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菩提心與出離心、6.如何發起願菩提心》*釋濟群*法師
學佛因緣各異,所求各異,但正確發心唯有出離心和菩提心兩種。聲聞行者發出離心成就解脫,大乘行者發菩提心成就佛果,此外皆非正途。那麼,兩種發心是否具有內在聯繫?或者說,大乘行者是否也需要發出離心?
1.解脫為本,出離心為先
在《道次第》中,宗喀巴大師將大乘佛法的綱領總結為三主要道,即出離心、菩提心、空性見。明確指出:出離心為菩提心生起的前提。論云:
夫以惑業所製,流轉世間,為眾苦所逼者,自利猶且未能,況雲利他者哉。此乃一切衰損之門,菩薩較諸小乘尤應厭離而滅除之。
如果自身不具備出離、解脫的能力,惑業未除,自利尚且不能,怎麼可能利益他人,利益無量無邊的眾生呢?所以菩薩同樣需要生起出離心,而且要比聲聞更強烈。沒有真切意識到輪迴之苦,沒有迫切的出離願望,所謂的菩提心終究會流於口號,發得膚淺而不真切。如果我們自身尚且耽於現狀而無心出離,卻要發願帶領一切眾生走向解脫,難道不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話嗎?
論中,宗大師接著告訴我們:
若於生死,意求出離已,見諸有情是自親眷,為利彼等而發菩提心者。
只有在希求個人解脫的基礎上,才能進一步希望帶領眾生共同出離。解脫是佛法的根本之道,可以說,學佛就是為了尋求解脫,修行就是為了實踐解脫。因而,出離心是一切修行的共同基礎。但對菩薩道行者來說,僅僅個人解脫還不夠,還要推己及人,看到眾生在輪迴中飽受苦難,而將這份出離心延伸到一切眾生,幫助他們共同解脫。從這個意義上說,菩提心正是出離心的延伸和圓滿。換言之,兩條道路的起點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終點。
怎樣才能帶領眾生走向解脫?顯然,僅有一腔熱情是不夠的。嚴格地說,必須具備解脫的經驗和能力。最起碼,也應了知解脫原理。否則,何以為眾生嚮導?如果自己尚且是不辨東西的盲人,卻要引領大眾走上一條佈滿荊棘、岔路、障礙的陌生山道,不過是匹夫之勇,是於人於己皆無利益的愚癡行為,決非佛陀所提倡。所以,在修習菩提心之前,首先要發起出離心,修習解脫行。
所謂出離,就是願離娑婆。它的心行標準,是對輪迴的盛事不再有任何期盼,任何留戀。但在今天這個物質空前豐富的社會,人們已經製造太多麻醉身心的誘惑,使心耽於其中,難以自拔。所以,現代人雖然覺得很累,在壓力中不堪重負,但多半不會覺得太苦。因為隨時都有新的刺激來轉移痛苦,隨時都有物慾帶來短暫滿足淡化痛苦,使我們在貌似快樂的幻影中疲於奔命,在種種物慾的刺激下日漸麻木。其結果,就是逐步喪失對痛苦的感受能力。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們為什麼要去“自討苦吃”?為什麼要去感受那些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痛苦?須知,這種感受正是生命的保護機制。就像我們需要定時體檢,才能及早發現疾病,把握治療時機。同樣,唯有保持對痛苦的省察,才能找到痛苦之源,及時進行對治。否則,到病入膏肓時,一切都為時晚矣。
怎樣才能使我們從麻木中甦醒?這就需要時時念死無常,念輪迴苦。因為死亡是生命無法迴避的結局,而輪迴則是凡夫無法脫離的軌道。正視這一現實,我們才會知道,什麼才是對生命真正有價值的,什麼才是人生的當務之急。
【念死無常】
人們往往下意識地迴避死亡,不願想起,更不願提起,似乎這樣就能把死亡拋在腦後。事實上,我們逃得了嗎?那個與生俱來的死亡,究竟在哪裡等著我們?在《道次第》中,為我們提供了三個思考的角度。
