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來除了週末假日,每天早上開著電動輪椅到家居附近的醫院,在地下二樓的復健治療室做一些維持身體機能的運動,讓自己的四肢不至太快就萎縮,然後一邊和復健師朋友們嘻鬧聊天,已然成為生活中的一種樂趣兼具健身,只是別人是到健身房,而我在醫院。
今天要到醫院之前,家裡就有些事讓我操煩,到了復健治療室,幫我做治療的兩個復健老師都不在,一個去墾丁玩;一個上樓巡病房。我就麻煩一個我熟識又聽得懂我說話的阿姨幫我搬沙包和標靶,學習咱台灣之光王建民練習投球,雖然我不是台灣之光,好歹也稱得上是梧棲之光,至少我們梧棲鎮長秀哥還有我們教會的阿寶牧師都這麼叫我。
沙包「唰」的一聲,有的命中標靶的眼睛;有的偏向一旁騎健身腳踏車的阿嬤腳邊,我尷尬得要身旁聊天的阿姨再幫我喬一下位置,阿姨竟打趣的跟那個阿嬤說:「蔡文傑驚去丟到阿嬤啦!」結果阿嬤笑笑跟我說:「你若丟得到阿嬤,按呢我站在這兒給你丟,嘛袂曉緊!」我回報阿嬤一抹赧笑,就繼續將沙包奮力地丟出去。
後來沙包丟不到一半,我又想起家裡的事,不放心地溜到外面撥了手機給老媽,果不其然事情像一個人不慎滑落山崖,衣服卻意外讓樹枝給勾住,懸在那裡搖搖欲墜。按掉手機後,我內心像隻找不到旁人來搭救主人的小狗四處奔竄,彷彿就要衝口而出。那時剛好我的復健老師從樓上巡病房下來,我趕緊迎向前跟他說聲我有事要先離開,就先落跑衝向我常搭的那座透明電梯。
之前除去午餐巔峰時間之外,很容易等到的這座透明電梯,現在卻因為醫院把兩科病患較多的門診遷移下來我們這一樓,造成現在輪椅的班次很難等候。在我面前已經挨了三、四個人,待電梯門打開後,原先搭乘其內的幾個人看到我們這堆人,個個挺胸縮肚的退向角落,然後電梯外頭那三、四個人爭搶限量商品似的趕緊推擠進去,而我抱著應該還塞得下我這台電動輪椅的心態倒退而入。不料我和電動輪椅加起來快要一百五十公斤,惹得電梯載重警報器氣急敗壞在抗議,電梯角落的一對中年男女看到這副窘境,女的便跟那個男的說:我們坐下一班吧!然後十分艱辛卻故作無謂地從我們這堆沙丁魚裡推擠而出,害我尷尬得像一株含羞草趕緊低下頭來。
電梯內塞著一堆人,什麼氣味都有:臭汗酸味、清新的香水味、嘴裡呵出來的鹹菜味……。有人低著頭,有人盯著樓層的燈號發呆,一個在我前面進來的男生站在電梯門前幫大家按各自前往的樓層,兩個傳送阿姨笑嘻嘻的討論中午要吃哪一家鮭魚焗飯、哪一家牛肉麵?戴藍芽耳機的醫生喃喃跟電話彼端邀約下午要去哪裡打球,講完電話後,用下巴勾著對面那穿綠衣褲趿著藍白拖,憑靠在電梯扶手條的醫生問:今天ON幾刀啦?
電梯上升後,在地下一樓停了下來,門緩緩打開,一個手挽著破舊肥皂絲袋的阿婆往裡面探了探:「恁是欲轉去唷?」站在電梯門前那個男生拉高音量問阿婆:「你是欲去一樓唷?」阿婆怯怯地說:「我來看病看好啊!欲坐病院的車班轉去啦!」阿婆說完後,手扶著電梯門外的框板緩緩向後挪一步,嘴裡喃喃:「老歲仔人毋捌字,真淒慘哦……」站在電梯門前那個男生這才把手指頭從開門的按鈕放開。
電梯門緩緩關上後,我的內心海浪般拍打出許多問號:裡面這些人都聾了嗎?還是跟我一樣有語言障礙?為何沒有人願意跟阿婆說坐醫院專車的地方就是一樓。
在我內心仍舊起伏之際,一道道波光漸漸在透明電梯上方湧動,我們好似從幽暗海底倏然躍出水面。待電梯門一打開,靠近電梯出口的我趕緊先溜出來,而站在電梯門前那個男生和兩個傳送阿姨則緊跟在後。恍惚裡,我們像是從鯊魚的嘴邊掙脫出來的小魚;而整座醫院像隻張牙舞爪的大海怪。
2008年5月20日
──刊載於2009年1月號291期《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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