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四時之外─*朱良志* (来源:搜狐 日期:2017-09-27)
“中國人有獨特的時間觀,我們在過程中看待生命,生命是一綿延的流,綿綿不絕,以時間統空間,世間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活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還有一種超越的思想,即所謂「榮落在四時之外」,就是懸隔時間,截斷時間之流,撕開時間之皮,到流動時間的背後,去把握生命的真實,拷問永恆的意義,思考存在的價值。它是中國哲學內在超越思想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中國美學中極富價值的思想。”
朱良志(1955年-),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美學教研室主任。
1982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並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晉升為教授,曾任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1999年至今,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四時之外:第三篇─*靜裏春秋*─*朱良志*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譽,博物通古,每評畫,多有識見。他評北宋範寬的《臨流獨坐圖》,認為此圖“真得山靜日長之意”。這個“山靜日長之意”蘊涵著中國藝術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靜“在中國藝術中的地位。中國藝術極力創造的靜寂的意象,原是為了時間的超越,在靜中體味永恆。
關於山靜日長,歷史上曾有熱烈的討論,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詩。詩這樣寫道:“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餘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唐子西並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詩人,但他這首詩卻非常著名,它描繪的是藝術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羅大經寫道:“唐子西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於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詩中識得人生的韻味,體會到獨特的生命感覺,他以自己的生命來映證此詩境。真是深山盡日無人到,清風麗日亦可人。
時間是一種感覺,陽春季節,太陽暖融融的,我們感到時間流淌也慢了下來。蘇軾有詩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無爭、無鬥、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靜寂的,一日有兩日,甚至片刻有萬年的感覺都可以出來。正所謂懶出戶庭消永日,花開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畫派畫家程邃畫山水喜用焦墨幹筆,渾淪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揚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於繪畫之中,其畫筆墨凝重,于清簡中見沉厚。上海博物館藏有他的山水冊頁,十二開,這是他84歲時的作品,風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雲:“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此二語餘深味之,蓋以山中日月長也。”這幅畫以枯筆焦墨,斟酌隸篆之法,落筆狂掃,畫面幾乎被塞滿,有一種粗莽迷朦、豪視一世的氣勢。這畫傳達了藝術家獨特的宇宙體驗。表面看,這畫充滿了躁動,但卻於躁中取靜。讀此畫如置於荒天迥地,萬籟闃寂中有無邊的躁動,海枯石爛中有不絕的生命。
藝術家山靜日長的體驗,其實就是關於永恆的形上思考,他們用藝術的方式思考。倪雲林的《容膝齋圖》,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是雲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畫的構圖並沒什麼特別,是雲林典型的一河兩岸式的構圖,畫面起手處幾塊頑石,旁有老木枯槎數株,中部為一灣瘦水,對岸以粗筆鉤出淡淡的山影。極荒率蒼老。這樣的筆墨,真要炸盡人們的現實之思,將人置於荒天迥地之間,去體驗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靜止了,在他凝滯的筆墨下,水似乎不流,雲似乎不動,風也不興,路上絕了行人,水中沒了漁舟,兀然的小亭靜對沉默的遠山,停滯的秋水,環繞幽眇的古木,靜絕塵氛,也將時間懸隔了。此畫之妙在永恆。