第一,思維死王必來,任何法不能解決。從古至今,不論國王還是乞丐,也不論強者還是弱者,誰能逃脫這一結局?不必說過去的人,就是眼前這些鮮活的生命,這些會說會動、似乎有著無限能量的生命,不需要百年,也會到其他世界報到。在此期間,壽量無增而日減。如果把出生比做人生的起點,從來到世界的剎那起,我們時刻都在走向死亡這個終點。每度過一天,每增加一歲,都是在向終點靠攏。換言之,剩餘時間也在隨之減少,正如《法句經》所說的那樣:“是日已過,命則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第二,思維死期無定。當我們健康活著的時候,總以為生命會很強健,很長久。其實,人命不過是在呼吸間,一口氣不來,轉息就是來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每一次呼吸時,都有人停止了呼吸;我們每一次心跳時,都有人停止了心跳。其中有壽盡而終者,也有許多夭折和橫死者。所以,即使我們現在年輕健康,似乎有漫長的人生可以享受,但誰也無法保證明天會發生什麼,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實上,死神隨時都在我們身邊等候,隨時都可能不請自來。
第三,思維死時除佛法外餘皆無益。當死亡到來,我們現在所執著的家庭、地位、財富,哪一樣可以產生作用?我們可以因為家庭和睦就不死嗎?可以因為財力雄厚就不死嗎?可以因為身居高位就不死嗎?事實上,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與死神進行交易。不僅如此,這一切反而會使我們生起諸般不捨,帶來更多痛苦。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擁有的越多,執著也就越多,而這種擁有和執著又將成為臨終前的障礙。一方面是對曾經擁有的留戀,一方面是對失去一切的恐懼,但死神不會因為我們留戀或恐懼就網開一面。更糟糕的是,在這樣的留戀和恐懼中,往往會使人失去提起正念的最後機會。結果,在萬般無奈中隨業流轉。
時時從以上三個角度憶念死亡,就會認識到世間的無常虛幻,從而減少貪著,發心出離。所以說,念死是發起出離心的重要助緣。
【念輪迴苦】
有情在六道生生不息地流轉,頭出頭沒,無法自主,充滿種種苦痛。在佛典中,主要概括為八苦和六苦。倘能透徹輪迴本質,我們就不會被它顯現的種種華麗假象所迷惑。所以,輪迴苦也是需要反复思維的。
八苦,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怨憎會苦、五蘊熾盛苦。首先,是對生老病死無法自主。自從我們隨業力投生世間的那天開始,就日復一日地為這個身體忙碌著,餓了張羅吃,冷了張羅穿。不想老,卻老之將至;不想病,卻疾病纏身;不想死,卻不得不死。哪一樣不是事與願違?哪一樣是我們願意看到的結果?除了身體負擔外,相愛的人天各一方(愛別離),討厭的人冤家路窄(怨憎會),希求的一切無法得到(求不得),這些苦楚,都是我們曾經經歷、正在經歷和將要經歷的。即使我們與世隔絕,內心一樣可以製造煩惱,即五蘊熾盛苦。為什麼人們在滿足生存所需之外,仍在不停地忙著?其原因,就是因為內心的慾望太多,垃圾太多,情緒太多,使身心處在不由自主的躁動中。
除了八苦以外,《親友書》還將輪迴苦總結為六點。
其一,為無有決定。在輪迴中,我們時而生天享樂,時而墮落地獄,什麼業力成熟了,就隨什麼業力投生,無法選擇,而又無可奈何。
其二,為不知滿足。眾生在無明慫恿下,不斷製造需求。尤其在今天,很多需求已被縱容得失去節制。為了滿足更多的需求,人們越發忙碌,也越發盲目,早已看不清這些需求的實質。為之付出最多精力的,往往不是生活所需,而是在社會唆使下產生的追求。換言之,我們消耗生命換來的,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仔細想想,這是多麼難以對等的交易啊。
其三和其四,為數數捨身、數數受生。我們害怕死亡,卻不斷經受生離死別,不斷在死亡和受生中輾轉。不想死的時候,由不得自己;不想去的地方,同樣由不得自己。不必說投生,即使現前選擇的職業,接觸的環境,也往往是我們無力決定的。
其五,為數數高下,即地位忽高忽低,變化不定。在這種動盪和變化中,痛苦在所難免。
其六,為無伴之過。人們都害怕孤獨,所以要成家,要尋求感情慰藉。但當我們要離開這個世界時,從來都是一個人獨自上路。即使血脈相連的親人,也無法攜手同行。當然,如果彼此業緣深厚,未來還會繼續相遇。但在一定時期,必定是孑然一身,無人相伴的。
