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四時之外─*朱良志* (来源:搜狐 日期:2017-09-27)
“中國人有獨特的時間觀,我們在過程中看待生命,生命是一綿延的流,綿綿不絕,以時間統空間,世間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活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還有一種超越的思想,即所謂「榮落在四時之外」,就是懸隔時間,截斷時間之流,撕開時間之皮,到流動時間的背後,去把握生命的真實,拷問永恆的意義,思考存在的價值。它是中國哲學內在超越思想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中國美學中極富價值的思想。”
朱良志(1955年-),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美學教研室主任。
1982年,畢業於安徽師範大學中文系並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晉升為教授,曾任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1999年至今,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四時之外:第一篇─*撕開時間之皮*─*朱良志*
不為時使,是中國藝術形上思考中的重要內容。董其昌說:“趙州云: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時辰中莫欺自己之論。此亦吾教中不為時使者。”董其昌這段藝術哲思,受到禪宗趙州大師的啟發。有一位弟子問趙州大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說:“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問那個時?”有人說,趙州說出的話像金子一樣閃光,這句話就閃爍著金子的光輝。在趙州看來,一般人為時間(十二時辰)所驅使,而他是驅使時間的人。他如何驅使時間?他不是淡忘時間、控制時間,而是超然於世界之外,過去、現在、未來,佛學稱為三際,就像他的諡號(真際)所顯示的那樣,他要建立一種真實的時間觀,追求一種生命的“真際”。這樣的時間觀以超越具體時間為起點,以歸複生命之本為旨歸。
劉禹錫《聽琴》詩云:“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秋堂境寂夜方半,雲去蒼梧湘水深。”琴聲由琴出,聽琴不在琴;超越這空間的琴,超越執著琴聲的自我,融入無邊的蒼莽,讓琴聲匯入靜寂夜晚的天籟之中,故聽琴不在琴聲。而夜將半,露初涼,心隨琴聲去,意伴妙悟長,此刻時間隱去,如同隱入這靜寂的夜晚,沒有了“聽時心”,只留下眼前永恆的此刻,只見得當下的淡雲卷舒、蒼梧森森、湘水深深。詩中所說的“真僧不見聽時心”,就是對時間的超越,在此在把握永恆。
“意氣不從天地得,英雄豈藉四時推”,這是禪門一幅有名的對聯。禪宗認為,要做一個“英雄”——一個真實的、本然的人,就必須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不要匍匐在萬物之下、他人之下、既成的理念之下,更不要匍匐在欲望之下,要斬斷時空的糾纏,從而高臥橫眠得自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才是真英雄。
時間性存在意味著一種表像的存在。對於中國藝術來說,藝術家不要做世界的陳述者,那是一種為時間所驅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發現者,即超然於時間之外的真實存在者。藝術的主要功能在於“發現”,而不在於記錄。在常人的意念中,時間是無可置疑的,我們人人都有一顆聽時心。但中國哲學和藝術卻對時間產生懷疑。我們早已習慣於過去、現在、未來一維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來、陰慘陽舒的四季流變,徜徉於日月相替、朝昏相參的生命過程。但對於趙州,對於中國很多藝術家來說,這些都是慣常的思維,正因這種意念根深蒂固,所以人們很容易被時間所驅使、所碾壓,成為時間的奴隸。人們用時間的眼去認識世界,世界的真實意義從人們的心靈中不知不覺遁去了。
時間性存在是一種情理的存在。在時間的帷幕上,映現的是人具體活動的場景,承載的是說不盡的愛恨情仇,時間意味著秩序、目的、欲望、知識等等,時間意味著無限的一地雞毛,時間也意味說不完的佔有和缺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淒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時間記載了人們多少遺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中國藝術要撕開時間之皮,走到時間的背後,去尋找自我性靈的永恆安頓,擺脫時間性存在所帶來的性靈痛苦。
