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個月了,從去年年底開始就為著下一本散文集,構想著一個可以讓我專心耕讀的所在;而幸運的我,遇到了梧棲藝文協會的兩個老朋友──立任大哥與璇華姊他們願意提供「新活力工作室」讓我使用,那是位於梧棲老街的一間讓「新天地餐飲集團」發跡的老建築。是以,我便開始了從童綜合醫院復健回來吃過午飯,就揹起書包開著電動輪椅到「新活力工作室」過著耕讀的生活。
今年立委選舉投票日那天,我投完了票就一直待在「新活力工作室」,直到下午三點多,感覺肚子一直在跟我哭鬧,我才懶懶地收拾一下,在便利商店買了碗泡麵要回家吃。結果快到家時,遠遠看到家門口停放著兩台熟悉的車子,心裡嘀咕著今天是立委選舉投票日,家裡一定又喋喋不休討論著政治話題,那正是我跑來「新活力工作室」的原因之一。在那種任憑統派電視媒體洗腦播送的扭曲嘴臉之中,我實在無法把耳朵摀起來專注於書寫或閱讀的思考脈絡,當然逃離的主要原因是自己在家裡會東摸西摸,不然就是上MSN跟朋友哈啦。
是故,我打消了回家泡麵的念頭,轉個彎來到筒仔米糕店吃麵。許是投票日的原因吧,原本生意還不錯的筒仔米糕店又多了些返鄉客。我挑最裡面的桌位,以「人車一體」的技術將整台電動輪椅倒退塞進桌間,在旁的囡仔人看得眼睛張得像波霸珍珠那麼大!這時,身旁走來一個歐巴桑懶懶地問我要吃什麼?我說:「我欲食乾麵!」歐巴桑便又踱回門口的切仔擔,而正忙著敲打鐵筒仔使米糕倒扣入碗的工作人員抬起頭問歐巴桑我要吃什麼?歐巴桑用下巴勾向我這邊囁嚅著:「啞口欲吃乾麵!」
聽到「啞口欲吃乾麵」這六個字,當下有如一群烏鴉從頭殼頂飛過……,很想衝出去跟歐巴桑說:「我若是啞口;啊妳不就臭耳聾?要不然妳明明聽得懂我要吃的是乾麵,卻稱呼我為啞口?」我是阮母仔生我的時陣難產,腦部缺氧才傷了四肢的活動力與語言的發音系統,也就是醫學名詞上的「腦性痲痺症」。我不過是說話較不清楚而已,常聽我說話的人,可以與我溝通順暢;不常聽我說話的人,也可從上下文推敲,便知一二。
後來想了想,歐巴桑既然當我是啞口,那我衝出去為自己辯解,不也等於白費力氣嗎?哎呀……肚子都已經大腸告小腸了,就看在那碗飄漫著紅蔥酥香味的切仔麵上,低下頭,開始扒落去囉。
吃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驀然,好像被哆啦A夢的某種道具給定住似的,整個人怔在牆壁上的一幅掛匾。那是聖經的馬太福音第五章的三至十節,描述耶穌在靠近迦百農的山坡上教導百姓的講章。
剎時,我的頭殼頂彈出來幾個問號:老闆娘是基督徒嗎?這幅掛匾從前就在這裡嗎?還是最近才掛上去的?想著想著就想起老闆娘的原住民身份;想起幾年前曾聽人說老闆娘常吃老闆的拳頭母,因此和老闆分開的過往,而後老闆娘竟有辦法獨力撐持一間麵店,甚至晚近又在鄰鎮開了兩家分店;也想起當年老闆因為和老爸嘔氣,導致後來沒有繼續跟我們家交關豬肉的原因。
那是在我國中三年級,春天那時陣吧,由於我讀的是後段班,快畢業了也沒什麼課業壓力,爸媽盼望我「緊學行,卡要緊!」是以,三不五時就向學校請半天假,帶我到台中榮總給我的復健老師操練,當然有操就有效,記得我曾經被操到拄著拐杖走掉一百公尺,其間只休息三次。走到一個坎站之後,復健老師認為我一直無法突破的原因是我的腳後筋太緊。於是,他便跟我爸媽建議,介紹我去彰化秀傳醫院動鬆筋手術。
那是我第一次讓人執刀劃開了身體,爸媽免不了憂心,以是,在手術前也慎重塞了一個在台灣民間社會似乎約定俗成的紅包禮,給特地南下為我操刀的台大醫生。然而手術後,我在麻醉藥效該退去時,卻仍遲遲未醒來,整個醫療團隊開始乒乒乓乓;也開始互踢皮球,而爸媽顧不了去追問是誰出的差錯?整天哭天喊地的央求醫生一定要救我,只差沒下跪而已!於是,經過醫護人員數十小時的搶救;還有我爸我母和阿公阿嬤深情的呼喚,才合力從陰曹地府把我拉上來。事後才知道是麻醉醫師出岔,把麻醉藥劑下得太重了!雖然當時的我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少年家(唸小學時,爸媽為了讓大弟就近照顧我,因此我延後兩年才入學),但是我的體重只有三十公斤。
我甦醒不久的隔天早上,老媽在醫院照顧我,留下獨自在菜市仔做生意的老爸。而老爸為了趕來彰化看我,提早準備著餐廳與船舶日用品供應商需要的貨物,剛好彼時又是菜市仔早市的時陣,因此疏忽了久候在旁的筒仔米糕店老闆。於是,老闆按捺不住情緒,而老爸也回了嘴,兩人的口舌之快,從此在生意上不相往來。
記憶之河,麇至沓來……。
回過神,我又低下頭簌簌扒著那半碗麵,不過,心潮卻湧溢出阿嬤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有量才有福。
2008年1月22日.初稿
2009年2月24日.定稿
──刊載於2008年6月號 第6期《國家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