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頒獎典禮那天,柯羅莎颱風襲台,吳老師以《風大我愈欲行》開場,哈!順便幫我打書。
1
如果以生命的刻度而言,一九九○年是我生命裡一個縐褶處,在縐褶的陰影裡我遭受排擠、邊緣,終至我躲退到更深處。而今我很慶幸,因為我有機會躲退到那最深處,使得我原本貧瘠的肉體與心靈體魄皆被滋養得豐潤、圓美。
我始終記得一幅生命景象,景象底層彷彿佈滿了密密層層的神經,每當午夜夢迴不慎觸壓到無不抽痛不已……。那是一九九○年春天裡的一個午后,在我就讀的國中教室裡,媽媽搭著我的肩膀,撫慰啜泣不停的我那幅景象。
那天中午,在菜市場忙著做生意的媽媽,身上沾滿油垢的圍裙仍未脫掉,便趕忙帶了一盒鄰攤阿姨煮的水餃來學校要給我當午餐,還沒掀開便當盒蓋,我就急著將那張隱忍著啜泣寫的紙條遞給媽媽:「媽,我不要讀了……」
媽媽接過紙條後,一邊拍撫我抽搐的肩膀,邊忙著收拾我的書包。就此,我休學一學期。
原本燦亮年華的我,暫離了人生原應遵循的軌道,選擇一處支點避居。
而暫緩學業的原因是,我無法忍受同儕間對我的冷落與排擠,甚至污辱。原本我國中一年級的教室是在三樓,某日,校長看到阿公每日晨昏都得揹著行動不便的我上下樓梯很辛苦,於是徵求我父母同意,下學期便把我轉到位於一樓的班級。
離開了半年來相處得很自在,又時常熱心幫助我的那群同學,我和就學過程以來一路伴讀的大弟轉到了位於一樓的班級,起先他們對我這個半途轉進來的特殊同學,有些生疏;歷經一段時間,還是冷漠。上體育課時,他們並沒有像之前那班的同學們會揹我到操場觀看他們在活動。於是,每個禮拜的體育課等於我的自習課,常常我就趴在桌子上小憩,或者盯著被神格化的蔣介石的遺像發呆,一盯就是一堂課。一日,他們上完體育課回來,一位女同學著急地向班上同學說她的一枝鋼筆不見了!由於上堂課只有我一個人在教室,我遂成了眾人注目的嫌疑犯,於是,班長當下決定要檢查每一個同學的書包,最後,並無在班上任何同學的書包裡發現那枝鋼筆。而我講話不清楚,更無意去解釋我連一枝筆掉落在地上,都得等到下課時,有人不小心去踢到才會彎下腰幫我撿起,(當然,在之前那個班級,隨時都有人幫我撿起。)更遑論,我要怎麼靠自己走到離我座位數公尺遠的座位呢?事發過後,每每上體育課之前,同學們都會把自己認為較珍貴的物品帶在身邊,恍若認定那枝鋼筆就是我偷走似的,終於,我無法繼續待在這種氛圍裡了。
離開了學校,媽媽把我安排到當時與我們家來往得親近的三舅家,那兒離我家僅數公里,當地的田野景觀或韭菜園皆與我偏居的武鹿庄幾近相似。每天清早,媽媽要去菜市場做生意之前,會先繞去那裡把我交給舅舅,早晨去時舅媽若還沒起床,舅舅會先揹我到他們家樓上,舅舅以前開過自助餐店,樓上堆置著許多方型摺疊餐桌。初到不久的某日,舅舅突發奇想將那些餐桌並為兩排數公尺遠,教我以雙手扶桌子學習走路,當我來回走到背脊濕透時,遠方依稀飄來一股記憶裡熟悉的香味,原來是舅媽從樓下大氣吁吁地端了一碗撒上紅蔥頭的花生油拌麵線在前頭等着我,此刻,我便「三步作兩步行」顛顛晃晃地奔向就著衣袖拭汗,卻仍笑得整排假牙閃閃發亮的舅媽。而舅媽總是一口一口耐心地餵我,若是近午,舅媽忙著燒飯給家人吃,她便會以筷子將麵線捲成一團,讓我自己就著碗扒著吃,她則往返於廚事和我之間。中午,表姊從菜市場做生意回來時,我若還沒把那碗麵線吃完,在廚房的舅媽則會向表姊喊著:「順續給阮蔡董仔飼飼咧!」吃完麵線,表姊會再倒一碗從菜市場買回來的肉圓仔湯給我「續嘴尾……」很快地,原本我削瘦似猴的身材,被舅舅一家人養得肥滋滋,圓滾滾的,沒幾個月爆增了十公斤。