思維死亡無常和輪迴過患,不是為了讓我們陷入沮喪和痛苦中,而是為了提醒我們:現前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否則,就會處於習慣性的麻木中,以為可以這樣永遠過下去。一旦環境變化,痛苦就隨之而來。生活中時常可以看到,有些人事業做得熱火朝天,突然查出不治之症,於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因為我們一生都在為眼前諸事忙碌,卻從來沒有為必然到來的死亡做過任何準備,沒有為生命的歸宿做過任何安排。我們要知道,現前擁有的人身,才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如果不能發揮這一身份蘊涵的價值,不能將難得易失的人身用於修行,一旦死亡到來,就會繼續流轉,悔之晚矣。
2.菩提心是出離心的延伸和圓滿
作為菩薩行者,在生起出離心的基礎上,還要進一步發起菩提心,將希求解脫之心從個人擴大到一切眾生。所以說,不論我們發的是出離心還是菩提心,都是以成就解脫為目標,這是根本也是唯一的目標。並不是說,在解脫之外還有什麼更高、更究竟的解脫。
兩者的區別,只是在於所緣對象。出離心是定位於個人解脫,而菩提心則定位於一切眾生,是發願和眾生共同解脫。佛教認為,在究竟層面上,“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也就是說,個人與眾生是一體的,只是因為我們的錯誤設定,才產生了自他的分別,造成了彼此的對立。一旦放下這種錯誤設定,利他就會成為自覺而非違心的選擇,成為主動而非被動的行為。
從這個意義上說,菩提心就是出離心的延伸和圓滿。僅僅發起出離心,只能成就個人解脫。唯有與眾生共同出離,才能成就佛陀那樣悲智圓滿的品質。
願菩提心,就是我要幫助一切眾生出離輪迴的願望。對凡夫來說,這一願望並不容易生起。可以說,我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願望。當然,這不是說我們從未幫助過他人。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利他行為,或主動,或被動,區別只是在於所緣對象的多少。但不論我們願意幫助的範圍有多廣,都無法遍及一切,因為凡夫的心行基礎就是有限的,是充滿不平等的。
當我們面對眾生時,會有自他的分別,國家的分別,種族的分別,敵友的分別。我們會喜歡其中的一部分,也會討厭其中的另一部分,而對更大多數,則會視若無睹,沒有感覺。在這樣的心行基礎上,菩提心是難以生起的。就像播種需要良田一樣,我們也要營造與菩提種子相應的心靈環境,才能使之生根發芽,逐漸成熟。在《菩提道次第論》中,對菩提心的發起提供了兩條思路,一是七因果,二是自他相換。
1.七因果
七因果的修法,出自阿底峽尊者的《菩提道炬論》。所謂七因果,即發起菩提心的七個環節,分別是知母、念恩、報恩、修慈、修悲、增上意樂、發菩提心。這些步驟具有層層遞進的因果關係,引導我們對眾生生起平等悅意之心。所謂悅意,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好感。發菩提心的最大阻礙是什麼?就是覺得這個眾生和我沒有關係。眾生是眾生,我是我,他的痛苦乃至死活都與我無關。而對那些沒有好感的人,我們不但沒有利他之心,甚至會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在他們遭遇困難時幸災樂禍,拍手稱快,這是何等顛倒的行為啊。七因果的修行,就是幫助我們重新認識與眾生的關係。建立關係之後,才能逐步產生好感,進而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關於七因果的修習,主要可以從四個步驟進行。
第一步,思維舍,對一切眾生生起平等之心。
