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文：Hai Ting（Seia）
不知何時，佇立窗外的那棵老樹，來了一窩嬌客，成天鳴聲啁啾，好不熱鬧，惹得我那段時候往往天猶未亮，就被那群『早起的鳥兒』給喚醒，幾日來不得安寧後我終於決心探頭尋找他們的蹤影。趁著空時在窗子邊架起攝影用的器具，透過長鏡頭捕捉，我發現他們確切的所在地──在枝椏岔出樹幹的地方──那裡巧妙的牢牢卡著個巢穴，總共能看到兩隻鳥在那兒附近盤旋，我想大概是對新婚的夫妻。藉著不斷拉近焦距，可以更清晰觀察到他們細微的動作，振翅、理羽、進食、休憩…等等。
嬌小的頭傾靠著肩胛處斑斕鮮艷的鳥羽，那麼可愛的模樣使我忽而興了個念頭，想拉著兩個孩子把這群堂而皇之入住我家庭院的不速之客用簡單的圖片文字記錄下來，這麼棒又有趣的活教材，正好當作是一次自然的教學成長。主意打定，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我的兩個小孩，一聽到有的玩，長不大的小鬼頭個個興高采烈的舉雙手雙腳贊成。觀察工作在開始時並不很順利，那些天兩隻鳥兒都很焦躁，在窩裡的時間不長，也不好拍照片，我不明白是為什麼，猜想是甫才喬遷，對新環境還不大熟悉的緣故吧？直到那之後的一禮拜我才懂得原因，母鳥在一天清晨下了四顆橢圓青灰色的蛋，安放在巢穴內，上頭有些不規則的黑斑點。原來是為了繁衍後代而焦慮不安！下蛋後我們的紀錄工作開始變得有長進，也更有趣了些。
公鳥顯的也非常期待寶寶的到來，他飛到庭院更高的芒果樹上巡邏，我們也感染了這樣的氣氛，肅穆以待新生命的誕生。十九號，第一批幼鳥在眾人引頸期盼下破殼而出，眼睛都還沒張開，就伸長了脖子向母鳥爭寵，而幾顆頑固的不肯出來的，也都在二十號那天孵化而生。
雛鳥依賴心重，母鳥忙於照顧而疲態頻現，我心想那隻公的真是要不得啊！怎麼讓她獨自奔波張羅孩子們的食物呢？女性主義作祟，義憤填膺的拍了幾張公鳥恣意瀟灑的特寫，細細揣摩鳥兒的站姿，才感覺到似乎不是我所想的那樣，公鳥立在高枝上時總身體前傾，眼神銳利的警戒四方，稍有動靜，連忙就拍動翅膀飛回窩邊挨著，應該是為了保護一家子的安全吧？兩隻鳥兒各司其職，誰也落不得清閒，其實他也是深深的愛著並以他的方式護著他的孩子，一如那隻剛當上母親的母鳥。
不禁讓我想起我那寡言沉默的父親。
成長的過程，相較於母親溫柔的形像，父親總是扮黑臉的那個，小時後我跟哥哥怕他怕得不得了，總覺得父親要責罰我們，只要他臉一沉，天大的事我跟哥哥吭也不敢吭一聲。又是女孩子，天生跟媽媽親，父親在心底的輪廓是既威嚴又難以親近，是我們無法碰觸，只能仰望，不能平視，就像他立在太高的芒果樹枝頭；媽媽常笑我們欺善怕惡，就只敢欺負、爬到她這『弱』的上頭來，儘管我跟哥哥大喊冤枉，但對父親，我們還是不敢造次的。
根深柢固的觀念難以動搖，就算這幾年父親學習瑜珈跟佛理，在性情上轉變了許多，有事情，我跟哥哥還是先找媽媽。也許已經成為種習慣。
某天醒來，孩子們把觀察的結果告訴我，窩裡少了幾隻雛鳥，估計是被外面來的野貓給叼走了。我聽了很難過，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我看兩隻鳥焦急的團團轉，跟孩子商量以不驚動為前提，幫助那對年輕的鳥兒夫婦看管剩下的幼鳥，晚上時，我們偷偷把樹上的小巢移到屋子裡來，準備第二天在擺回去。
看著兩個孩子合力把鳥巢移回樹上，鳥兒們對人類是警戒陌生的，疑惑的看我們，怎麼一會兒擄走他的小寶貝、一會兒又送回來，他無法揣測我們的舉動，但冒著風險，還是飛過來想要照看、餵食自己的孩子。
猶記國小那年到同學家裡玩，卻被報上警局的事。
學校自然科學養了隻迷你雞，最後送到同學家──同學姓藍──就住在我家樓下不遠處，我想說離的近，下課沒說一聲就跑去看，回來時父親大發雷霆，我嚇的只管哭，母親在一旁給我求情，父親只是悶著不說話叫我跪著。黃昏時媽媽偷偷給我飯菜，說今天爸爸著急了整天，案子都報上去了，很擔心我，也捨不得我餓…那時候我不懂，疼我怎麼又要我跪呢？
父親深暗色的嘴角抿起來時有個特色，兩片唇瓣一旦密合，就成一長條的直線，加上眉眼間神色淡薄，面無表情，實在嚴肅的嚇人。他不常笑，即使笑了也不會維持太久，多半都是冷著臉。就是平常跟我們討論事情，態度也是一絲不苟，他一向都是這樣處理大小事，我沒見他慌亂過，除了那次。
感嘆『天下父母心』，當初漏看父親滿溢著擔心的眼神，此刻跟鳥兒重疊，我忽然就懂了，父親那極端深沉內斂的愛。其實父親雖然嚴格，從小卻也特別疼我，每當我有事，面子薄的他總不告訴我偷偷替我解決，我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那時不成熟的想法，他疼我，怎麼又要我跪呢？可我反面竟沒想到，他鐵定比我更痛啊！
就因為小時後調皮，常惹大人生氣，媽媽常說我讓人又愛又恨，尤其是父親。『這世界上爸爸比誰都疼你』，她這麼對我說。
我想父母，都是帶著最深切的期望，養育自己的孩子的吧？
幾個禮拜過去，僅存的雛鳥豐滿了羽毛，驕傲的神態好似穿上新衣的國王，我那時還沒料到意外來的這麼突然。電光火石的速度，那條大蛇不知在暗處匍伏多久，一股腦兒就衝上去啣住，我們都還來不及反應，毛剛長齊的小鳥兒就在我們眼前硬生生被拖走了。鳥夫婦死命的衝啊、撞啊，都救不回他們的孩子，那悲悽的啼叫跟不要命的衝撞，我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那時，父親母親也是這種心情嗎？擔心、焦慮、害怕、絕望…世界上所有最痛苦的情緒揉雜在一起嗎？
睇視鳥兒悲傷欲絕的側顏，凝望那雙空洞的眼神，我墮入冰涼的深淵，不孝如我既然也曾讓他們嚐過那種傷心的感覺。
有人說過，『父母的愛是種無私的精神』，此言真是不假，也唯讀父母對子女的愛，能做到此等不求回報的田地…我卻只會抱怨，不懂得珍惜。嘆口氣看著樹梢上失魂落魄的鳥兒夫婦，我對著遠處某個地方定格，沒有對焦就隨意按下快門。
我想，失去子女的父母，那份過度深濃的愛，將永遠也不知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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