某些教授眼中或許離經叛道,不夠認真求證。但是,作為一個優秀的創作者,陶淵明的「不求甚解」正是要「每有會意,欣然忘食」,他要的是「會意」,不要被古書綑綁束縛住。
一首好詩被選讀,被講解,被用來作學校教材,被用來考試,會不會是一首詩死亡的開始?
用「詩無達詁」的說法來看詩,詩是不能考試的。考試需要答案,詩不一定有固定答案。
學生被權威壓迫了,不敢反抗。為了通過考試,必須遵守教授指定的答案。「詩教」就面臨滅亡。
※近試上張水部※
一首詩可以有兩個答案嗎?
*朱慶餘*被選在《唐詩三百首》裡有一首詩大家很熟:
洞房昨夜停紅燭 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 畫眉深淺入時無
詩寫得極好,剛剛新婚的女子,結婚第一晚,洞房紅燭高燒。第二天一早,等待破曉要盛裝拜見公婆長輩。或許心裡緊張忐忑,努力化妝還是怕不得體,最後低聲問新婚的丈夫,眉毛畫得深淺是否得宜?
距離一千多年,今天青少年讀這首詩的文本,相信不會有太大困難。
在《唐詩三百首》裡,這首詩的題目叫〈近試上張水部〉。
年輕人看到這樣的題目,有一半的人可能搞不懂就跑了。
另一半人當中,有幾個認真的,為求「甚解」,就查一查資料。
資料查出來,「張水部」就是*張籍*,也是唐朝一位大詩人。當時他在「水部」(主管水利的機構)做官,《全唐詩話》說是做水部郎中,也就是水部的正長官。一個宋朝人考證說是「員外郎」,應該是「水部」副手。
「近試」是朱慶餘將要參加考試了,他遇見從五品官的張籍,就把二十六首詩「上呈」給「張水部」。
《全唐詩話》說張籍很喜歡這些詩,自己看,也拿給其他人看,「置之懷袖,而推贊之。」很讚賞朱慶餘。
寶曆2年(826)朱慶餘就登科了,考中進士。
這樣解讀前面讀到的一首好詩,內容可能完全改觀。許多註解依據《全唐詩話》故事發展出如下的版本:
朱慶餘自比是新婚女子,要參加考試,害怕文章寫不好,不能得到考場「主試官」(舅姑)的欣賞,因此先給「張水部」(夫婿)過目,希望對自己的詩文(畫眉深淺)指點一下。
唐朝科考,有「行卷詩」、「干謁詩」的習慣,參加考試的學生,先把「詩」呈送給有官位的名人品題,拜謁權貴,獲取提拔。
朱慶餘是曾經獻詩給張籍,張籍大為讚賞,也有回贈的詩。
這樣的解讀方式,成為許多教材的教學內容,掩蓋了朱慶餘原詩充滿生活情境活潑佻達的可愛部分。
一名中學或大學的學生,在他們生命的青春時刻,按照「近試上張水部」的題旨讀這首詩,一腦子想到的是「考試」、「提拔」,是攀附權貴名人求功名的心理,這首詩恐怕就要流失了原味,也很難讓今天的讀者喜愛感動吧。
因此《詩話》的故事可能幫助解讀這首詩嗎?還是變成了青少年進入詩的世界的障礙?
即使,朱慶餘是為了考試,把這首詩呈給張籍看,我還是相信他在寫這首詩時,是經驗到了新婚夜晚的溫暖,經驗到一個初婚女性見公婆前的緊張,他特別感受到剛成婚才一天的妻子如此信賴夫婿,化妝完,悄悄低聲詢問身邊男子:眉毛畫深了?還是畫淺了?