倪雲林在題錢選《浮玉山居圖》跋中有詩道:“何人西上道場山,山自白雲僧自閑。至人不於物俱化,往往超出乎兩間。洗心觀妙退藏密,閱世千年如一日。”山靜日自長,千年如一日,這就是雲林理解的永恆,永恆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奧的終極之理,就是山自白雲日自閑,心不為物所系,從容自在,漂流東西,就是永恆。雲林有一詩寫道:“逍遙天地一閑身,浪跡江潮七十春。惟有雲林堂下月,於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兩間,感受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恆精神。
中國哲學強調於極靜中追求極動,從急速賓士的時間列車上走下,走入靜絕塵氛的境界,時間凝固,心靈由躁動歸於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無衝突中自由顯現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愛,痛徹心府的情,種種難以割捨的拘遷,處處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寧靜中歸於無。心靈無遷無住,不沾不滯,不將不迎,時間的因素蕩然隱去,此在的執著煙飛雲散,此時此刻,就是太古,轉眼之間,就是千年。千年不過是此刻,太古不過是當下。
沈周對山靜日長的境界,有很深體會,其詩云:“碧嶂遙隱現,白雲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靜自太古。”他在《策杖圖軸》中題詩道:“山靜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遙遣世慮,泉石是霞居。雲白媚涯客,風清筠木虛……”沈週一生在吳中山水中徜徉,幾乎足不出吳中,這樣的地理環境對他的畫也產生了影響。在太湖之畔,在吳儂軟語的故鄉,在那軟風輕輕弱柳纏綿的天地,藝術也進入了寧靜的港灣,吳門畫派的靜,原是和他們對永恆的追求有關。
“馬蹄不到清陰寂,始覺空山白日長”,這是文徵明的題畫詩。作為明代吳門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文徵明是一個具有很深哲思的藝術家,不同于那些只能塗抹形象色彩的畫匠們。他生平對道禪哲學和儒家哲學有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畫偏於靜,他自號“吾亦世間求靜者”——他是世界上一個追求靜寂的人。為什麼他要追求靜寂?因為在靜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長。靜寂不僅和外在世界的鬧劇形成對比,靜寂中也可對世間事泊然無著染,保持靈魂的本真。靜寂不是外在環境的安靜,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卻了時間,藝術家與天地同在,與氣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說,他在靜寂中,與水底行雲自在遊。
《真賞齋圖》是文徵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真鑒齋是他一位朋友藏書會客之所,他八十歲時,畫過此圖,此圖今藏上海博物館。八年後,又重畫此圖,該圖今藏國家博物館。後者雖然筆法更加老辣,但二畫形式上大體相似,表現的境界也大體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過這樣的圖來思考宇宙和人生。八十八歲所作的這幅《真賞齋》,畫茅屋兩間,屋內陳設清雅而樸素,幾案上書卷陳列,兩老者坐對相語。正是兩翁靜坐山無事,靜看蒼松繞雲生。門前青桐古樹,修篁歷歷,左側畫有山坡,山坡上古樹參差,而右側則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點綴,細徑曲折,苔蘚遍地。所謂老樹幽亭古蘚香,正其境也。
中國藝術有追求靜淨的傳統,這方面的理論很豐富。清惲南田甚至以“靜淨”二字來論畫。他說:“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絕俗故遠,天遊故靜。”什麼叫做天遊?天遊,就是儒家所說的上下與天地同體,道家所說的渾然與造化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遊是欲望的遊,目的的游,天遊,是放下心來與萬物一例看。對此境界,南田曾有這樣的描繪,目所見,耳所聞,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風蕭寥,傲睨萬物,橫絕古今。真是不知秦漢,無論魏晉了。在靜中“天遊”,便有了永恆。
笪重光《畫筌》說:“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疎則幽姿頓減。”王石谷和惲南田注曰:“畫至神妙處,必有靜氣。蓋掃盡縱橫餘習,無斧鑿痕,方於紙墨間,靜氣凝結。靜氣,今人所不講也。畫至於靜,其登峰矣乎。”為什麼將靜視之為藝術之登峰極境,就在於一切外在世界“本靜”、“本幽”,這是老子“歸根曰靜,靜曰複命”哲學思想的體現。我們說“幽深遠闊”的生命精神,就是就“性”上“本”上而言的。它是超越時空的生命體驗。