凡夫因為好惡取捨,總是處於不平等的狀態,即使心生慈悲,也是局部的,有選擇的。而菩提心是平等無別的,這就必須放下現有的好惡之心。因為這種好惡是來自內心的迷亂感覺,也是由種種業緣所決定。從輪迴眼光來看,往昔的六親眷屬,早已成為陌路。現前的親人朋友,也不過是由因緣際會走到一起。一旦緣分散盡,還會各奔東西,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實質。此外,某些好惡會和心情有關,心情舒暢時看誰都順眼,心情鬱悶時看誰都彆扭。某些好惡又和利益有關,因為共同的利益,我們會對某些人產生好感,一旦關係改變,感覺也會隨之變化。
認識到好惡之心的虛幻,我們就不應該執著於此,為之欺騙,為之左右。這種思維不僅要在座上修習,更要在座下運用。當我們以平等心看待一切眾生時,才能對治由好惡引起的貪嗔之心,進而長養佛菩薩那樣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第二步,思維一切有情如母,培養對眾生的好感。
七因果的修行,首先要將眾生視為生身母親。其實儒家也有類似的思想,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但現代人受唯物論影響,不易接受這一觀念,覺得母親只是唯一的那個,不可更改,不可替代,怎麼可能會與千千萬萬的眾生有關呢?但從佛法觀點來看,人與人的關係不僅在於今生,更來自無盡的輪迴。我覺得,六道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攪拌機,而我們就像充斥其中的小小沙礫。在輪轉不休的顛簸中,忽而聚合,忽而分離。所以,這種關係決不是一條家譜式的直線,而是錯綜複雜的,充滿無限的可能性,包括骨肉至親的可能性。如果能以這一心態看待眾生,見到所有人,乃至所有生命,都不會因為與己無關而心生隔閡。
形成這一觀念後,還需要不斷鞏固。一方面,每天有一定時間在座上觀想,使之形成定解;一方面,在生活中不斷運用,見到一切眾生時都提醒自己:這就是我在輪迴中失散已久的親人,現在終於相逢,我要盡己所能地幫助他們,使他們離苦得樂。當然,以我們目前的心行,將眾生視為母親確實存在困難,可能會覺得很勉強,可能需要努力說服自己。但這不是問題,因為所有觀念都是逐步培養起來的。關鍵在於,認可這一觀念並反復強化。
第三步,對如母有情生起念恩和報恩之心。
認識到眾生都曾是我們的母親,進而,還要思維母親的恩德。現代社會不重視孝道教育,這就使很多人不知念恩,從未想過母親究竟為我們付出多少。須知,沒有母親十月懷胎,辛勤哺育,我們就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更不可能長大成人。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離不開母親,哪怕以全部作為回報,也難與母親的生養之恩相對等。
此外,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觀想眾生恩德。因為我們不是孤立地生活在這個世界,需要父母養育,需要老師教導,長大成人後,依然離不開社會大眾的給予。否則,我們就要自己種田,自己織布,自己製造生活所需。僅僅是每天的衣食住行,我們就得到了眾生多少幫助,多少付出啊。所以說,每個眾生都是對我們有恩的人,是需要我們用感恩心回報的。
現代人比較注重“自我”的感受,而從佛法來看,這個“自我”無非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超級騙局。在這種感受的誤導下,人們很容易將自己和世界對立起來,甚至將每個人視為潛在的敵人,導致孤獨、自閉乃至抑鬱等心理疾病。如果換個角度,想著每個人都有恩於你,整個世界都在為你服務,那麼,看到任何人都不會覺得陌生。
所以我們要經常提醒自己,讓心時時安住於感恩中。一旦這種感覺模糊,還要通過觀察修進行強化。也就是思維眾生對我們的恩情,思維到感恩心生起,並安住其中。在此過程中,觀察修和安住修要輪番進行。通過觀察修調動感恩心,然後以安住修將之固定下來。開始修習期間,這種感覺不可能長時間安住,它會逐漸模糊,逐漸邊緣化,逐漸被其他心行取而代之,這就需要再次調動。在反復不斷的調動和固定中,心行才會逐步穩定下來,達到任運自如的程度。