「妝罷低聲問夫婿」是這首詩裡最動人的句子,在芸芸眾生的世界,在許多可能挑剔責備的眾人面前,一定要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一定要有一個比鏡子還能看清自己錯誤、讓自己改正的人,一定要有一個人,你願意全心依賴。
在茫茫人海中,有一個可以這樣低聲詢問心事的人,是多麼大的幸福。
希望一千多年後,今天的年輕人讀這首詩,還可以感覺到人世溫暖,可以努力尋找自己的幸福,見證自己的幸福。
唐詩比宋詞、元曲常常更深入民間,因為它以活潑的生活為基礎。許多男性詩人也可以委婉感受女性的心事,通達人情,寫出「閨意」一類的美好作品。
今天的教育,反而如此迴避洞房花燭、迴避男女的私密情感,好像要有更繁難「高尚」的解釋才足以有教學價值。
這首詩原來是一首「閨意詩」,或許因為朱慶餘見到張籍,拿詩給他看,禮貌上加了「近試上張水部」,但是,一定要去除「洞房花燭」的「閨意」實景,一定要迴避「夫婿」的親暱,硬要穿鑿附會成「考試」、「攀附」、「提拔」,其實做小了一首詩的格局。
許多年幼時讀的唐詩,慢慢咀嚼,最初可能依靠「詩話」、「註解」,慢慢會覺得回到詩的文本可能更百讀不厭。
朱慶餘這首詩的文本就是那四句二十八個字,上千年來的考證註解可能都嫌累贅多餘。
文字的註解看得厭煩了,有時我喜歡對著新出土的唐代女子塑像來看,看她彎月一樣的眉毛,脈脈含情,彷彿正在詢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大方、健康,五官如此明朗,眉目皎潔乾淨,這樣明亮又嫵媚的女性在宋以後的畫裡不多見了,一下子呼喚起朱慶餘詩裡那個畫完眉毛轉身向著夫婿的美麗女子。
供養人是在洞窟廟宇裡供獻佛像菩薩像的施主信眾,敦煌壁畫塑像裡都有供養人,等於出錢捐廟的人把自己畫在畫裡。早期供養人都畫得很小,跪在佛菩薩前,顯示一種信徒的謙卑。唐代的供養人逐漸變大,畫工雕塑家也特別花費心思去塑造供養人的五官衣飾細節,保留了唐代文字上不容易讀懂的頭飾、髮型、服裝、化妝──等等真實的樣貌,供養人等於是當時真實的肖像,對著這些肖像,唐詩的許多文字描述就可能更為具體了。
近五十年間,古代文物出土越來越多,唐代的供養人、唐俑、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金銀器,許多墓葬中發現的女性釵環、織品,鞋襪,可能都是「註解」唐詩的好材料,或許會比固守著「詩話」、「詩解」更能讓青年和大眾進入唐詩的世界吧。
※還君明珠※
欣賞朱慶餘的張籍自己本身也是一位好詩人,他留下了一首在民間傳誦廣遠的詩〈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這首詩從字面上看很容易懂,一個女性結了婚,已經有丈夫,但還是有人愛慕她,送了一對珍貴的明珠。
這樣的開頭已經挑戰了「愛情」、「婚姻」、「倫理」、「貞節」多重的社會矛盾。在一個津津樂道「小三」事件的今天社會,張籍的這首詩也還是人性最好的自問自答吧。
女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感動」,已經結了婚,還是有人愛慕。婚姻並不是愛的禁忌,「感君纏綿意」,女子大膽接受了明珠,把這一對明珠貼身繫在大紅的羅襦上。
這樣感動,接受了餽贈,珍惜餽贈,珍惜這愛慕,這是婚外情的開始嗎?
道德的誅心者或許已經要下筆批判了。
這首詩的好其實是呈現了人性複雜矛盾的真實過程。
感動並不表示「接受」。
把明珠繫在衣服上的女子,想到自己的家世教養(妾家高樓連苑起),想到丈夫在公部門任職的身分地位(良人執戟明光裡),隱約覺得這樣接受餽贈愛慕的不妥。
一個人可以擁有純粹個人完全的自由嗎?或是人必然生活在社會性的習慣倫理中,遵守世俗共同的道德律法?