南田的畫以靜淨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館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冊頁十開,其中第十開南田題雲:“籟靜獨鳴鶴,花林松新趣。借問是何世,滄洲不可度。毫端浩蕩起雲煙,遮斷千峰萬峰路。此中鴻蒙猶未開,仙人不見金銀台。冷風古樹心悠哉,蒼茫群鳥出空來。”南田在畫中感受不知斯世為何世的樂趣。他說:“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靜至深。即此靜深,豈潦草點墨可竟?”他于此得永恆之生命精神。
中國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諦聽這永恆之音的。如山水畫,五代北宋山水畫的傳統充滿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荊浩的《匡廬圖》、範寬的《溪山行旅圖》,就使人感覺到,這樣的山水“總非人間所有”,紛擾的塵寰遠去,喧囂的聲音蕩盡,這是一片靜寂的、神秘的天地。傳說唐末五代的荊浩,隱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禪理尤有會心,當時鄴都青蓮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畫,並附有一詩雲:“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磐石,天邊縱遠峰。近岩幽濕處,惟藉墨煙濃。”荊浩心領神會,作大幅水墨山水,並附詩一首:“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筆尖寒樹瘦,墨淡野雲輕。岩石噴泉窄,山根到水準。禪房花一展,兼稱空苦情。”荊浩畫的就是靜寂神秘的山水,峰巒迢遞,氣氛陰沉,寒樹瘦,野雲輕,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氣氛。荊浩所畫的這幅圖今不見,從其流傳《匡廬圖》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四時之外:第四篇─*亂裏世界*─*朱良志*
中國藝術不但以靜寂之境界來超越時間,還以對人們習以為常秩序的破壞來實現這種超越。藝術家為了建立自己的生命邏輯,盡情地“揉搓”時間,打破時間節奏,嘲弄時間秩序,以不合時來說時,以不問四時來表達對時間的關注,以混亂的時間安排來顯現他們的生命思考。禪宗中有這樣一首頌:“時時日日,日日時時,七顛八倒,孰是孰非?”七顛八倒就是這類時間觀的特徵。
一個僧人問北宋興元府青悍山和尚“如何是白馬境”?此和尚回答道:“三冬花木秀,九夏雪霜飛。”這裏就是四季顛倒,時間亂置。有個弟子問汝州歸省:“如何是佛法大意?”這位禪師回答說:“日午打三更,石人傾耳聽。”石人是沒有耳朵的,同樣三更不可能出現在日午。但在禪者的狂悟中卻可以存在。有個僧徒問唐代池州魯祖山寶雲禪師“如何是高峰孤宿底人”,寶雲說:“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佛眼禪師還給弟子講過“一葉落,天下春”的話題。古語有所謂“一葉落,天下秋”,但這裏秋則變成了春,一字之換,在禪者看來,換的是一種思維,一種新的生命觀念。禪者重新設置傳統的論題,就是要人們換一副衷腸來關心理性背後的活潑潑的世界,那個長期以來被人們忽視的事實。
持此非時間觀念的人以為,尋常人心靈被時間“刻度化”了,或者用現代的術語說,被時間“格式化”了。人們被關在時間的大門之內,並不是時間強行將我們關在其中,而是我們對時間的過於沉迷所造成的。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時辰,每個時辰中的分分秒秒,從中國文明發展的歷史可以看出,時間的劃分越來越細,生命的展開被打上越來越細密的刻度,這一刻度只不過丈量出人生命資源的匱乏,彰顯出人生命的壓力。時間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擋著生命的光亮。所以在時間上“七顛八倒”,就是捅破這一屏障,去感受時間背後的光亮。
中國藝術史上關於雪中芭蕉的爭論就與此有關。佛經中就有“雪中芭蕉”“火裏蓮花”的比喻。明李流芳詩云:“雪中芭蕉綠,火裏蓮花長”,談的就是此事。據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載:“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於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淩跨群雄,曠代絕筆。’又歐陽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為識畫也。”王維曾作有《袁安臥雪圖》,其中有雪中芭蕉的安排。另外,宋詩人陳與義深解禪理,又有所謂夏日梅花的描寫,後人有詩寫道:“雪裏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
對此,學界有兩種觀點。朱熹說:“雪裏芭蕉,他是會畫雪,只是雪中無芭蕉,他自不合畫了芭蕉,人卻道他會畫芭蕉,不知他是誤畫了芭蕉。”宋黃伯思《東觀餘論》則不同於此種觀點:“昔人深於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論者……如雪蕉同景,桃李與芙蓉並秀,或手大於面,或舟闊於門。”王士禎以“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來釋此。黃伯思、王士楨的觀點是符合事實的,而朱熹的解說卻有囿于“常法”之嫌。