當我們在座上生起感恩心之後,還要將這一心行延伸到座下,在實踐中不斷運用,使之得到鞏固和增長。從現象來看,我們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事實上,我們又是活在各自的世界,活在自己認識的世界。心態不同,觀察角度不同,所以我們眼中的世界也是各不相同的。倘能時時心懷感恩,就會生活在感恩的世界,生活在喜悅的世界。
第四步,思維如母有情於輪迴受苦而心生慈悲。
慈是予樂,悲是拔苦。慈悲心的生起,離不開平等、念恩和報恩的觀修。為什麼我們對眾生的痛苦漠不關心?多半都是因為覺得他們與己無關。如果是我們的父母至親在受苦時,還忍心視而不見嗎?還忍心不聞不問嗎?所以,這種關係的思考非常重要。我們需要思維如母有情正在輪迴中受苦,其中有身體的痛苦,有心靈的痛苦,也有身心的雙重煎熬。在重重無盡的痛苦中,他們都在避苦求樂。事實上,這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也是人類文明的動力。但因為人們對自身的認識不足,所以這種解決往往只能起到暫時的緩解作用,難以真正奏效。佛教所說的予樂和拔苦,不僅要給予眾生暫時的安樂,更要給予他們究竟的利益;不僅要解除眾生眼前的痛苦,更要解除造成這種痛苦的源頭。
我們要在座上思維眾生的痛苦,還要到座下去觀察,去醫院,去孤兒院,去貧民窟,去農貿市場,去無數眾生受苦的地方,直到對眾生之苦有切身感受,並將悲心激發出來,發願以利益眾生為使命。當慈悲達到這個程度,才算進入菩提心。如果只是偶爾看到什麼現象同情一下,嘆息一下,轉眼就丟到腦後,那離菩提心還有著很大的距離。因為菩提心是我要解救眾生、幫助眾生的高尚意願,並將這種意願作為今生不可推卸的責任。聲聞人也修慈悲喜捨,也在弘法度眾,為什麼他們發的還不是菩提心?原因就是缺乏這份擔當,這份舍我其誰的勇猛。
其實,每個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悲憫心,但我們的悲心是狹隘的,有等級的,是隨關係親疏和個人好惡而有分別的。但在佛菩薩的境界中,沒有一個眾生是他們不願利益的,也沒有一個眾生不是他們慈悲的對象。宇宙有多大,法界有多大,佛菩薩的慈悲就有多大。這樣的慈悲是建立在空性基礎上,所以才能遍一切時,一切處。怎樣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就需要不斷打開心量,從心裡裝著自己,裝著個別人,到百十人,再到千萬人;從裝進喜歡的人,到沒關係的人,再到討厭的人;從裝進人類,再到所有動物,最終是一切有情。
這種擴大,同時也在撤除我執的狹隘設定。世間所有界限都是人為的,正是這些設定,將可以包容太虛的心分割成有限的狹小空間。有了設定,還會進一步帶來對立,製造衝突乃至戰爭。世間所有的矛盾,都是這種自我設定的結果。修行所要做的,就是將這些設定一一撤除,恢復心的本來,恢復心的無限。所以,歷代祖師都把《行願品》作為修習菩提心的前行,因為其中講述的觀修原理是以虛空為對象,以法界為所緣。由此,可以直接模擬佛菩薩的心行特徵。
慈悲和菩提心是相輔相成的,正如《普賢行願品》所說的那樣:“諸佛菩薩以大悲心而為體故,因於眾生而起大悲,因大悲生菩提心,因菩提心成等正覺。”什麼是諸佛菩薩的體?什麼是諸佛菩薩的生命品質?正是無限的、遍及一切眾生的大悲。在這個基礎上,才能進一步生起菩提心。而從另一方面來說,菩提心又能使悲憫心無限擴大,最終成就佛菩薩那樣的圓滿大悲。
2.自他相換
自他相換的修法,出自寂天菩薩的《入菩薩行論》,也就是將愛著自己的心轉向眾生,將捨棄眾生的心轉向自我。因為在發菩提心、修利他行的過程中,最大的阻礙不是其他,正是那個根深蒂固而又有著種種詭計的我執。自他相換,恰是直接對治我執的殊勝法門。
我們有一點小小病痛時都覺得難以忍受,如臨大敵,但對眾生的死活卻置之度外。因為我們只在乎自己,只覺得自己重要。這種自我的重要感,就是我執。當這顆心被自我佔據全部空間時,對眾生自然是關閉的,是無法相應的。那樣的話,怎麼可能體會他們的感受?怎麼可能與之同甘共苦?而菩提心的修行是要利益一切眾生,這就必須摧毀我執,將眾生納入心中,切身感受他們的喜怒哀樂,感受他們的真正需求。關於自他相換的修行,也可以從四個步驟進行。
第一步,思維自他平等,化解彼此分別。