好詩好文學都不是答案,卻是一種引發思維的過程。
講完自己家世,講完自己丈夫的身分地位,女子善良聰慧,即刻覺得這樣是不是會傷到愛慕者的心。
張籍寫出了女性最動人的委婉智慧,她對愛慕者說「知君用心如日月」,愛是可以這樣坦蕩無私的,愛是可以如此光明磊落沒有非分之想的。即使對方有非分之想,也還是鼓勵地說「知君用心如日月」,潔淨寬容,如此大器。
這名唐代女子沒有拒絕「愛」,她只是委婉地告知對方自己愛的是丈夫──「事夫誓擬同生死」,因為對丈夫的愛讓她經歷矛盾之後下了結論。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在沒有結婚以前,怎麼沒有認識呢?怎麼沒有緣分相識呢?
「還君明珠」與「雙淚垂」其實是一種矛盾,是理解了生命必然的「選擇」之後淡淡的無奈、淡淡的遺憾與悵惘。
深沉的文明都從理解「遺憾」、「無奈」、「無常」中一步一步走來,每一次生命的「選擇」或許都懷抱著對所有「不能選擇」的遺憾吧。
因此生命才有淚,一部《紅樓夢》也從「還淚」的故事開始。粗鄙刻薄的社會是不會懂「還淚」的意義的。
張籍的這首好詩也有一個奇怪的題目〈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一個節度使,看上張籍的才幹,要網羅他入幕作官,張籍不想去,就寫了這首詩委婉拒絕。
這樣的題旨使這首詩的解讀又完全不同了,「妾」是張籍,「君」是李司空,「良人」是唐朝政府,「明珠」是李司空提供的官位。一首愛情詩就變成企業機關挖角的爭奪戰了。
詩當然有很多隱喻象徵,這樣的題旨解讀留在詩的考試和教學裡無可厚非。但是一首在今天對青年人有頗多情操感悟的好詩卻可能因此流失了真正的價值。考試考對了,知道了張籍與李司空的關係,但是又何關文學的價值呢?
其實我連〈節婦吟〉這樣的題目都不喜歡,加了「節婦」二字,這美麗的唐朝女子就要受後世批判了。明末作《唐詩解》的唐汝詢就說:「還珠之際,泣涕連連,節婦之節,不幾岌岌乎──」
男人議論起女性「貞節」的時候都異常刻薄,唐汝詢指責這女子歸還明珠的時候還哭得「雙淚垂」,可見貞節不堅定。
唐汝詢對生命中的「遺憾」、「抱歉」、「感恩」都已不能了解了,如此作「詩解」也只是活生生把好唐詩都一一「屍解」了。
還是忘了這些「屍解」吧,回到出土的唐代女子身上看一看她們對自己的健康大方明媚的自信吧,她們如同豔陽下的春日好花,使人相信一個文化曾經如此活潑過。
朱慶餘(生卒年不詳),名可久,字慶餘,以字行,越州(今浙江紹興)人,唐代詩人,喜老莊之道。寶曆二年(826)進士,官至秘書省校書郎,《全唐詩》存其詩兩卷。
曾作《閨意獻張水部》作為參加進士考試的“通榜”,增加中進士的機會。據說張籍讀後大為讚賞,寫詩回答他說:“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於是朱慶餘聲名大震。
朱慶餘詩學張籍,近體尤工,詩意清新,描寫細緻。內容則多寫個人日常生活。宋劉克莊《後村詩話後集》云:“張洎序項斯詩云:‘元和中,張水部為律格,清麗淺切,而巧思動人,字意清遠,惟朱慶餘一人親受其旨,沿流而下,則有任蕃、陳標、章孝標、司空圖等,咸及門焉’。”《新唐書·藝文志》著錄《朱慶餘詩集》1卷。《全唐詩》收其詩177首,輯為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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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籍(約766年 — 約830年),字文昌,唐代詩人,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人。漢族,先世移居和州,遂為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人。世稱“張水部”、“張司業”。張籍為韓愈大弟子,其樂府詩與王建齊名,並稱“張王樂府”。代表作有《秋思》、《節婦吟》、《野老歌》等。