其實,初到舅舅家時,我每天總是巴望著傍晚的到來,像似走失的孩童,縮躲在牆角等待父母來尋回,因為彼時爸爸就會從家畜市場選購明天要賣的毛豬回來,而繞去舅舅那裡接我回家。
一段日子之後,我漸漸習慣了這裡的生活,並且喜愛;甚至時常央求爸媽讓我多待一會兒,就是為了要等待就讀國中三年級的表哥放學回來。年紀長我半年的表哥,身材卻長得比舅媽更高壯,他一回來即會抱著我騎上當時少年仔很風靡的機車「名流一百」一起去「軋車!」說是「軋車!」其實只是在舅舅家附近的田園農路之間兜逛而已,但由於那是我一整天唯一的「放風」時間,是以,心情格外馳騁、雀躍起來。若是到了韭黃的採收季節,望向遠方一壟一壟的韭黃畦,常會望見一對對夫妻;或者是父子檔正忙著將覆蓋其上的深色遮陽棚搬移上來,以備其後的採收。而回程繞經土地公廟折返向西時,地平線那顆橘紅彷彿為我這一天又圈下了一個圓美的句點。
2
在舅舅家,每天早上做完復健,舅舅會揹我下樓和他泡茶笑談,舅媽若忙完家事也會坐下來陪我們,她總是戲稱我:「蔡董仔你真好命!恁阿舅攏泡茶互你飲!」我羞赧地趕緊微傾啜一口舅舅端在我面前的茶,待金黃色茶湯入喉後,總把整個早晨帶得暖和而甘甜。偶爾,舅舅的朋友或舊鄰也會來找他閒談,話題不外乎圍繞著當時的政治與社會議題。
九○年代初期的臺灣雖已解嚴,實質上,言論自由仍然受高壓強權的國民政府所箝制。因此,舅舅和朋友們每每談到敏感的政治議題時,旁人時常噓聲提醒大嗓門的舅舅壓低聲響。
彼時,在聽聞裡,烙印在我年少的心靈至為深刻的是鄭南榕先生的自焚事件。縱使當時鄭南榕先生已經過世一年,但他主張臺灣獨立、捍衛言論自由的決心與行動。仍像一壺好酒般地在社會各個角落裡發酵、傳飲……。
後來,我在舅舅和他朋友的閒談中,聽汲到一些教科書上未曾提及的政治迫害,或與事實相悖的臺灣歷史事件,之後,我才逐漸地對這塊生養我長成的母土,產生了不一樣的認知和衝擊。像似一道道巨浪拍打在我的胸膛,帶來一片片的生機;也淘走了多年來因為不當的教育體制,所結積在我腦海裡恍若癌細胞般的思想。
就像當時僵化專橫的教育體制之下所強行灌輸的愛國思想,舉凡國語推行運動、校內班際歌唱比賽……等等。
令我印象至為深刻的是國語推行運動,說是推行國語運動,實則為矮化、貶抑學生們以母語交談。通常都是級任導師點名風紀股長執行「監聽」的任務,講一句台語,罰五塊錢繳交為班費,有些不甘被抓的同學則會幫風紀股長監聽,抓一次可在名單上的「正」字抵消一劃,規則以教室內外為界。每每等到週會,風紀股長公佈結清名單與金額時,必須繳交數十塊錢以上的罰款的同學,往往都是那幾位老面孔,有的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不曉得他們是故意還是怎樣。而我講話不清楚,不常跟我說話的同學根本聽不懂我的語意,是以,我等於享有言論免責權。
而彼時的我,也會跟著為班際歌唱比賽帶頭練唱的班長,聲嘶力竭地唱著:「黃沙盪盪,思緒澎湃如錢塘,黃沙盪盪,我熱淚聚成長江……」唱完學校規定的指定曲,接著哼起較為溫馨的自選曲,其實也是級任導師在挑選數首之後,抄寫在黑板上要我們舉手表決,歌詞的內容不外乎是在歌頌中國的長江、黃河、喜瑪拉雅山的美麗閎壯。粗略的印象裡,當每個學期,正式班對班比賽時,幾乎都是由唱最大聲和最為整齊劃一的班級所獲勝。
之後,當我的臺灣主體意識逐漸受啟蒙時,我才知道當初我所高聲歌頌的並不是我的國家的景觀。謙卑懷抱臺灣島嶼子民的是玉山;而汩汩哺養臺灣島嶼子民長成的是濁水溪……。
如果記憶有溫度的話,那這一段記憶一定是灼燙的,一直跟著血液灼燙至耳根。