中國畫學中有“時史”的說法。清戴熙說:“西風蕭瑟,林影參差,小立籬根,使人肌骨俱爽。時史作秋樹,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寫之,覺葉葉梢梢,別饒秋意。”這則畫跋涉及兩種看世界的方法:一是“時史”之法。時史,就是世界的敍述者;一是對時史的超越。關於“時史”,畫史上多有所論。惲南田評董其昌畫說:“思翁善寫寒林,最得靈秀勁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飛白。妙合神解,非時史所知。”“時史”難以理解董思白處理寒林的秀逸高遠之法。南田評當時二畫人說:“吾友唐子匹士,與予皆研思山水寫生。而匹士于蒲塘菡萏,遊魚萍影,尤得神趣。此圖成,呼予遊賞,因借懸榻上。若身在西湖香霧中,濯魄冰壺,遂忘炎暑之灼體也。其經營花葉,佈置根莖,直以造化為師,非時史碌碌抹綠塗紅者所能窺見。”“以王郎之勁筆,乃與世俗時史並傳。”醇士和南田所說的“時史”就是元明人所說的“畫史”,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張伯雨題元鎮畫云:無畫史縱橫習氣。”
“時史”(或曰“畫史”),是受時間限制的藝術家,他以寫實的方式來表達,只能“碌碌抹綠塗紅”,不能超越物象,發現世界背後的真實。以寫實為根本之法,即使畫得再像,那也只是一個表面的真實,這樣的創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畫者,而不是世界的發現者。在南田、醇士等藝術家看來,時史之人不能“妙合神解”——以心靈穿透世界的表像,契合大化的精神。他們有縱橫之氣,無天真幽淡之懷,斤斤於求似,念念於知識,時時不忘目的,處處隱藏鬥心。非時史的思維,是一種別樣的胸次,它撕開時間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層的脈動。時史,所重在史,而藝術家所重在詩。沒有詩,則沒有藝術。真正的藝術不是陳述這個世界出現了什麼,而是超越世界之表相,揭示世界背後隱藏的生命真實。藝術的關鍵在揭示。詩是藝術家唯一的語言。
我們看醇士的兩則題畫跋:“青山不語,空亭無人,西風滿林,時作吟嘯,幽絕處,正恐索解人不得。”醇士似乎以手輕輕地撕開時間,為我們展現一個幽絕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青山不語,空亭無人,偶爾風吹長林,作漫天的吟嘯。無限的青山,空闊的原疇,在空亭中吞吐。他又說:“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刹,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無人,一片寂靜,在幽寂中,但見得荒林古刹,兀然而立;而在渺遠的天幕下,偶見一鳥盤空,片帆閃動,正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悠然顯現。在這裏,超越了空間,喧囂的世界遠去,敻絕的世界象徵人超然孑立的情懷。時間也被凝固,古木參差,古刹儼然,將人的心理拉向莽遠的荒古。當下和莽古構成巨大的空白地帶,通過古“榨取”人對現在的執著,否定現在時間的虛幻性,通過當下的直覺和渺遠的過去照面,當下和遠 古畫面的重疊,創造一種永恆就在當下、當下即是永恆的心靈體驗。“使人意豁”的“豁”是明亮,人的心靈在當下永恆的頓悟中一時明亮起來,從“無明”走向“明”,從物我了不相類的“寂”走向天樂自呈、天機鼓吹的境界。
醇士所描寫的“幽絕處”,乃是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可用佛學香象渡河截斷眾流來比之。醇士的這個世界是“迥絕”的,“迥”說其遠,是對“時史”的超越;“絕”說其斷,斷的是一切外在的拘限。藝術的“迥絕處”,就是截斷眾流。它包括兩方面,一是從空間上說的孤。孤和群相對,在中國哲學看來,群是人的看法,世界的聯繫性存在於人的意識之中,世界本身並沒覺得與他物有聯繫,世界的本來面目就是孤。當然這孤並非孤獨感,人的孤獨感,出自人有所依待,但世界本身卻沒有這樣的依待,它的孤是孤迥特立,而不是孤獨感。二是時間上的截斷,沒有了時間之流,三際已破,靜和寂就是截斷時間後所產生的心理感受。靜表面上與喧鬧相對,而所謂歸根曰靜,意思是,在生命的深層,有永恆的寧靜。
靜是一種超越的感覺。在寧靜中,懸隔了世界的喧鬧,懸隔了物質的誘惑,懸隔了悲欣的感受,所謂靜絕塵氛,將自己和人活動的欲望世界隔開。歸根曰靜的思想說明:我們在靜中體味到本真世界,獲得了終極的意義,在心靈的懸隔之中完成了形上的超越;從林林總總的表像中撤身,在這裏和永恆照面。而永恆是一點也不玄妙的事。永恆就是放下心來,與萬物同在。關於寂,空寂,寂寥,寂寞,死寂,沒有聲響的寂寥,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其實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無聽世俗之音的耳朵,世界照樣是花開花落,雲起雲收。我們似乎寂寞,但這寂寞就如同上面所說的孤獨一樣,它與凡常的寂寞完全不同。
