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力道極致猛烈的韓國電影，處理起女性議題，一樣不遑多讓，強度或是深度，一樣驚人地教人咋舌。讓兩位韓國母親揚威海外的電影，2007年李滄東導演的《密陽》，讓全度妍登上坎城影后，這是韓國影史上第一人；2010年奉俊昊導演的《非常母親》，則是讓年過半百的金慧子遠渡重洋地在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拿到了一個最佳女主角獎，這類美國影評人獎項一向只關照白人，亞洲演員被這樣獎勵，實屬難得。
能夠讓兩位女演員盡情在電影中發光發熱，除了本身演技的確精湛動人(或者說驚人)外，導演技法純熟，言之有物，更讓人稱道的是，編劇，這個台灣電影最缺乏的部分，他們在兩部電影所展現出乎意料的驚喜，看似遵循著某種片種進行，最後卻又急轉直下，然後直擣人性深處的黑暗，讓人低迴不已。
《非常母親》首先設下的前提是，一個獨自撫養弱智孩子的母親，當孩子被陷而捲入兇殺案時，她能夠依靠有限的資源與智識，幫孩子洗刷罪嫌嗎?
看似老梗，好萊塢一堆的劇情簡介都可看到類似的劇情，但編劇導演老神在在地利用這樣的錯覺，在母親心力交瘁，抽絲剝繭，層層揭露的同時，你以為孩子終於得以沉冤得雪，但最後以愛之名，逼得老母親痛下殺手，掩埋真相，但真相到底為何？誰是被害者還是加害者？所有的善與惡我們已經無法定論，而痛苦和罪惡也不是那跨下的一針，就能夠就此遺忘。母親最後驚恐地奪門而出，然後特寫窗內看似憨傻無辜的孩子臉龐，最後再配上頭尾呼應，鬼魅的手舞足蹈，母親的犧牲是奉獻，還是只是彌平對孩子愧疚的私慾。
《密陽》則是讓你以為講的是遭逢喪子之痛後，母親浴火重生的故事。這類故事影史搜尋出來，可能會有幾百筆的資料，但導演與編劇再度探索這類故事的可能與發展，讓重生的可能伴隨著強烈懷疑，也伴隨著無法猜測的上帝旨意。母親遭逢變故後，一幕幕用挑戰的眼光質疑上帝，一步步用決裂的舉動挑釁上天，也許藏著上帝意涵的秘密陽光無所不在，但未癒的傷痕與痛苦同樣無所不在，重生，談何容易？
兩齣戲的編劇和導演試圖在既定的類型中，重新發現故事新的可能與發展，也藉由母親所遭遇的困境，再度控訴政府與社會的無能與荒謬。《非常母親》中，遭逢冤獄的弱智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母親，警方與律師的勢利和愚昧，無疑是雪上加霜這個無奈的人生，也因此，當最後母親堅持探視另一個被汙衊的孩子時，面對無罪的面孔(只有她知道他無罪)，淪為幫兇的母親，再問到：你有母親嗎？對方搖搖頭後，終於潰堤般地泣不成聲，因為我兒還有我這個母親幫他洗脫遮掩罪行，但一無所有的你，只能任由風雨飄渺，任人欺凌。控訴，盡在不言中。
《密陽》中，只因忘卻了錢不露白的教訓，兒子慘遭綁架索款，求助無門下，只能赤手空拳地獨身面對惡毒的歹徒，但貪念早就生出魔爪，兒子的性命早就枉送，最後她只能恍如隔世般地坐在警車裡，恍惚地被帶向無情的河水認屍。於是，她一無所有，她無所依靠，什麼政府社會親人都是個屁，誰能了解她受的傷有多深多痛。
然後某一天，她遇到了神，神似乎讓她找到寬恕的方式，活下去的理由，她似乎有”神”可以依靠了。但她沒想到是，神卻早一步地原諒了應該是由她原諒的兇手，祂憑什麼？氣極敗壞的她，終究走火入魔，她要試探甚至拆穿代表上帝的一切。戲的最後，上帝仍舊再度試驗她，已經打定冷漠一切的母親，再度遇見了兇手的女兒，父親的罪過不應女兒扛，但無情的摧殘與報應已經在女兒那邊反射，但身為人母的她憐憫不自覺而生，但我不是已經打定主意要恨一輩子了嗎？
我喜歡《密陽》多過《非常母親》許多。喜歡全度妍的表演勝過金慧子，關鍵在導演。
李滄東的《密陽》和奉俊昊的《非常母親》都把女主角逼入絕境，強烈如同雲霄飛車的情緒轉折，讓全度妍和金慧子過足戲癮，但問題是，可能因為片種的關係，《非常母親》走得是心理驚悚的片型，一步步，一層層都是要逼著觀喘不過氣來，於是母親的表演必須張狂到大起大落，前頭的藥刀切手，或是水淹手指，或是認錯兒子，無非是要嚇死觀眾，也証明韓國電影玩弄類型的能耐絕對不輸好萊塢。而片中總是大雨磅礡，襯托雨下可憐又孤獨的金慧子，加上金慧子總是睜著一個大眼睛伺機而待驚恐的命容，也許和又哭又笑的高潮起伏相得映彰，但稍嫌刻意過頭了。
反觀《密陽》，導演前頭先細膩地鋪成全度妍和兒子安頓於新環境中的互動，不管是母子生活不易的苦楚，或是彼此相依的陪伴，雖有苦有樂，但至少也算豐足，因此當兒子遭逢不測，全度妍從極度慌亂到極度冰冷到極度哀傷，層次分明，讓人心痛，一場突然在家中看見兒子的幻影，錯認鄰人小孩的描寫，不僅真實可信，也讓觀者心都糾結了起來。(《非常母親》也有一場家中兒子錯認，但不僅邏輯不合理，大半夜跑來家中還裸著上身，故弄玄虛的氣氛只為了讓觀眾驚嚇罷了。)
但我還是由衷地佩服兩位女演員，看完《密陽》後，我情緒久久無法平復，仍舊打轉著片中所表達的控訴與省思，做一個觀者尚且如此，不知牽動全局的全度妍是怎樣在角色中打轉然後結束抽離，因為全然可信的表演，會怎樣影響著原本的生活與生命，這樣的擔心可見其表演之成功到位。而在DVD後附錄的拍攝現場訪談中，我們看到《非常母親》裡的金慧子，為了使情緒不受鏡位打斷影響，即使導演說戲時，也一直保持情緒，難怪在片中的張力如此強大，實在敬業。
韓國電影不僅在量上面超越台灣許多，質上面的精良也不容忽視，奉俊昊導演上一部電影《駭人怪物》與李滄東導演最新的作品《生命之詩》都有可觀之處，不僅賣座驚人，在韓國社會問題的反應上，有著可貴的深度與良心，值得台灣電影工作者好好地學習效法。
附註：今年2011台北金馬國際影展將有李滄東導演專題，放映了導演5部電影(包含《密陽》)，一次看遍，不容錯過，快去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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