3
就像蚯蚓在豐潤的土壤中飽食了礦物質之後,漫出地面舒展般的。半年之後,我也離開了白天寄居舅舅家的生活,返回學校繼續未完成的學業;繼續生命未完成的行旅……
在國二升國三的時候,由於我的理科成積和大弟差異懸殊,不得已離開了從國小至國中伴讀八年的大弟,被學校編入了後段班。
隨著後段班生涯的啟始,接送我上下課的阿公也日愈老邁,不再適合每天踩著腳踏車奔波於家居至學校數公里的路程,改由媽媽開車接送我上下課。另外,媽媽也央託我的同班同學之中兩個和大弟頗為熟識的,麻煩他們每節下課或抱或扶著我去上廁所。
不多久,我便和他們逐漸混熟。其中,一個同學憨面(之所以會叫他憨面,是因為他的名字唸快些就成了憨面),憨面他父母在學校後方經營早餐店,早自習的時候,經常可見班上同學人手一個以類似漢堡盒裝的米糕,乍看之下,頗為美味。一日,我即麻煩憨面從家裡帶來一個給我,嚐完之後,我連沾留在嘴角邊緣的甜辣醬也不放過,嘴饞似地沾於姆指吸吮。而後,更像似吃上癮般的,經常麻煩他幫我購買。在往後的早自習時刻,常常可以看到他為了不忍讓我因為手腕的不協調,常把大半的米糕抖落在課桌和地上,而貼心的一口一口餵食我的情景。
青春年少,恍若綠橘子般地剝開我懵懂的初戀和年少難免的叛逆。其實那不能算是初戀,只是喜歡;只是那個年代的一種意象符號,或解釋為流行吧!只要看上哪一個女孩,幾乎每一個男生的書包前後,都會以原子筆描寫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其前再添上一個「惜」字。
我亦不例外地描繪出「惜微」兩個字,但那是我的左右護法裡的阿派硬要為我「代筆」的。其實在後段班的生涯裡,許多班上同學們都戲稱那兩個熱心協助我的同學為我的「左右護法」。
事實上,他們不但為我題字,還以激誘的方式慫恿我寫情書給那個女孩子。她是我一年級上學期還未轉到一樓那班的同班同學,我已忘記當初是怎麼提起勇氣去書寫那封信,只隱約曉得那封信像「瓶中信」般地漂流了許多地方,最後才流轉到那個女孩子的手上。之後,她也回了一封信給我;給了我一個頗為冠冕堂皇的下台階,信上秀逸的字跡寫著:「她目前因為面臨升學壓力,暫時不想談及感情,而我以後也會找到比她更善良、嫻淑的女孩子。」
4
在國中即將畢業的最後半年,也是我的生命地圖裡最鮮明也最闃暗的一段風景……。
彼時,在教室或廁所內經常可以見到同學們縮躲在牆角吸食安非他命或強力膠,還是毒癮發作時所出現的顫抖、昏睡在桌上的情形。亦時常可以看到別班的學生因為看不順眼或者為了某個女學生爭風吃醋,而帶一大群或校內或校外的小混混來我們班摔桌椅尋仇,或者我們班義氣相挺,持握著擦上層窗戶用的長拖把或摔斷的桌腳趕出去的景象。緊接著在不遠處總是出現我們戲稱「管仔」的管理組長,手裡緊握一根釣魚竿般粗細的藤條趕來「壓陣!」記憶裡,那根藤條即使是換新的,末端總不時都分叉而開花。
面對這些景象,起初的我總是縮躲著甚至嚇得發抖,後來逐漸司空見慣了,甚至在廁所裡開始偷偷地吞雲吐霧起來。上課時,遇到不感興趣的科目也懶得帶課本,有一次生物老師問我為什麼不帶課本?我始終不置一語地斜睨著她,結果被狠狠地摑了人生第一個巴掌,而浮腫在臉頰的五爪痕,當天傍晚放學旋即消褪。但卻深深烙印在年少至今的心靈……
畢業前夕,前段班的學生鎮日埋首案桌準備高中聯考,而我們後段班繼續留下來聽課的同學幾乎稀少。記得那時我總是跟著左右護法相約蹺課,印象中最為深刻的一次是大甲媽祖進香繞境回來,那天午后我和阿派共乘一輛野狼機車,身材蠻高壯的阿派騎起那輛野狼機車,好似在把玩一個玩具,他將我擁在胸前,靠近加油孔那個位置,我們一路從清水馳騁至接近大甲溪橋,接著香客的逐漸增加,我們的車速也逐之減弱。那是我在生命地圖裡為之震懾的景象,數萬個信徒,每個人一手肩揹著一只簡便行李;另一手高舉一炷香旗,虔誠地推擠在擺滿流水席的街道,蜿蜒成一條人河,而波浪般地逐推至市中心的鎮瀾宮。