凡常的寂寞,是一種無所著落感,寂寞是尋找一種安頓的家園,寂寞是沒有安慰的空茫世界,忽然如置於荒天迥地之中,突然間面對地老天荒,寂寞就如同那個在古道西風中徘徊的遊子。寂寞是有所求,有所往,有目的地,有那個微弱的燈光映照著的家等待著。這樣的寂寞是表像的。而在懸隔時間之後,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這寂寥不是心中有所期待需要安慰,不是心中有目的地需要跋涉,這就是終極的家園,在這家園中似乎撇開了一切安慰和照顧,它是無所等待、無所安慰的,是一個永恆的定在,一個絕對的著落,是生命的永恆錨點。所以這寂寞,空空落落,卻給人帶來絕對的平和。正因此,寂寞之靜,為中國藝術家喜愛,南田有所謂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著想,寂寞之境,為藝之極靜。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就是一種寂寞。一丸冷月,高掛天空,就是寂寞。皚皚白雪,綿延無盡,就是寂寞。
無住哲學,是中唐以來影響中國藝術最為深遠的哲學觀念之一。無住哲學一方面強調隨物遷化,另方面強調不粘不滯。在佛教,時間沒有實在性,故要超越。龍樹中觀八不有“不來亦不去,不生亦不滅”之說,強調無生法忍的思想。《維摩詰經》說:“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後際不去,今則不住。”三際皆斷,超越時間。又說:“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一切法相,忽生忽滅,刹那刹那,都無暫住,都無定在,如夢如幻,如忽然電擊,瞬間即過,無一絲停息。念念相住,則落時間羅網;一念不生,故而不住。
《金剛經》也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僧肇注雲:“過去已滅,未來未起,現在虛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心法本來沒有住處,所以時間也沒有實在性。《金剛經》解釋什麼叫“如來”頗有意思:“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來就是一種不沾滯于時空的無住心態。《壇經》更是以“無住”為立經之本,由此闡釋它的無生法忍哲學。在禪宗看來,時間並沒有動,而是“仁者心動”,才會有時間流動的感覺。心中感到時間流動,就是為時間所使,就是時間的奴隸。不逐四時凋,“性”才能自在顯現。禪宗中有一個智門蓮花的公案,有人問北宋雲門宗僧人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說:“蓮花。”這僧又問道:“出水後如何?”智門說:“荷葉。”未出是過去,已出是現在,未出是隱,已出是顯,隱即顯,顯即隱,即現在即過去,自性並沒有改變,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只是幻象。
在中國哲學中,超越時間,是克服人類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徑。超越時間,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莊子哲學中,人是在“轉徙之徒”中掙扎的群類,“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這是人無法擺脫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靈的平衡,惟有“解其天韜,墮其天袠”——其實就是解除人的物質性,解除時空的限制。
人生短暫,轉瞬即逝,如白駒過隙,似飛鳥過目,是風中的燭光,倏忽熄滅;是葉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際飄來的一粒塵土,轉眼不見;衰朽就在眼前,毀滅勢所必然,世界留給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無限的沉寂,人生無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終結。人與那個將自我生命推向終極的力量之間奮力迴旋,這場力量懸殊的角逐最終以人的失敗而告終,人的悲壯的企慕化為碎片在西風中蕭瑟。與其痛苦而無望的掙扎,還不如忘卻營營,所以在莊禪哲學中,消解時間的壓迫給人帶來的痛苦則成了主旋律。