這是修習七因果的前提。如果有強烈的自他對立之心,便無法修習平等的慈悲。所以,我們首先要認識到,所謂的自和他只是人為設定,是我們附加的標籤。在本質上,我們和一切眾生都是平等的,無分別的。具備這一心行基礎上,才有可能修習廣大的慈悲。
第二步,思維我執的種種過患,從而對治串習。
眾生時時都在關注自己,在乎自己,但這種感覺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們的心因為這種在乎寧靜了嗎?我們的生活因為這種在乎幸福了嗎?我們只在乎自己,同樣的,別人也只在乎他的感覺。如果每個人都執著於自我感覺,那麼,感覺和感覺就會出現衝突,造成對立。
所以說,我執是一切煩惱的根源。因為我喜歡,所以要佔有;因為我討厭,所以要抗拒,這就使我們總是徘徊在愛嗔和由此帶來的痛苦之中。同時,我執還會造就我慢等種種習氣,總覺得自己勝人一籌,擺出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姿態。這樣的人,人們肯定不願與之交往,不利於和諧人際關係的建立。此外,我執還會導致不擇手段的行為,為了維護個人利益,不惜損害他人,造作惡行。可以說,我執是世間一切不良行為乃至犯罪的根源。
可能有人會說:如果我不愛自己,不在乎自己,怎麼過日子呢?事實上,沒有我執,並不影響你吃飯,不影響你走路,也不影響你和別人交往,一切仍可正常進行,但生活卻會因此變得簡單,變得健康。相反,一旦加上“自我”這個烙印,所有事情都會變得複雜而扭曲,讓我們患得患失,總怕這個“我”吃了虧,上了當。
那麼,我們所愛的這個“自我”,這個讓我們處心積慮為之效力的“自我”究竟是什麼呢?其實多數人並不了解。從佛法角度觀察,我們現有的生命體是由五蘊和合而成,包括物質部分的色蘊和精神部分的受蘊、想蘊、行蘊、識蘊。其中,色身是由父母給予的遺傳基因加上飲食滋養而成。但從識去投胎的剎那開始,就把這些物質當做是“我”,然後執著不捨。我們現有的情緒和想法更非與生俱來,而是在成長過程中不斷積累的。所有這些原材料,哪一樣是屬於“我”,哪一樣具有固定不變的特質?
生命就相當於一個系統。我們總以為,系統中所有的表現都代表著“我”。當我們生氣時,就覺得是“我”在生氣。既然是這個不容侵犯的“我”在生氣,大有必要讓這個氣生得更強烈些,更持久些,更引人矚目些。當我們想要得到什麼,也不考慮這種願望是否健康,是否有益,只要是“我”想得到,就應該得到。而得到之後,又想著進一步超過別人,卻不考慮這種要求是否現實,是否有益。我們的很多不良情緒,就像心靈腫瘤一樣。當身體出現腫瘤時,我們會想方設法地尋醫問藥,積極治療。但心靈產生腫瘤時,我們卻往往熟視無睹,似乎那是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是合理而自然的存在。很多時候,我們還在為這個腫瘤提供養料,使之不斷發展,不斷壯大。
佛法所說的無我,就是幫助我們擺脫對“我”的錯誤執著。如果能以般若智慧進行觀照,就會發現,五蘊不過是因緣和合的一個工具,可以用它來工作,也可以用它來修道,用它來服務眾生,用它來成就世出世間一切功德。為了更好地使用這個工具,就要及時排除系統出現的一切故障,包括身體的,也包括心理的,才能使之發揮最佳性能。但很多人卻因為使用不當,反而淪為工具的奴才,被“自我”的種種迷亂感覺所左右。修習無我,首先就要把這個系統當做客體看待。當念頭現起時,不是一頭扎入其中,而是將之作為觀察對象,就像你在看一本書,看一場電影,對起心動念都能了了分明,卻不陷入其中。那樣的人生,就會因放下而超然,因無住而自在。所以說,沒有我執一樣可以生活,而且可以過得更好。
第三步,思維愛他的利益,生起愛他之心。
或許有人會說:我憑什麼要愛別人?憑什麼要發菩提心?發心對我有什麼好處?這也是很多人不願利他的主要障礙。對於凡夫來說,利益是作出判斷和選擇的重要參照。帶來利益的事,不必提出要求,自然有人趨之若鶩;不能帶來利益的事,即使再三動員,也很難有人自覺完成。這就需要通過觀修來認識,愛護眾生究竟能為我們帶來什麼利益。一旦了解這些,愛他就會成為我們的主動選擇。就像那些投資者,為什麼會那麼心甘情願,甚至爭先恐後地付出?正是他們已經了解到,唯有暫時的付出,才能帶來更豐厚的回報。那麼,愛他究竟有哪些利益呢?