而國中畢業典禮那天,因為我的雙腳才剛動完鬆筋手術出院沒幾天,裹在雙腳的石膏還未拆除,不便前去學校,故麻煩媽媽替我代領畢業證書。媽媽回來之後,像了結一樁心願似的雀躍地跟我說,她今天早上跑去清水街上的電器行買了兩台卡帶式的手提音響,剛才已經麻煩校長在畢業典禮上,頒贈給一年來無微不至照顧我的那兩個同學,也就是我的左右護法。當時被石膏裹得直挺挺躺在病床上的我,牙膏般的勉強擠出一彎微笑。
盛暑之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彰化一所專門招收肢體障礙者的學校,我考上的是他們的高職部美工科,而後,因為我的雙手會不由自主抖動,不便於美工製圖。在迎新座談會裡,美工科老師向媽媽建議我改讀家政科。
就讀高職的三年間,或許是因為我的學業成績一直都很優異,又和我們級任導師很談得來。其間,我若碰到一些學習上或私事而感到沮喪時,級任導師時常把我叫進教室後方的小辦公室裡開導我,以「抬頭樂幹」四個字來勉勵我對人生的態度。另外,國文老師也時常在課堂上向同學們稱讚我寫的文章,並鼓勵我朝著文學創作的方向邁進。這些話在我往後的生命路程裡,都影響我極為深刻,間接地激勵我慢慢走出這條燦亮的人生道路……
時光荏苒,當初我在生命路程裡遭受到排擠、邊緣時,那個收容我;讓我貧瘠又受傷的心靈能獲得滋養,繼而啟蒙我的臺灣主體意識的舅舅,十幾年來已換了數份工作,最近在我們移居已然九年的梧棲家居後方小公園的榕樹下,重操舊業營販起豬肉。常常,我從菜市場買水果回來,開著電動輪椅從旁踅過時,身穿短褲花襯衫;身材仍如同當年那般削瘦的舅舅,總是笑臉迎著我:「阿傑!你欲轉去囉?」而不是「蔡董仔!你欲轉去囉?」因為身旁站著的,已不是當年那個一口一口耐心餵我吃麵線的舅媽,「蔡董仔」這個戲稱早已在多年前隨著舅媽掩埋在一坏紅土底下。
2005年12月23日.初稿
經歷多次修稿……
2007年4月1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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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記得去年除夕午后,我打電話給人在高雄繁忙於公務的路寒袖老師拜年,寒暄幾句後老師問我:「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的作品?」我囁嚅地跟老師說:「有啦!我還是有繼續在寫,只是較少發表……」其實這七年來,我不曾忘記路寒袖老師對我不斷的叮嚀──文學,是一輩子的志業。
謝謝評審老師讓這篇作品有發表的機會;謝謝爸爸媽媽這些年來對我這條文學路的支持與體諒;也謝謝幾個文學友伴的相互砥礪,這份榮耀歸給主。
這是一朵從苦難的土地開展出來的花,我將它回獻給這塊土地。然而,「如果我有什麼褊狹/反而是對於立足的土地/愛得不夠深沉」──節錄自〈角度〉◎詩人吳晟。
跟康原老師A一張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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