陶淵明說,人“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感士不遇賦》),時間無情地“擲人去”,宇宙多麼廣闊,時間無際,但留給人的是這樣的短暫(“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作為時間的棄兒,人生“流幻百年中”。他說:“黃唐莫逮,慨獨在餘”,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人不可能與時間賽跑,無限也不可在外在的追求中獲得,那麼,就在當下,就在此頃,就在具體的生存參與之中,實現永恆吧。“即事如已高,何必昇華嵩”,至高的理想就在當下的平凡參與之中,就在此刻的領悟之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無生亦無死,此之謂永恆。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時間一刻不停地流淌,亙古如斯,而時間背後隱藏的不變因素同樣亙古如常。它是永恆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櫻桃一年一年地紅,芭蕉一度一度地綠。沈周題畫詩所謂“榮枯過眼無根蒂,戲寫庭前一樹蕉”。天地自其變者觀之,萬物無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變者觀之,山川無盡,天地永恆,春來草自青,秋至葉自紅。中國藝術理論認為,與其說關心外在的流動,倒不如說更關心恒常如斯的內在事實。對永恆的追求是中國藝術的一大特色。這永恆感是自然節律背後的聲音,這聲音,只有詩人之耳才能聽到。
─四時之外:第二篇─*剎那永恆*─*朱良志*
蘇州滄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題有一幅對聯:「未知明年在何處,不可一日無此君。」亭子不大,景緻也無特別之處,但這幅對聯卻令人難忘,只是覺得放在這優雅的處所,格調似過於冷峻。前句是中國詩詞中常見的感嘆,如歐陽修《浪淘沙》詞:「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是代未來預想,今年很好,當下很好,但來日如何,明年如何?明年不知流轉於何處,時間轉瞬即逝,人是未來宴席的永遠缺席者。后一句引東晉王徽之對竹子的感嘆,強調當下此在的感受。兩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邏輯,正因為我們無法把握未來,正因為必將缺席,我們更應該珍惜這當下的人生盛宴。這幅對聯有無奈,但更有驚悟。中國藝術強調,時間、空間帶給我們的是拘限,超越時空,領略當下的圓融。這裡含有中國人剎那永恆的思考。
禪家以「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為妙悟的最高境界,一個悟道者,在一個靜寂的夜晚,享受山間之清風、湖上之明月,由當下所見一月,想到萬里長空,天下是是處處,都由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來,無數人登斯山、登斯樓、望斯月,月還是以前的月,山還是以前的山,江湖還是以前的江湖。萬古的時間和此頃,無限的長空和此在,就這樣交織到一起。這裡不是做短長之比、大小之較,也不是強調聯想的廣泛和豐富,而是在渺小和無垠、短暫和綿久之間流轉,作時空的遁逃。強調妙悟就在當下的事實。
被聞一多稱為「泄露了天機」的劉希夷的《代白頭翁》詩云:「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詩中表達了在如水的時光中如何抓住一些影象的思考。張若虛以他妙絕人寰的千古叩問震撼著人們的心扉:「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而李白一首《把酒問月》傳達了更為放蕩的思考:「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今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應如此。」這些天才詩人幾乎是在神秘的穎悟中,和合物我,齊同古今,萬古同一時,古今共明月。雖短暫並無局限,雖脆弱但並不能隨意摧毀,雖渺小並無缺憾,詩人們在超越中佔有了無限,與過去晤談,與未來商兌。正像沈周詩中所說的:「天地有此亭,萬古有此月,一月照天地,萬物輝光發。不特為亭來,月亦無所私。」(《題天池亭月圖》)在穎悟中頓入了永恆。
《二十四詩品·洗鍊》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人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這兩句是互文,表面的意思是,今日所見之流水、水中之明月,就是亘古以前的流水明月。這是放到永恆處思考當下。而另一層意是,過去之流水明月,就在今日此頃我的觀照中,就在我的目前呈現,這是強調永恆就在當下。這裡突現的正是瞬間永恆的思想。
瞬間永恆是禪宗最深刻的秘密之一,也是中國藝術的秘密之一。「萬古江山在目前」,大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就在此刻所見的十五圓月。明代心學家陳白沙說:「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東山月出時,我在觀溟處。」[vi]關鍵在於「我在」,此在並不因為過去而失去意義,目前不因為廣遠而喪失可觀之處,此頃我在此處,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圓滿而無缺憾,「我在」,世界因而有意義。