如果我們愛護眾生,就不會造作殺生、偷盜等種種惡業,避免由此帶來的不良後果。如果我們愛護眾生,就會修習布施、忍辱等種種善行,從而招感未來的快樂果報。如果我們愛護眾生,也能得到眾生的回報和幫助,由此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如果我們愛護眾生,對他人的成就由衷隨喜,而不是引發嫉妒、嗔恨等不良心態,就能時時歡喜,時時自在。如果我們真正把愛他和利他落實到心行,就能使慈悲與日俱增,最終成就佛菩薩那樣的品質,這是世間最大也最究竟的利益。
認識到關愛眾生的意義之後,還要讓心長久安住其中,並將這種狀態帶入生活。因為利他不是口號,不是說一說、想一想就能完成的,必須落實到行動中,才能使眾生由此得益。同時,使我們通過利他善行來鞏固慈心,長養悲願。
第四步,思維自他相換的利益,修習自他相換。
所謂自他相換,就是將我們現在珍愛和捨棄的對象進行轉換。通常,人們總是以愛著、在乎對著自己,以冷漠、捨棄對著眾生。菩提心的修行,是要將這份愛著自己的心,轉而愛護一切眾生;將捨棄眾生的心,轉而捨棄自我的重要感。換言之,就是把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和眾生進行交換,進行對調。
當然,這種交換並不容易進行。因為我們都有保護自己的本能,一旦觸及這種保護機制,我執會製造無數阻礙,有直接的抗拒,有間接的推脫,甚至會有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讓我們心安理得地繼續守衛“自我”的領土。怎樣才能進行對治?同樣需要從觀念進行調整,需要思考我執的過患,思考利他的好處。
《道次第》告訴我們:“我執是一切衰損之門,利他是一切功德之本。”世間一切罪惡、痛苦和煩惱,都是源於自私,源於對自我的錯誤執著;而一切利益、功德和快樂,都是源於利他,源於對眾生的無私幫助。生活中我們可以發現,越是在乎自己的人,越是活得不開心。因為他們永遠覺得自己在吃虧,覺得自己受了損失,覺得自己佔的便宜還不夠多。在這樣的思維怪圈中,怎麼可能快樂起來?反之,佛菩薩為什麼能成就無量功德?正是因為他們心中沒有自己,唯有眾生。有句話叫做“心底無私天地寬”,當我們放下“自我”的時候,並不會因此失去什麼,而是會擁有整個世界。
認識到我執過患和利他功德之後,我們難道還想繼續煩惱嗎?難道不想成就佛菩薩那樣的無量功德嗎?這就必須對心進行調整。一方面,將在乎對象鎖定為一切眾生,而不是那個被寵愛已久的“自我”。因為那種在乎只會為煩惱提供更多滋養,使之更堅實,更頑固。另一方面,則是將對眾生的冷漠轉向自己。這不是說,我們不再關心自己的身心健康,而是不再理會“自我”的種種詭計和要求,不讓它有可乘之機,不讓它有發展壯大的食糧。久而久之,這個得不到養分的“自我”就會逐漸萎縮,不再有興風作浪的能量。
自他相換的修行,是從正反兩方面來摧毀我執。因為我執和利他是兩個此消彼長的對手。當我執強盛時,就很難提起利他之心。反之,當我們全身心地利他時,我執就沒有什麼出場機會了。所以,在印度和西藏的修行傳統中,都很重視自他相換的修行。除了座上觀修之外,我們更要在座下付諸實踐。把這個五蘊色身當做難得易失的利他工具,用來廣行六度,利益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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