《冷齋夜話》說:“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畫雪中芭蕉,詩眼見之,知其神情蟄寓於物,俗論則以為不知寒暑。”從邏輯的角度看,雪中芭蕉之類的描寫顯然是荒誕不經的,但從“妙觀逸想”的角度看,卻又深有理趣。因為藝術是詩的,詩是心靈之顯現,詩不一定要打破外在世界的秩序,但為了表達超越的用思,對時空的顛倒又並非“匪夷所思”。藝術家要通過破壞原有的時間邏輯,建立一種生命邏輯。
古代中國有一個美妙的傳說,說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灑于石上,於是石上便有絢爛的桃花。據說很多畫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絢爛,是永恆的絢爛,在生命的沉醉中,無處不有桃花的燦爛。海枯石爛,桃花依然。桃花依舊笑東風,是一個永恆的期許。
在中國古代,“不問四時”已然成為一種流行的藝術創造方式。如在中國繪畫中,自然時間常常被畫家“揉破”,唐代的張詢畫“三時山”,他將一天早中晚三時所見山景放到同一畫面中來表現。宋代王希孟有《千里江山圖》,在這幅壯闊的畫面中,囊括了四時之間的不同山水形態,沒有一個時間點,它要陳述的是畫家對山水的感覺世界。揚州個園中的四季假山則更是一個典型。
在中國,攪亂時間節奏往往和藝術家的創造精神聯繫在一起。明末畫家陳洪綬是一位有個性的畫家,長於人物和花卉。他的畫多是對人的生命的感喟。畫家的至友周亮工說,陳洪綬不是一為畫師,而是大覺金仙。所謂大覺金仙,就是光輝燦爛的覺者。他覺悟了別人所不能覺者,或所未覺者。他的畫具有很強的裝飾味,他的裝飾目的不在於和諧,不在於美,而在於深心中的體驗。他將這個戲劇化的人生放大著看,誇張著看,他將短暫而脆弱的人生超越著看,通透著看,他睜著一雙醉眼,將一些不相干的物件撮合到一起,他憑著那份狂勁,將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最喜歡的就是揉破時間的節序,將不同時間中出現的物象置於一體,表達他獨特的思考。他的畫似乎只對永恆感興趣,他在永恆中思考著人生。
陳洪綬的人物畫構圖簡潔而寓意深刻。他對人物活動具體場景的細節不感興趣,幾乎省略了絕大多數與人物活動相關的內容,往往精心選擇幾個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經過特別的選擇,再經過誇張和變形,突出他要表達的內涵。陳洪綬的畫中大量地出現王維雪中芭蕉式的描寫,將不同時期的物品放到一起,時間和空間從來不是限制他的因素,他的畫只在乎表達自己的體驗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陳洪綬畫面中反復出現的花瓶中,總是少不了梅花和紅葉,紅葉時在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陳洪綬毫不在乎它們不符合時間的節序。他只在乎他所要表現的內涵,梅花象徵高潔,而紅葉象徵著歲月飄零,時光是這樣輕易地將人拋棄,而人卻執著地留連著生命的最後燦爛。而花瓶是鏽跡斑斑,它從蒼莽中走來。在這裏,亙古和當下,深秋和春初,就這樣揉搓到一起,如現藏於揚州博物館的《聽吟圖》,是作者甲申之後的作品。此圖畫兩人相對而坐,一人清吟,一人側耳以聽。清吟者的旁邊以奇崛之樹根奉著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紅葉幾片,紅葉和寒梅也放到了一起。聽者一手拄杖,一手撐著樹根。其畫高古奇崛,不類凡眼。
─四時之外:第五篇─*古意盎然*─*朱良志*
陳洪綬用他的畫傳達對永恆的思考,他的畫充滿了蒼古的意韻。其實,中國藝術具有一種普遍的“好古”氣息,如在藝術題跋中,經常使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來評價藝術作品。如在中國畫中,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中國畫中習見的是古幹虯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中國園林理論認為,園林之妙,在於蒼古,沒有古相,便無生意。中國園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班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虯松盤繞,古藤依偎。如在書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為風尚,古拙成了書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有的人說這是中國崇尚傳統的文化風尚所使然,其實這是誤解。這裏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古,它和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類的復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這裏是無古無今,高古,是要通過此在和往古的轉換而超越時間,它體現的是中國藝術家對永恆感的思考。
通過對“古”的崇尚達到對自然時間的超越,顯現頓悟境界時間無對、不二的特點(古與“今”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表像世界的超越,將人興趣點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識之中(古與“元”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事物發展階段的超越,將人的心靈從殘缺的遺憾轉向大道的圓融中(古與“老”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在在皆住的思維的超越,將茂古蒼渾和韶秀鮮活相照應,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亙古的永恆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古與“秀”對)。中國藝術家在“古”上做出了大文章,“古”成了永恆的代名詞。