松尾芭蕉的詩寫得清新雅凈,意味幽永,他的一首俳句道:「蛙躍古池中,靜瀦傳清響。」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風之濫觴,以此作為辭世可也」。詩人筆下的池子,是亘古如斯的靜靜古池,青蛙的一躍,打破了千年的寧靜,這一躍,就是一個頓悟,一個此在此頃的頓悟。在短暫的片刻撕破俗世的時間之網,進入絕對的無時間的永恆中。這一躍中的驚悟,是活潑的,在漣漪的蕩漾中,將現在的鮮活揉入到過去的幽深中去了。那布滿青苔的古池,就是萬古之長空,那清新的蛙躍聲,就是一朝之風月。
我嘗模仿漢譯芭蕉詩:「當我細細看,呵,一棵薺花,開在籬牆邊」(順便說一句,這譯文真好),將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戲改為:「在東籬下採菊,悠然無意間,呵,我見到了南山。」陶淵明這句詩其實表現的就是這樣的驚悟,在時間突圍成功之後的驚悟。宋代臨濟僧人道燦將其改為:「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無限的時間都凝聚於當下重九的片刻,浩浩的宇宙都歸於此在的東籬。無限和永恆在此消失了,這也是芭蕉的思路。
在禪宗中,剎那被用為覺悟的片刻,慧能說:「西方剎那間目前便見。」西方就在剎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剎那間,並非形容妙悟時間的短暫。在禪宗以及深受禪宗影響的中國藝術理論看來,一切時間虛妄不實,妙悟就是擺脫時間的束縛,而進入到無時間的境界中。所謂「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則是無時間的境界。剎那在這裡是一個「臨界點」,是時間和非時間的界限,是由有時間的感覺進入到無時間直覺的一個「時機」。迷則累世劫,悟則剎那間。
妙悟中剎那和一般的時間有根本的區別,一般時間是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個時間段落,是具體時間。但在妙悟中,剎那卻不具有這種特點,它雖然可以聯繫過去,但絕不聯繫未來,它是一個「現在」,是將要透入法界的「現在」,是將要進入無時間的「現在」。因為悟入的境界是不二的,絕對的,非時非空的。所以,剎那是由有時間到無時間的分界點。石濤說「在臨時間定」,這個 「臨時間」,就是時間的臨界點。所以,禪宗中說妙悟,是在「剎那間截斷」,在忽然的妙悟中,放棄對虛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關注,放棄起於一念的可能性。剎那的意思在截斷。可見,剎那永恆,並非於短時間中把握綿長的時間,在妙悟中,沒有剎那,也沒有永恆,因為沒有了時間。在剎那間見永恆,就是超越時間。
「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這是一句在禪門很有影響的表述。其意思是:一念一切念,一月一切月,一時一切時,剎那就是充滿,在時間空間上都沒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佛法無邊,真如無對,就在目前。臨濟義玄說:「有心解者,不離目前。」有僧問興善惟寬禪師:「道在何處」,惟寬說:「只在目前。」當下即可解會,西方只在目前。
瞬間就是永恆,當下就是全部。所謂當下,就是截斷時間,當下並不是通往過去和未來的窗口,當下就是全部,瞬間就是永恆。妙悟只在「目前」。「目前」就空間言。「目前」不同於眼前,「目前」並不是一個區別此處和彼處的概念,「目前」並不強調視覺中的感知。「目前」在當今學界常常被誤解為惟目所見,鮮活靈動。其實「目前」不是眼中所「見」,而是心中所「參」,它是直下參取的。萬象森羅在「目前」,並非等於在眼前看到了無限多樣的物。如果這樣理解,那麼人仍然沒有改變觀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對岸,沒有回到物之中。實際上,在「目前」中無「目」,也無「目」所見之前;無「目前」之空間。
在一念的超越中,無時間,無空間,故而也無當下,無目前,無無邊,無十世。剎那永恆,也就是沒有剎那,沒有永恆。目前便是無限,也就是沒有目前,沒有無限。因為,徹悟中,沒有時空的分際,一切如如;解除了一切量的分別,哪裡有時間的短長和空間的小大!
剎那永恆的境界,就是任由世界自在興現。在純粹體驗中,並非脫離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是即世界即妙悟。悟后,我們見到一個自在彰顯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感官過濾,也不在人的意識中呈現。水自流,花自飄,我也自在。世界並不「空」,只是我的念頭「空」,我不以我念去過濾世界,而是以「空」念去映照世界,這就是 「目前」,就是「當下」。由此在的證會,切斷時間上的糾纏和空間上的聯繫,直面活潑潑的感相,確立生活自身,看飛鳥,聽雞鳴,嗅野花之清香,賞飛流之濺落,……以自然之眼看,以自然之耳聽,如大梅法常以「蒲花柳絮」來說佛一樣,就是這麼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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