唐貞元初,張籍與王建同在魏州學詩,後回和州。貞元十二年(796年),孟郊至和州,訪張籍。貞元十四年,張籍北游,經孟郊介紹,在汴州認識韓愈。韓愈為汴州進士考官,薦張籍,貞元15年在長安進士及第。元和元年(806年)調補太常寺太祝,與白居易相識,互相切磋,對各自的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張籍為太祝10年,因患目疾,幾乎失明,明人稱為“窮瞎張太祝”。元和十一年,轉國子監助教,目疾初愈。15年後,遷秘書郎。長慶元年(821年),受韓愈薦為國子博士,遷水部員外郎,又遷主客郎中。大和二年(828年),遷國子司業。 《吳中先賢譜》 蘇文編繪南唐末年張洎收集張籍詩400多首,錢公輔名為《木鐸集》12卷。南宋末年湯中以家藏元豐八年寫本為主,兼以各本校定,編為《張司業集》8卷,附錄1卷,魏峻刊刻於平江。今傳宋蜀刻本唐人集中的《張文昌文集》 4卷,共收詩317首。明嘉靖萬曆間刻本《唐張司業詩集》8卷,共收詩450多首,《四部叢刊》曾據以影印。
1958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以它為底本,並參照現存各本進行校勘刪補,編成《張籍詩集》8卷,共收詩480多首。另據《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張籍有《論語注辨》2卷。張籍詩歌創作大致有3個時期。40歲前為早期。40-50歲為中期,其優秀樂府歌行作品多作於此期。50歲後為晚期。這時生活逐漸安定,除仍寫樂府歌行外,多作近體詩。他是中唐時期新樂府運動的積極支持者和推動者。其樂府詩頗多反映當時社會現實之作,表現了對人民的同情。其詩作的特點是語言凝練而平易自然。和當時的王建齊名,世稱“張王”。詩中廣泛深刻地反映了各種社會矛盾,同情人民疾苦,如《塞下曲》《征婦怨》,另一類描繪農村風俗和生活畫面, 如《採蓮曲》《江南曲》。上海古籍出版社有《張籍詩集》。
蔣勳(1947年1月8日-),生於西安、成長於臺北,著名畫家、詩人與作家。
蔣勳父親為福建長樂人,服務于糧食局,母親陝西西安駐防正白旗滿洲人。蔣勳出生於西安,戰後舉家移居臺灣。自小成長於臺北大龍峒,他認為自己的母語是西安的地方方言。
在法國留學時他曾參與當地華人無政府主義組織,並辦了刊物《歐洲通訊》,後來因故退出。他在大學擔任教職時,支持黨外的民主化改革運動,也曾撰文聲援美麗島事件的王拓,因而遭到革職。
2016年1月10日現身臺北“綠黨社會民主黨聯盟造勢大會”,表示綠黨、社會民主黨長久以來在臺灣環保、食安、居住正義等奉獻,讓其從政治的冷感中走出來,所以“我把我的第一次獻給他們”。
蔣勳以花卉、水景繪畫受臺灣人歡迎、以美感的教學和省思受到學子喜愛。他畢業於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和藝術研究所。於1972年到法國留學,1976年返台。在繪畫創作之余,蔣勳也在文學界勤勞耕耘,他出版過多本詩集、並曾擔任臺灣早期美術刊物雄獅美術的主編(總編輯)。
蔣勳曾得過全臺灣小說比賽第一名、中國時報新詩推薦獎以及吳魯芹文學獎,他從青年時代就是個文藝青年。1966年參加耕莘青年寫作會舉辦的寫作班,後來進而成為授課教師。他還有另一個特色就是曾經做過廣播節目《文化廣場》、此節目由臺灣員警廣播電臺播出,相當受到好評,獲得了1988年的金鐘獎。自2004年起,於IC之音電臺.FM97.5(竹科廣播股份有限公司)主持每週五晚間八點“美的沉思”節目,並以此節目再度獲得2005年廣播金鐘獎最佳藝術文化主持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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