《二十四詩品》有《高古》一品,其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鬥,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高說的是空間超越,古說的是時間超越。高與卑對,古與俗對。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在此品中,作者強調,若要悟入,需要“虛佇神素,脫然畦封”,要從“封”——人所設置的障礙中超越而出。此時,好風從心空吹過,白雲自在繾綣,我成了風,雲,成了天雞的夥伴,成了明月的嬌客。所以此一境界獨立高標,在時間上直指“黃唐”,在空間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時空,在絕對不二的境界中印認。
這種尚古趣味在世界藝術史上是罕見的,它源於一種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於當下的藝術創作,卻將一個遙遠的物件作為自己期望達到的目標。在此刻的把玩中,卻將心意遙致于莽莽蒼古,就是要在現今和莽遠之間形成回味無盡的“迴旋”。中國藝術家喜歡這樣的“道具”:蒼苔訴說的是一個遙遠的世界;頑石如同《紅樓夢》中的青梗峰中出現的遠古時代留下的奇石一樣,似乎透露出宇宙初開的氣象;如鐵的古樹寫下的是太古的意韻;而古藤訴說的那個難以把捉的永恆世界……這些特殊的物件,將人的心靈由當下拉下莽莽遠古。此在是現實的,而遠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視的,而遙遠的時世是迷茫難測的;俗世的時間是可以感覺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卻難以把捉。獨特的藝術創造將人的心靈置於這樣的流連之間,徘徊於有無之際,斟酌於虛實之間,展玩於古今變換中,而忘卻古今。古人有所謂“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於八荒之表”正是言此。這裏的“抗”,就是“迴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遙遠的思慮;一片濕漉漉的蒼苔提醒人曾經有過的過去,藝術家通過這樣的處理,一手將亙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將永恆揉進了當下的把玩之中。“炸”盡人的現實之思,將心靈頓入永恆的寂靜之中。
南宋蕭東之《古梅》詩有句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絕壁笛聲那得到,只愁斜日凍蜂知。”這詩受到人們的喜愛,它傳達的哲思與芭蕉的俳句“蛙躍古池中,靜瀦傳清響”很相似,都是將當下此在的鮮活揉進往古的幽深之中去。
頗有意味的是,在中國藝術中,常常將“古”與“秀”結合起來。如清盛大士《溪山臥遊錄》評明末畫家惲向山曰:“蒼渾古秀”;周亮工《讀畫錄》評陳洪綬畫:“蒼老潤潔”,認為作畫“須極蒼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東莊論畫》認為作畫應“運筆古秀”。在中國藝術中,可謂扁舟常系太古石,綠葉多發荒率枝。藝術家多於枯中見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虯結,盆中伴以體現瘦、漏、透、縐韻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蒼莽,然在這衰朽中偶有一片兩片綠葉映襯,三朵四朵微花點綴,別具風致。像蘇軾所說的“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蒼天陳說著它們也有一段燦爛的過去。就像禪宗的古德所說的“雪嶺梅花綻”,無邊的白雪,紅梅一點,此即其境。
中國藝術家將衰朽和新生殘酷地置於一體,除了突顯生命的頑強和不可戰勝之外,更重要的則在於傳達一種永恆的哲思。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亙古的永恆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藝術家在其中做的正是關乎時間的遊戲,古是古拙蒼莽,秀是鮮嫩秀麗,古記述的是衰朽,秀記述的是新生,古是無限綿長的過去,秀是當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蒼,似蒼而嫩,將短暫的瞬間揉入綿長的過去,即此刻即過去,也即無此刻無過去。同時,在蒼古之中寓以秀麗,秀麗一點,蒼莽漫山,一點精靈引領,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時而引入非時,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無住,在在無心。這正是中國藝術最精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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